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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书法艺术|论“书为心画”及其理论纵深

2025-12-30 作者:张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况,著名诗人、辞赋家、书法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主席团委员兼书学理论研究部副主任、广东省硬笔书协副主席。

  夜深人寂,孤灯如豆。我常于此时展卷读帖、凝神读碑,与千年墨影默然相对,与历代碑铭相顾无言。那些碑文法书,非止纸绢间的静态遗迹、石碑上的冷峻存在,实乃穿越时空仍怦然搏动的生命轨迹。颜鲁公《祭侄文稿》中枯笔如泣,似山河破碎之哽咽;米襄阳《苕溪诗帖》转折轻灵,如云鹤游天之倏忽;黄山谷《砥柱铭卷》浓墨奔涌,若沧浪拍岸之沉雷;孙兴《张迁碑》厚重典雅,堪谓汉隶神品。笔墨、碑刻起伏间,仿佛可见书写者镌刻者血脉张弛、呼吸吐纳。此非玄虚之感,实乃“书为心画”这一古老命题在时间深处的回响。

  “书为心画”语出扬雄《法言·问神》,原指文章乃心性之外化,后渐移用于书道,与民间“字如其人”之说相契。所谓墨迹心踪,正是它们共构起中国书学“以艺见心”的审美核心。此说断非皮相附会,而是植根于中国哲学“心手相师”“技进乎道”的深刻体认。笔锋触纸的一瞬,实为书写者全副精神之投注:呼吸节奏、肌肉记忆、情感震荡、哲思流淌,乃至潜意识之微颤,皆经由臂、腕、指、笔通道,凝为纤维经纬间的浓淡疾涩。墨之枯润,即情之起伏;线之跌宕,乃心之节律。故曰:书法乃灵魂震颤之“心电图”。

  笔墨乃灵魂显影液,既能照见书写者精神面貌,亦可映照书写者涵养内蕴。当理论照进现实,理念具象为血肉,笔墨即显人格气象。譬如于右任先生所书“为万世开太平”,其笔势如岳,想是彼时山河破碎,先生虽满心悲愤,以如椽大笔饱蘸浓墨,然其落笔却非剑拔弩张,而是以沉雄内敛收束满纸情绪。尤以“开”字垂笔似砥柱中流,“平”字双点若济世舟楫,浑然一片赤子苍茫之怀,与其“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之慨遥相呼应,读之顿觉满眼沧桑生矣;譬如林散之晚年作品,线若游丝,墨似苍烟,似断还连,绚烂归于平淡,实为一生沧桑淬炼而成之哲学化境。乙巳深秋,我曾到采石矶林散之墓前凭吊翰墨,内心甚为散老笔墨所感动。但见石痕斑驳如纸上飞白,始信“笔迹即心迹”断非虚言:品格高度,决定线条气度;精神格局,规范技艺法度。

  然需警醒者,“书为心画”绝非机械心性决定论。譬如宋之蔡京、明之严嵩,二者书风虽秀逸俊朗,却难掩彼等史册污名。似此矛盾,揭示了艺术真实与道德真实之复杂维度,亦即书法所呈现者,乃创作瞬间“艺术心灵”的纯粹状态,它可能暂掩人格驳杂,也可能因技法高度营造超越本真的审美幻象。但这恰好反证了“心画”之深邃——它所要求者,非书者必为道德完人,而是提笔刹那,须以全副真诚奔赴艺境。即便奸佞之辈,当其濡墨挥毫、凝神求美的瞬间,亦必暂离尘俗机心,而能触探生命本真的庄严。此“瞬间之纯粹”,正是艺术得以超越功利而直抵人性深层的密钥。

  今时今日,纸张窸窣之声已代之于键盘噼啪,像素方阵已渐吞水墨氤氲。当此语境,“书为心画”尤显如文明守夜人般的孤傲与珍贵。它抗拒信息时代的浮泛与情感均质,执守着手工时代心跳的独特性。每一次提笔,皆成书者与自身灵魂的对晤与校准;每一处飞白,尽是思绪的吐纳;每一笔犹豫或果决,都是心绪的坦白。窃以为,书法正是由此转化为现代人抵抗异化、安顿性灵的精神仪式的。

  不必人人成书家,但若能于一画之中体味“心正则笔正”的古训,于笔墨秩序里感受到内在气象的物化喜悦,即可于数字洪流中筑起一座纸墨桃源。若然,则书法艺术之功备焉。

  墨池无底,心跳有恒。那些横竖撇捺,那些或遒劲或娟秀的线条笔画,原是历代书家烙印于时光卷轴上的心电图谱。它们以沉默诉说心迹,无论社会如何进步,无论科技如何迭代,人类将内在生命外化为可见形式的渴望将永不熄灭。当我们屏息临帖、以手写心时,便是在完成一场跨越时空的生命共振:以此刻心跳,应和千年前的心跳;以自家线条,续写那部永不完结的关于“人”的史诗。这或许就是“书为心画”穿越千年,给予今人最温厚而坚韧的启示吧。

  (原载《佛山文艺》2025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