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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书法艺术|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

2025-12-27 作者:张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况,著名诗人、辞赋家、书法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主席团委员兼书学理论研究部副主任、广东省硬笔书协副主席。

  书法作为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这是由生命密码的千年基因图谱所决定的。穿透书法艺术的表层形态,溯向其作为中国文明独有表征的精神源头。我们必须摒弃机械的形式分析,转而探究汉字作为“观念的形体”所蕴含的宇宙图式。因为书法的独特性是植根于一套不可复制的文化编码与生命感知系统的,而毛笔作为“神经末梢”般的存在,它所勾连的心物场域,以及墨迹作为“时间的琥珀”所凝固的哲学沉思,最终都无比自信地证明:书法乃华夏文明“活的基因图谱”,是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

  叩问艺术形式的独特性,我们要考究的并非“有”,而是探寻其“如何生成”“如何独有”的问题。论及书法为中国独有之艺术形式,我发现寻常所见的论述多驻足于独特之工具、独特之文字、独特之审美谱系等表层现象的陈列。此等罗列虽能勾勒基本轮廓,却未能真正触及其灵魂精髓。人们今日所探询的,并非静态之“有”,而是动态之“如何生成”,非“其然”,乃“其所以然”。我素来崇尚本体性回归,强调主客交融,注重在历史回响中寻觅当代精神震颤的观照方式。书法何以能成为华夏文明血脉中无法剥离,无法被他者所复制的“生命印迹”。是因为此印迹乃镌刻于时间骨骼上的铭文,是中华民族精神呼吸的独特韵律。

  汉字不同于英语、法语所使用的表音的拉丁文字,汉字最重要的特点是表意。而表意文字主要是通过图形、符号等,直接表示意义或语素,其字形常与意义相互关联。若论这世界上最善于表意的文字,汉字当属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其构形多源于象形、会意、形声、指事等方式,如“日”字像太阳形状,“木”表示树木等,就是最好的例证。汉字因其字形对应汉语中的语素,故也被称为语素文字。所以说汉字不是符号,而是“观念的形体”与宇宙秩序的肉身化体现。

  中国书法的物质起点与精神基石皆系于汉字,这是书法作为中国独有艺术的逻辑起点。然则汉字之于华夏先民,绝不仅仅是记录言语的被动符号。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文解字·序》中有云:“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大学问家的此段表述揭示了汉字创生的惊天奥秘,那就是说汉字的形态,乃是对天地万物运动规律、存在情态的抽象凝练与意象提纯。也就是说汉字的每一笔划,皆非“恣意妄为”的线条,而是环环相扣的“道”的轨迹、“气”的流衍、“象”的凝结。譬如“水”字,其篆书形态,并非对水波的简单摹画,而是对“水性就下”、流动不居本质的动态捕捉与精准画像。这是多么夺目,多么具有生命力的神奇文字?我想,这就是汉字无可比拟的魅力所在;又比如“山”字之形,那是对隆起、静止、厚重之感的空间概括,形象而具体,恰如其分,简直滴水不漏。由此观之,不难得出汉字自诞生之日起就是自带一套完整的宇宙观与认识论密码的结论。而中国书法艺术,正是将这套密码从实用性书写中解放出来,通过笔墨的浓淡枯润、结体的俯仰向背、章法的疏密聚散等技法,使之再度“活化”,成为在二维纸面上重构宇宙秩序、演绎阴阳变化的直观剧场。这一由“观物取象”到“立象尽意”再到“书以载道”的完整闭环,乃西方拼音表音文字系统所全然匮乏的精神作业永远无法达到的一种境界。中国书法的独一性,其艺术与文明植根于此种文字与宇宙本源的血肉关联,其价值当然就是遗世独立不可复制的。这就是中国人该有的历史文化自信。

  毛笔乃书写工具,更是“神经末梢”与心物交融的灵媒。书法的神秘魅力极大程度上维系于那支柔软灵动的毛笔。与硬笔的确定性与划痕感截然不同,毛笔是极端敏感而充满弹性的极具生命力和创造力的书写工具。它不仅是执笔者手的延伸,更是书写者心绪的导体和气息的阀门。

  蔡邕乃东汉大书法家兼文学家,他是当年让曹阿瞒念念不忘的大才女蔡文姬他爹,老蔡的悲催境遇在此且不去讨论,但老人家在《笔论》中的那段话却时常被我忆起,记得内中有言:“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 这“散怀抱”之说,我觉得最为切中中国书法肯綮。书写者正是通过笔毫之柔软,消解心与手、意与迹之间的阻隔,让内在的情感、气韵、修养得以毫无滞碍地流注于笔端的。这就是真正的大书家随心所欲、随性而为的一种高蹈境界。

  毛笔之“软”,迫使书写者必须调动全身心的控制能力与感应水平。一点一画,皆需书写者指、腕、肘、肩乃至全身之协调,配合呼吸之节奏,内心之澄静或激荡。于是,笔触的每一丝颤抖、每一次顿挫、每一段飞白,都成为即时的心灵呈现,一如跌宕起伏的心电图,成为书写者生命状态最精微的一种记录。这种记录,绝非设计,而是“在场”的留痕。书法线条因此而获得了温度、表情、性格与时间性。它即时记录的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俗世“结果”,而是一段不可复制的艺术创作“过程”,一次彰显个性的挥毫泼墨“事件”。这一过程,是书写者生命瞬间与笔墨纸砚交融共鸣的“场域”生成。

  反观西方艺术,纵有丰富之线条表现,然鲜有如此将工具之物理特性、身体之动态执行、心灵之即时状态三者融合无间,并升华为至高审美境界的完整体系。由此可见,中国书法作为艺术,其地位是西方艺术无可撼动也不可比拟的。在我看来,毛笔实则是连通个体生命微宇宙与天地大宇宙的一根灵性纽带。所有这些都足以证明中国书法艺术的独特性和唯一性。

  最后也说说墨迹,它并非图形那么简单,在我看来,它既是“时间的琥珀”,也是哲学沉思的显影,是诗书不分家的重要载体之一。事实上,在任一幅书法杰作面前,观者所直观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优美或奇崛的静态图形。那浓淡相生、燥润相济的墨色,那如“屋漏痕”“锥画沙”甚至“万岁枯藤”般的线条质感,那“担夫争道”“公孙大娘舞剑器”般的动态联想,共同编织成一个充满张力与暗示的“意义场”。这个“场”,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宇宙,就是妥妥的多重时间叠合的琥珀。

  要言之,墨迹是书写行为发生的“物理时间”,它凝固了彼时彼刻书家手腕的运动与情绪的流淌;墨迹是文字内容所指向的“历史时间”或“诗意时间”,它承载着文辞的典故与意境;最高妙者,墨迹还是线条本身所展现的“生成时间”或“本体时间”。正如唐代大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在其《书谱》中所描述的:“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 一根看似简单的线条中,实则包含了起笔的藏露、行笔的疾涩、收笔的回放,这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模拟,是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哲学节律的直观形式化。书法因此也成为一种“可视的哲学”,它以抽象的形式,探讨着有无、虚实、动静、阴阳、形神等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问题。观者需以“神遇”而非“目视”,方能进入这片由墨迹开辟的充盈着哲学沉思的精神空间。这种将形式、过程、内容与宇宙观融为一体的深度模式,构成了书法艺术不可替代的独特内核。这也是中国书法作为中华文明基因图谱的独特性的终极确证。

  综上所论,书法之所以被视为中国独有的艺术形式,其根源绝非地域性或民族性的傲慢宣称,而是基于一套深邃、自洽且高度成熟的文化编码系统和底层逻辑使然。这套系统与底层逻辑以汉字独特的宇宙象征性为基石,以毛笔无与伦比的心物传导性为枢纽,以墨迹所蕴含的哲学时间性为高峰,三位一体,共同铸就了中国书法艺术的高拔灵魂。

  书法是一门将书写行为提升为生命修炼,将文字形态升华为宇宙图示,将视觉痕迹升华为哲学显影的独特艺术。它要求的不仅是技艺的锤炼,更是人格的涵养、学识的积淀与天地精神的贯通。从这个意义上来观照,中国书法早已超越了“美术”的范畴,成为华夏文明识别自身、安顿灵魂的一种根本方式。中国书法是流淌在大中华文化血脉中的“活的基因”,它记录着中华民族如何看待世界,如何安放身心,如何在抽象的线条律动中,追寻与“道”合一的精神自由。其独特性,正源于此种文明基因的唯一性。

  我坚信,只要伟大的中国方块汉字不死、毛笔不僵、墨迹不散,那种源于《河图》《洛书》,流经钟张羲献,汇入数千年文脉的中国书法笔墨精神,就必将继续在神州大地上呼吸,生长,低吟,或狂歌。生生不息,未有穷期。

 
     (原载《佛山文艺》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