这不是宫廷画家的剩菜残羹,而是至今仍在持续的视觉的盛宴。我的眼睛,忘掉了饥饿。
不仅如此,这些线条,这些色彩,还额外滋养了我的灵魂。
走到亭子外面,仰望星空,遥远得像是假的。而亭子里的光和热,才是真的。
我究竟是醒着做一个古老的梦,还是在一个古老的梦里面醒着?
廓如亭、廓如亭,你是否能说得清?
知春亭
春江水暖鸭先知。穿过东堤北端的城关建筑文昌阁,眺望昆明湖,我没看见鸭子,却看见了一座亭子。
文昌阁西北的湖面,有人工堆叠的两座小岛,彼此之间搭建着小桥,并且还另有石板平桥通向东岸。主岛中央的那座四角重檐的亭子,就是始建于乾隆年间的知春亭。为何以知春命名?原来,每年早春,结冰的昆明湖水最先从这里解冻,然后一点点地传播开来……
知春亭,看来是春天最青睐的地方。或许,它所立足的这块土壤,要比别处热一些?连它周围种植的桃树,花开得都要比别处早几天,或早几个钟点?更别提把满头青丝垂向水面的杨柳了(像低头洗发的美妇人),颜色也要比别处鲜艳一些。
二三月间,去颐和园踏青的游客,应该先到知春亭坐一会儿。就当报个到吧。
春来得早了,我却来得晚了。湖面的冰雪已彻底消融,春水荡漾,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只过来游泳的鸭子?
春风拂面,春潮荡漾,每个会水性的人,心里都痒痒的。
国色天香
在北京,看牡丹的话,最好去颐和园。那是天子脚下的国色天香。想当年,慈禧的时代,颐和园就开创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爷一笑。排云殿侧设国花台,专门培植外地进贡的牡丹,有十层之高,铺满半个山坡。
颐和园真正的名花,尚数玉兰。颐和园与玉兰结缘,可上溯至清漪园(颐和园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还是那个风流皇帝乾隆,率先将玉兰引种于乐寿堂庭院内,誉之为“玉香海”。遗憾的是,乾隆时期的玉兰,大多未躲过1860年和1900年两次大劫难,在异族的铁蹄下香销玉殒。
硕果仅存的当数乐寿堂后院的紫玉兰(树龄超过200年),以及长廊起点邀月门口的白玉兰,虽历经磨难,却痴心未改。
颐和园辟为公园后,一直倾重玉兰,密植广种,恐怕也是为了再现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观。玉澜堂、南湖岛及部分院落,均有玉兰分布——游园时最能体会到对玉兰的厚爱。
玉兰又称木兰,本属南方花木,在气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实属不易,可见煞费苦心。
听园丁解说:“颐和园玉兰的种植配置体现了中国传统的艺术追求,与中国传统文化又密切相连,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颐和园的玉兰多栽植于生活区的高堂大院内,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贵’之谐音,暗寓帝后身份的高贵,大清江山的国富民殷,而乐寿堂东西殿的西匾额‘舒华布实’更明显了,明指花木,实寓大清皇室
的昌盛。”如听天书。古人想得真够多的,真够细的,对简单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奥的寓意。
颐和园的四时花木尚有迎春、连翘、桃杏、丁香、腊梅、二月兰、梨花、芍药、木槿、榆叶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面的荷花(专供观赏的红莲),可谓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花简直比人类还要繁忙,也更富于竞争性。你方唱罢我登台,都是匆促的过客。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也只有它们,才是颐和园真正的主人——从古到今,从远到近,抬头不见低头见。
颐和园被誉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馆式皇家园林,同时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馆。与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园,顶多只能拿单项奖,而无法成为全能冠军。
假如从亭台楼阁间剔除了花树的影子,颐和园只剩下空洞的万寿山和苍白的昆明湖,将何其寂寞。嘿,不可一日无此君!
二、昆明湖:耶律楚材与乾隆
借来的风景
飘荡在昆明湖上空的云,是借来的。湖水里的云的影子,也是借来的。
白昼的阳光,照亮了种种景物,可它是借来的。到了夜晚,月亮也是借来的。借来的月亮,像一盏悬挂在佛香阁翘檐下的马灯。
盛极一时的桃花、李花、梅花、杏花、桂花、丁香花、玉兰花,都是借来的。终将凋谢,终将隐逸,终将消失。我却忘不掉那些色彩,那些芳香,那些形状。
连小小降落伞一样满园子游逛的柳絮,也是借来的。
长着不同面孔的游客,每天都要换一批,也可以说是向远方借来的。他们既是看风景的人,同时也构成新的风景。
冬天,湖面结的冰是借来的镜子,覆盖大地的白雪是借来的棉被。
除了扎根的树木、石头、建筑物,还有什么不是借来的?颐和园,不断地借贷,又不断地归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变一个新模样。
站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见屏风一样陈列的西山群峰和玉泉塔影。那山、那塔,也是借来的。它们实际上置身于数十里以外的地方。这就是中国园林艺术中最得意的造园手法:借景。明明是借来的风景,却偏偏像自身长出来的。颐和园的审美空间,就这样被无限地扩大了。让人既看不够,又看不完。
在昆明湖的掌心里
在昆明湖的掌心里,托起了船,船托起了我,我的头颅托起一顶草帽,草帽托起一只迷路的蜻蜓,蜻蜓颤抖的尾巴,居然托起了一轮即将落下的太阳……
在昆明湖的掌心里,波浪或深或浅,构成数不清的掌纹。哪一条是生命线?哪一条是爱情线?等待我划动的双桨去解析。
这哪是双桨呀?我分明在借助两只木头的假肢,拥抱昆明湖,以及湖中的倒影。
划着划着,船浆逐渐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而我,乃至这船、这船上的一切,都成为昆明湖的一部分。
瓮山泊与耶律楚材
昆明湖早先叫西湖的。跟杭州那座流淌着西施的眼泪的湖泊同名。大概因为它位于古城的西北郊,加上与屏风般的西山相连。中国许多地方,都有俗称西湖的水潭;起这样的名字较省事,也亲切。譬如雷州半岛的海康城西,原有罗湖,苏轼被流放到岭南时,曾与其弟苏辙在此日夜泛舟,当地人乃将罗湖易名为西湖,并模仿着修筑了苏堤与白堤。连县太爷也写诗纪念这位伟大的过客:“万里宦游来海国,一般乡景似杭州。”不管怎么说,是苏轼最早把西湖比作西子的。在这方面,扬州做得尤其聪明,在本地的西湖前加了“瘦”字,以示区别。瘦西湖,瘦西湖,“减肥”之后,显得更楚楚动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