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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书法艺术|论毛笔书法与硬笔书法的兼容发展之道

2025-12-26 作者:张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张况,著名诗人、辞赋家、书法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主席团委员兼书学理论研究部副主任、广东省硬笔书协副主席。

  中国书法是东方美学极为重要的核心密码,也是中华民族精神气象的视觉凝铸,在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人墨客的心目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讲,中国书法是中华优秀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向世界展示中国形象的重要名片之一,具有特殊的符号意义和象征性意义。

  毛笔以柔毫摄万象,作为中国书法数千年的重要载体,它通过提按顿挫与墨色的浓淡枯润变化,可以将挥毫者的呼吸与心性瞬间转化为气象万千的纸上烟云,并毫无悬念地成就了世界艺术史上属于中华民族独树一帜的“线条艺术”。而硬笔书写,虽然其普遍应用史不过百余载,然则考其源流,华夏先民以竹木骨角制笔书写的实践,其实早已在敦煌遗卷等历史尘埃中闪烁过动人的精神幽光。今日持此论,并非着意要分出二者之优劣更迭次序,而是要讨论如何在新时代高速发展的文艺激流中,使得这一柔一刚、一传统一现代的书写体系,从并行不悖、联袂对话,能够走向兼容与共生共荣,从而实现软硬兼施、笔墨双辉的效果,以期赓续中国书法艺术的精神血脉,并以此开掘出一个时代新境。

  从地位之辨来看,毛笔书法与硬笔书法都可以成就艺术标高,都可以构建艺术广厦。事实上,毛笔书法历经甲骨金文、秦汉古隶、晋唐法度、宋明意趣的数千年淬炼,如今可谓已臻化境。毛笔书法不仅是记录社会生活的工具,更是文人修为涵养、哲学观照与审美理想的综合投射。笔墨纸砚作为其主要材料特性,与中锋、侧锋、飞白、渴笔等技法体系一起,共同构建了一个极度敏感而丰富的表现宇宙。一笔之内可见乾坤起伏轮转,一行之间能观江河奔流翻滚,这就是中国书法艺术作为大中华“国粹”不可动摇的崇高地位所具有的艺术属性与文雅气质,有着不可复制的艺术特征。

  很显然,从时间维度来考证,硬笔书法的历史毫无疑问比毛笔书法更为源远流长,其存在年代也更为久远。从书体性质来看,我国古代的甲骨文、金文,无不是石块、树枝、青铜铁器等早期“硬笔”所为。古代“刀笔”其名实为工具组合,作为书写工具,“刀笔”就是由刀与笔构成的。我国出土的竹简与书刀实物印证其作为文化术语的双重内涵。刀用于刮削修改竹简错字,笔用于书写,二者共同完成文书制作,是我国古代以刀削改错字的书写方式,常见于古代公牍文献。顾名思义,“刀笔”起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竹简书写传统,秦汉时确立工具组合功能。自汉代起,“刀笔”渐成处理案牍的文职官吏代称,如《史记》所载“刀笔吏”。魏晋以降,“刀笔”从实用工具演变为职业符号,常见于诗词典故。宋明时期扩展至奏议、尺牍,如杨亿《中山刀笔集》及《水浒传》中“刀笔精通”的宋江,皆属此指。后引申为代指公文、法律文书及诉讼文字,多含贬义。如陆游“事刀笔不如小吏”、沈采《千金记》“刀笔之流”。

  古代“刀笔”衍生为如今所谓“硬笔”,实则生于实用,而长于效率。及至现当代,自钢笔发明以来,其便捷、清晰、易于掌控的特性,迅速成为现代社会知识传播、信息记录、日常交流的主力。钢笔虽难以复现毛笔那般强烈的墨色层次与笔触肌理,然其线条的精准、结构的明快、节奏的流畅,亦自成简洁、刚健、理性的极致美感。敦煌硬笔写本的存在,尤其是像《李峤杂咏》这样的作品,更是证明了硬笔不仅能“书”,亦能表现独特的笔意与风神。它在普及汉字书写、规范字形结构、提升书写效率等方面,可谓功莫大焉。

  毛笔书法与硬笔书法的关系,可谓“道”与“器”的互补,是精神翱翔的天空与脚踏实地的大地一般的存在。毛笔书法代表了书写艺术的“高原”与“顶峰”,而硬笔书法则构筑了书写文化的“平原”与“基座”。二者的兼容并包良性发展与不可偏废,窃以为首在认清其各自疆域与价值,而非简单的替代或混同。

  从兼容之基来观察,毛笔书法与硬笔书法可谓理法同源、精神共契。彼此虽工具迥异,但在根柢上却共享着同一套文化基因与美学内核。其主要表现我认为大抵有三:一是汉字为本。二者皆以汉字为造型基础。汉字本身的结构美、意象美与哲学美乃所有书体创作的共同源泉。对点画、部首、间架、章法的理解与锤炼,是毛笔与硬笔书写者必修的共通功课;二是笔法为魂。毛笔的“永字八法”等核心笔法所蕴含的起收、使转、力度、速度等书写原理,在硬笔书写中虽表现形态简化,但其内在的节奏感、方向性和力度控制,依然是一脉相承的。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真正优秀的硬笔书法,其点画同样讲究“骨力”“筋脉”,结构同样追求“平衡”与“呼应”,章法同样注重“气韵”与“贯气”。硬笔书法其实可视为毛笔笔法的一种凝练和抽象的现代转译,二者实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三是心性为根。“书为心画”这一核心命题,其实适用于一切真诚的书写。无论是毛笔的挥洒还是硬笔的书写,最终都是书写者性情、修养、瞬间情绪的外化。那份对“静心”“专注”“敬意”的要求,对“形神兼备”“意在笔先”的追问,其实应该是超越工具界限的。

  因此,所谓二者“兼容”的起点,我认为,其实在于教育与实践中的“理法打通”。硬笔书法教育应充分汲取毛笔书法深厚的理论养分和审美范式。惟其如此,才能避免沦为单纯的笔画拼凑;而毛笔书法的传承,亦可不避时代,应从硬笔书写所培养的广大受众的审美基础与结构意识中,去寻找新的解读与共鸣点。

  以发展路径考量,守正创新与多维交融是二者面向未来兼容发展可循的有效路径。书法教育应从娃娃抓起,这是近年来书法界的基本共识。从教育层面的阶梯与融合发展来看,在基础教育阶段,教育部门和育才机构可将硬笔书写作为汉字入门与结构训练的主要工具和途径,同时辅以毛笔书法欣赏与简单体验。尤其对于在校中小学生来说,在孩子们心中早早播下传统笔法的种子,将来定然会有好的“收成”。及至更高阶段,则可引导学孩子们探究二者笔法原理的异同,鼓励习毛笔书法者理解硬笔书法的实用美学,务使习硬笔书法者品味毛笔书法的深长韵味,从而形成双向的审美认知。

  在创作层面让二者做到互鉴与化合则是另一条有效路径。毛笔书法创作可以思考如何吸收硬笔线条的明快和结构的现代感,甚至在部分探索性作品中,可以尝试某种特殊“硬笔”的特殊意趣,为古老的中国书法艺术注入清新的时代气息。硬笔书法创作则应更加自觉地深入传统,从碑学帖学中汲取优质营养,努力超越单纯的工整,追求更高层次的气韵、个性与艺术表现力,才能使硬笔作品达至不仅能“阅”,更能“品”的境界,从而实现艺术效果的最大化。

  甚至还可以从应用层面进行进一步分层,从而实现软硬共生。无论毛笔还是硬笔,书写者都该承认并尊重二者在不同场景下的主导性作用。比如涉及正式场合、艺术创作、文化传承时,毛笔书法就该当仁不让;比如涉及日常书写、公务文档、教育普及时,硬笔书法理应站出来担当主力。同时,作为道行高深的书法家更应积极开拓交叉地带。譬如可将精美的硬笔书法用于信札、题签、设计之用,而毛笔小字则应考虑在撰写特殊文稿、记录笔记、日记时大胆使用。诸如此类,只要多开拓、多应用,就能让毛笔和硬笔书写在不同的维度焕发出奇异光彩。

  再就是在文化层面上让二者实现叙事并重,杜绝厚此薄彼,这是相融发展的最佳途径。在讲述中国书写故事时,书评家和书法家应注重构建从甲骨刻辞、敦煌硬笔到毛笔翰墨,再到现代硬笔的完整谱系。特别要彰显如敦煌硬笔写本所代表的中国自身悠久的硬笔书写传统,打破“硬笔即外来”的单一叙事,增强中国书法的文化自信。让公众意识到,硬笔书法不仅是实用的工具书写,也是中国书写文化中源远流长且值得珍视的最早最重要的一脉。

  总之,毛笔与硬笔并非文化之敌,实为岁月赠予中华民族的比翼齐飞的两只翅膀。一翼承古,载着数千年文心与艺术玄奥,翱翔于精神的天宇;一翼启今,负载着时代需求与实用理性,驰骋于生活的旷野。二者唯有兼容并蓄、齐头并进,乃能携手实现中国书法事业高质量发展的美好期冀。二者绝不能老死不相往来,决不能削高就低或貌合神离,而要在深刻理解各自美学特质的基础上,促成一场从技法到观念、从教育到创作、从实用到艺术的深层对话与良性互动。唯其如此,中国书法的血脉才能在时代的河床中既保持其源头的纯净与深厚,又善于接纳各路支流的润泽与动能,最终奔流成一条更为壮阔、更为包容、也更具生命力的书法文化长河。此种笔墨双生、笔墨双辉的智慧,或许正是中国文明历久弥新,中国文化常写常青的隐喻所在。

  (原载《佛山文艺》202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