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与禅意的交汇处,重建诗歌的“生命实感”
——读包容冰组诗《大雪封山的日子》

在中国当代诗坛的版图中,西部诗歌始终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从昌耀以《河床》构建的“青铜质感”的西部史诗,到杨牧《我是青年》中裹挟着草原雄风的激情呐喊,再到周涛笔下“鹰击长空”的雄浑意象,传统西部诗歌多以“宏大符号”锚定地域特质,将西部塑造成“苍凉、壮阔、充满精神图腾”的想象空间。而乡土诗歌则在刘亮程的“村庄哲学”、海子的“麦地神性”之外,逐渐陷入“怀旧符号化的困境:要么沉溺于“故乡远去”的感伤,要么将乡土简化为“田园牧歌”的标本。
正是在这样的诗坛语境下,包容冰的《大雪封山的日子(组诗)》显现出突围的价值。这位扎根甘肃岷县数十年的诗人,既未追随西部诗歌的“宏大叙事”,也未落入乡土诗歌的“怀旧陷阱”,而是以“亲历者的视角”,将西部的生存苦难、佛禅的生命智慧与日常的烟火气息熔于一炉,构建出“土性与神性共生、痛感与暖意交织”的诗歌世界。组诗中,“雪”既是物理场景(《大雪封山的日子》),也是精神符号(《过了大雪就是冬至》);“沉默”既是生存姿态(《沉默里找到潜藏的秘密》),也是禅意修行(《三轮体空》);“苦难”既是过往记忆(《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也是转化的养分(《旷日持久的纠结》)。
这种书写,打破了“西部=雄浑”“佛诗=空灵”“苦难=控诉”的三元对立,让诗歌回归“人的生存本身”。他写的是农业社饲养场里偷烧蚕豆的光棍汉,是地震后失去父母的孤独者,是围炉讲旧时光的普通人,却在这些“微小的生存片段”里,藏着西部土地的魂灵与佛学的真谛。正如《包容冰诗歌论》中所言:“他的诗不是‘观照生活’,而是‘活在诗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岷县的泥土味,每一句禅意都浸着人间的泪水。”接下来,将从“西部书写的破界”“佛诗美学的革新”“语言张力的构建”“意象系统的整体性”“诗坛坐标的独异”五个维度,深入解析包容冰这组诗的艺术价值与精神内涵。
一、根脉:西部乡土的“微观生存叙事”与传统西部诗歌的破界
传统西部诗歌的核心特质,是“以地域符号承载民族精神”。昌耀在《河床》中,以“我是河床,我是巨人般躺倒的河床”的磅礴意象,将西部的土地塑造成 “民族苦难与坚韧的象征”;杨牧在《复活的海》中,用“草原的风、戈壁的沙”构建西部的“精神原乡”;周涛的《鹰》则将猛禽视为西部“自由与力量的图腾”。这些书写虽极具感染力,却也存在一个共性:将西部“符号化”——土地是“史诗的载体”,自然是“精神的隐喻”,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往往成为符号的附属品,他们的具体生存、琐碎苦难、微小幸福,被宏大的精神叙事所遮蔽。
包容冰的西部书写,恰恰始于对这种“符号化”的反叛。作为土生土长的岷县人,他的诗歌素材不是“想象中的西部”,而是“亲历的生存”;是“农业社的饲养场,土窑洞透着风寒”(《大雪封山的日子》);是“十年九旱的大山里,半耕半读种小麦洋芋当归”(《在孤独中寻觅真知》);是“六岁与四岁的饥饿,把衣衫啃出破洞”(《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这些细节绝非“乡土猎奇”,而是他生命记忆的直接投射:岷县地处甘肃南部,属黄土高原向青藏高原过渡地带,历史上长期受干旱、地震等灾害影响,农业社时期的“饥饿”“寒冷”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包容冰将这些“私人记忆”转化为诗歌,让西部从“宏大符号”回归“人的生存现场”。
《包容冰诗歌论》中特别指出:“他的‘土性’不是刻意追求的‘乡土味’,而是生存本能的自然流露。”这种“本能流露”体现在三个层面:其一,对“生存细节”的精准捕捉。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他写“偷几把蚕豆,在火里烧熟打牙祭,十指染黑,满嘴灰尘”。一个“偷”字藏着饥饿的窘迫,“染黑”“灰尘”是味觉与视觉的双重真实,没有丝毫美化;写“乌鸦和麻雀,在牛粪堆里啄食日子的荒凉”,以“牛粪堆”这一极具地域特征的场景,将“荒凉”从抽象情绪转化为可触摸的画面——乌鸦与麻雀的“啄食”,既是动物的生存,也是人的生存的隐喻。其二,对“生存对比”的克制表达。他不直接喊苦,而是通过“今昔对比”凸显生命的韧性:过去是“踝骨陷进柔软的凉”里偷蚕豆果腹,现在是“煮洋芋在锅里嘶鸣,就着一碟咸菜,也觉得满足”;过去是“蓬乱的头发里藏着日子的慌张”,现在是“围炉而坐,给孩子们讲述旧时光”。这种对比没有“今胜昔”的炫耀,只有“历经苦难后的平和”,正如他在诗中写的“比起树枝上瑟缩的那几只麻雀/我们的幸福,像炉火一样轻轻摇晃”。幸福不是物质的充盈,而是对生存的感恩。其三,对“地域精神”的重新定义。传统西部诗歌的“精神” 是“雄浑、抗争”,而包容冰笔下的西部精神是“坚韧、包容”:在《过了大雪就是冬至》里,面对“无雪的冬天”,他不“望天兴叹”,而是“怀念童年的饥馑/那一场又一场雪/填饱了岁月无奈的饥饿”;在《循环往复》里,面对“羊被屠宰、草被啃食”的生命循环,他不悲叹“无常”,而是以“醒来时,只有风在轻轻吟唱”的平和接纳。这种 “包容”,正是岷县人在长期与自然抗争中形成的生命态度,也是包容冰诗歌“土性”的精神内核。
值得注意的是,包容冰的“微观叙事”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西部诗歌传统形成“对话”。他不否定昌耀等人的“宏大叙事”,而是在其基础上“补位”。如果说昌耀写的是西部的“脊梁”,那么包容冰写的是西部的“血肉”;如果说杨牧写的是西部的“精神”,那么包容冰写的是西部的“呼吸”。这种“补位”让西部诗歌的版图更完整:西部不仅有“河床”与“鹰”,还有“土窑洞”与 “煮洋芋”;西部人不仅有“雄浑的呐喊”,还有“沉默的坚韧”。陈明火评论集《包氏佛诗的考索》将这种特质概括为“土痕里藏着神性”——正是这些“土痕”,让西部的“神性”有了落地的根基。
二、魂灵:日常禅意与佛诗美学的“去经卷化”革新
在中国诗歌史上,“佛诗”始终是一个特殊的品类。从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到寒山的“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传统佛诗多以“山水空灵”“心境超脱”为核心,追求“物我两忘”的禅境。王维的 “诗佛”特质,在于将佛学的“空” 融入山水,形成“空灵淡远”的意境;寒山的佛诗则带着“出世”的疏离,将人间视为“苦海”,追求“脱离尘俗”的解脱。这些佛诗虽意境高远,却也存在一个局限:与“人间烟火”保持距离——王维的“空山”里没有“饥饿”,寒山的“苦海”里没有“具体的苦难”,佛学的 “真谛”往往悬浮于“俗谛”之上。
包容冰的“佛诗”,恰恰打破了这种“悬浮感”。他的佛学思考不是来自 “经卷研读”,而是来自“生命苦难后的顿悟”。送养孩子的剧痛、父母离世的悲痛、生活奔波的委屈,这些“人间苦”成为他领悟佛学的“敲门砖”。因此,他的禅意不是“空山新雨”的空灵,而是“贴着地面”的日常:是“心田长出菩提的绿芽/每片叶尖都挑着晨露的禅”(《沉默里找到潜藏的秘密》),菩提不是寺庙里的圣树,而是“心田”里的生命;是“三轮体空里/我们都成了无色无味的风”(《三轮体空》),“空”不是“虚无”,而是“融入天地”的平和;是“把委屈折成纸鸢/让风带走心头的沉潜”(《旷日持久的纠结》),佛学不是“逃避委屈”,而是“化解委屈”的方法。陈明火的《包容冰佛诗赏异》将这种特质定义为“以俗证雅:用生活细节消解佛学的抽象性”,这正是包容冰佛诗美学的核心革新。
这种“去经卷化”的禅意,具体体现在三个层面:
其一,“苦难与禅意的共生”——佛学不是“消解苦难”,而是“接纳苦难”。在《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中,他写下三十四年前送养孩子的痛苦:“你的到来,像窗外飘落的雪花/刚触到掌心就化成长长的哀叹”“你只吮吸了七天母乳/就把一生的别离,酿成我们的泪光”。这种痛苦不是“轻飘飘的感伤”,而是“浸泡了整个寒冬”的切肤之痛。但他没有沉溺于痛苦,而是以禅意将其转化为“可触摸的记忆”:“如今每逢农历十月/我们为五人庆生,在钟楼口斑驳的月色下/大家挥手时/风里还飘着三十多年前的那片寒霜”。“寒霜” 既是物理的寒冷(十月的天气),也是心理的伤痛,但“为五人庆生”的举动,却让伤痛有了“温暖的底色”——不是忘记,而是带着记忆继续生活,这正是佛学“无常观”的核心:生命本就有缺憾,接纳缺憾,便是禅意。同样,在《没了父母的孩子》中,面对7·22地震带来的家破人亡,他没有喊出“为什么是我” 的控诉,而是写下“远方的莲池海会里/车轮大的荷花正在绽放/谁把父母的名字,刻在荷蕾上/在和畅的风里,轻轻摇晃”。“莲池海会”是佛学中“西方极乐世界”的意象,但他没有将其写成“虚无的彼岸”,而是将父母的名字刻在 “荷蕾”上——荷蕾是“生长的生命”,不是“死亡的终结”,这种书写让“死亡”有了“生命的延续感”,佛学的“生死观”不再是抽象的“轮回”,而是“对逝者的祝福,对生者的慰藉”。
其二,“世俗与禅意的交融”——佛学不是“脱离世俗”,而是“在世悟道”。在《无求》中,包容冰将“祖先的佛学修行”与“自己的世俗奔波”并置:“我的祖先曾托钵化缘/日中一食,树下一宿/视王位美女如粪土,那些赤脚走过大地的人/最终把宇宙,握在手心当作玩物”——这是“出世”的佛学;而“几十年,我东奔西走/求爷爷告奶奶,把尊严放低/为了生计,做着不情愿的事/品德在世俗里,渐渐蒙尘”——这是“入世”的窘迫。但他没有否定“世俗”,而是在世俗中寻找“悟道”的路径:“我不能停下脚步,磨破的鞋底/是向上的阶梯。直到无求的那一天/我终将走向,你望尘莫及的远方”。这里的“无求”不是“放弃生计”,而是“不被名利裹挟”——磨破的鞋底是“世俗的奔波”,也是“修行的阶梯”,这种“在世悟道的观念,打破了传统佛诗“出世=悟道”的误区,让佛学成为“指导生活的智慧”,而非“逃避生活的借口”。在《写作与悟道》中,他更是直接写出“在汉字里跋涉/从青丝到白发,在情仇爱恨的沧海里浮沉/为了名与利,也曾弄丢初心”——不回避“名利心”,而是坦诚“曾弄丢初心”,然后 “幡然醒悟:名利的刀剑下,堆满森森白骨/六道的深渊,望不见底/我在苦海岸边回头/看见前方,一片光明”。这种“从沉沦到醒悟”的过程,正是“在世悟道”的真实写照:佛学不是“天生的觉悟”,而是“在世俗中摔打后的觉醒”。
其三,“日常与禅意的渗透”——佛学不是“特殊的仪式”,而是“日常的感知”。在《听老妻教孙儿读唐诗》中,禅意藏在“孙儿的童声/像春芽破土带着希望”里,藏在“王维在《山中》独行,深秋的红叶,在寒风中颤动”的诗意里——没有“念佛”“坐禅”的仪式,却有“生命传承”的平和;在《搬书》中,禅意藏在 “书籍堆成小山/像寒冬转场的羊群/这里是新的牧场,足够它们干干净净过冬/做一场春暖花开的梦”里——书籍不是“知识的载体”,而是“生命的牧场”,这种“万物有灵”的感知,正是佛学“众生平等”的日常体现;在《在黄昏的路口相遇》中,禅意藏在“白月光吻过你的额角/那一秒的明亮,足够我把半生往事一一丈量”里——没有“禅理”的宣讲,却有“时光永恒”的顿悟:一秒的明亮,足以抵半生的怅惘,这正是佛学“活在当下”的智慧。
三、语言:素朴如陶的“痛感语言”与诗性张力的构建
诗歌的力量,最终要落在语言上。在中国当代诗坛,不乏语言华丽的诗人:海子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热烈语言构建乌托邦;顾城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童话语言书写纯粹;西川以“在劈开了我的骨头的闪电里,我看见了你”的锋利语言表达哲思。而包容冰的语言,却走了一条 “反华丽”的路——他的语言像岷县的陶土,粗粝、朴素,却藏着能击穿人心的力量。《包容冰诗歌名句赏味》中评价:“他的语言没有‘技巧感’,却有‘生命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带着生存的温度与痛感。”
这种“素朴的痛感语言”,具体体现在三个维度:
(一)动词:以“生存动作”传递痛感与暖意
包容冰对动词的选择,始终围绕“生存实感”——没有抽象的“痛苦”,只有具体的“动作”;没有空洞的“幸福”,只有细微的“举动”。在《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中,“母亲颤抖的剪刀剪断脐带/也剪断了我们未说出口的期望”——“颤抖”的剪刀,是母亲的虚弱,也是命运的残酷;“剪断的不仅是脐带,更是“未说出口的期望”,一个“剪”字,将希望破灭的痛感浓缩其中,没有“悲痛欲绝”的形容词,却让读者感受到心脏被揪紧的沉重。在《大雪封山的日子》中,“偷几把蚕豆,在火里烧熟打牙祭/十指染黑,满嘴灰尘”——“偷”是饥饿的窘迫,“烧”是生存的智慧,“染黑”是味觉的代价,这一系列动词构成“生存场景”,让“饥饿”不再是抽象的词语,而是“十指染黑”的触感、“满嘴灰尘”的味觉。
而在传递暖意时,他的动词同样“朴素却精准”。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煮洋芋在锅里嘶鸣/就着一碟咸菜,也觉得满足”——“嘶鸣”的洋芋,不是 “沸腾”的华丽,而是“充满生命力”的朴素,仿佛能听见洋芋在锅里翻滚的声音,这种“声音的暖意”比“温暖”的形容词更有感染力;在《听老妻教孙儿读唐诗》中,“孙儿的童声,像春芽破土带着希望”——“破土”的春芽,是生命的生长,也是希望的萌发,一个动词,将“童声”的清脆与“希望”的蓬勃联系起来,没有“美好”的赞美,却让读者感受到生命传承的平和。
(二)形容词:以“矛盾修饰”构建诗性张力
包容冰的诗很少使用“华丽的形容词”,但他擅长用“矛盾修饰”制造张力——将看似对立的形容词组合,让语言既藏着痛感,又带着暖意,既写出现实的粗粝,又透出诗性的温柔。在《大雪封山的日子》中,“踝骨陷进柔软的凉”——“柔软”是雪的触感,“凉”是雪的温度,“柔软的凉”既写出雪的“温柔”(不似冰的坚硬),又写出雪的“寒冷”(浸骨的凉意),这种矛盾的修饰,恰是“大雪封山”时的真实感受:雪是美的,也是冷的;是柔软的,也是危险的(踝骨陷进)。在《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中,“风里还飘着三十多年前的那片寒霜”——“寒霜”是冷的,但“飘着”是温柔的,“三十多年前的寒霜”既写出伤痛的“冰冷”,又写出记忆的“轻柔”,伤痛没有消失,但已被时间磨成 “可触摸的温柔”,这种矛盾的张力,正是包容冰对“苦难”的独特理解:苦难不是“尖锐的刺”,而是“柔软的霜”,会冷,但不会扎伤。
最具代表性的是《过了大雪就是冬至》中的“怀念童年的饥馑/那一场又一场雪/填饱了岁月无奈的饥饿”——“雪”是冷的,“饥饿”是苦的,但“填饱” 是温暖的,“雪填饱饥饿”看似不合逻辑,却藏着深层的诗性:童年的雪,虽然不能真正解决生理的饥饿,但雪带来的“欢乐”(打雪仗、堆雪人)、雪带来的 “希望”(瑞雪兆丰年),却“填饱”了“岁月无奈的饥饿”(精神的空虚)。这种“矛盾的诗性”,让语言突破了“写实”的局限,进入“写意”的境界,也让“饥饿 的记忆有了“温暖的底色”。
(三)意象语言:以“日常物象”构建精神符号
包容冰诗的意象选择,始终围绕“日常物象”——没有“太阳、月亮”的宏大,只有“蚕豆、洋芋、咸菜”的微小;没有“雄鹰、骏马”的图腾,只有“乌鸦、麻雀、风”的平凡。但这些“日常物象”在他的笔下,逐渐升华为“精神符号”,形成“以小见大”的诗性。
“雪”是组诗的核心意象,从《大雪封山的日子》到《过了大雪就是冬至》,“雪”的意象不断演变: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雪是“偷了一夜时光,把世界裹成素装”的“生存背景”,是“踝骨陷进柔软的凉”的“物理存在”;在《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里,雪是“刚触到掌心就化成长长的哀叹”的“痛苦隐喻”;在《过了大雪就是冬至》里,雪是“不见雪的影子,望天兴叹”的“精神期盼”,是“填饱了岁月无奈的饥饿”的“记忆符号”。从“实”到“虚”,从“生存背景”到“精神符号”,“雪”的意象演变,正是组诗主题的深化:从 “大雪封山的日子”的生存记忆,到“过了大雪就是冬至”的精神守望。
“炉火”是另一个重要意象,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围炉而坐,给孩子们讲述那些挨饿受冻的旧时光”——炉火是“温暖的物理来源”;“我们的幸福,像炉火一样轻轻摇晃”——炉火是“幸福的精神象征”。“摇晃”的炉火,不是“熊熊燃烧”的热烈,而是“轻轻摇晃”的平和,这种“平和的幸福”,正是包容冰诗歌的精神内核:幸福不是物质的充盈,而是历经苦难后的满足。
此外,“蚕豆、洋芋、咸菜”这些“生存物象”,也都成为精神符号:“焦香的蚕豆”是“饥饿年代的慰藉”,“嘶鸣的洋芋”是“当下生活的满足”,“一碟咸菜”是“平凡日子的滋味”。这些物象没有“崇高的意义”,却藏着 “生命的本真”——正是这些“平凡的物象”,构成了包容冰诗歌的“土性底色”,也让他的语言有了“接地气的力量”。
四、意象系统:组诗的整体性与主题脉络的深化
包容冰《大雪封山的日子(组诗)》并非独立诗作的简单集合,而是以“时间”“生命”“禅意”为线索,构建了完整的意象系统与主题脉络。从“大雪封山”到“过了冬至”,从“沉默 到“悟道”,从“往事”到“当下”,组诗形成“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维度、“苦难—接纳—顿悟”的生命维度、“世俗—禅意—超脱”的精神维度,三个维度相互交织,共同指向“在日常中悟道,在苦难中修行”的核心主题。
(一)时间维度:从“大雪”到“冬至”的生命循环
组诗以“时间”为明线,从《大雪封山的日子》到《过了大雪就是冬至》,再到《循环往复》,构建了“冬—春—夏—秋—冬”的生命循环。《大雪封山的日子》写“大雪”时节的生存记忆,是“冬”的寒冷与坚守;《过了大雪就是冬至》写“冬至”时节的守望,是“冬”的末尾与“春”的期盼;《循环往复》写 “春风吹醒大地”到“寒霜落下,枯草萧瑟”的四季循环,是“生命无常”的隐喻。这种时间脉络,不是“线性的流逝”,而是“循环的回归”——正如《循环往复》中写的“来年的盛夏,我在东山行走/葳蕤的草,把坟冢吞进肚里/蛆虫蚊蝇,像赶集一样/在时光的废墟里,忙着争抢/循环往复的生命,像一场梦/醒来时,只有风在轻轻吟唱”。“坟冢被草吞进”,是死亡的终结,也是生命的开始;“循环往复的生命”,是苦难的重复,也是悟道的契机。这种“循环时间观”,既源于西部农业文明对“四季循环”的感知(春种秋收,冬藏春生),也源于佛学“生死轮回”的智慧——时间不是 “一去不返”,而是“在循环中觉悟”。
(二)生命维度:从“往事”到“当下”的苦难转化
组诗以“生命经历”为暗线,从《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送养孩子)到《没了父母的孩子》(失去父母),从《旷日持久的纠结》(生活的委屈)到《写作与悟道》(名利的迷失),再到《无求》(最终的顿悟),构建了“苦难—沉沦—觉醒—顿悟”的生命轨迹。在《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中,他是“被苦难击中的人”,泪水“浸泡了整个寒冬”;在《旷日持久的纠结》中,他是“被世俗裹挟的人”,在“城乡的夹缝里辗转,像被风裹挟的落叶”;在《写作与悟道》中,他是“幡然醒悟的人”,在“苦海岸边回头,看见前方一片光明”;在《无求》中,他是“坦然接纳的人”,“直到无求的那一天,我终将走向/你望尘莫及的远方”。这种生命轨迹,不是“理想化的顿悟”,而是“真实的摔打”——他不回避“沉沦”(为了名利弄丢初心),不掩饰“委屈”(把尊严放低),而是坦诚“在红尘里撞得鼻青脸肿”(《万事只求半称心》),然后“从逆境里爬起”(《旷日持久的纠结》)。这种“真实的生命轨迹”,让组诗有了 “共情的力量”——每个读者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被苦难击中,被世俗裹挟,但也能在其中找到“觉醒的可能”。
(三)精神维度:从“沉默”到“悟道”的禅意升华
包容冰的组诗以“精神成长”为核心,从《沉默里找到潜藏的秘密》(沉默中的觉醒)到《三轮体空》(禅意的领悟),从《在孤独中寻觅真知》(孤独中的坚守)到《写作与悟道》(最终的悟道),构建了“沉默—孤独—禅意—悟道” 的精神脉络。《沉默里找到潜藏的秘密》是精神的“起点”:“沉默久了,心田长出菩提的绿芽/每片叶尖都挑着晨露的禅”——沉默不是“懦弱”,而是“悟道的开始”;《三轮体空》是精神的“深化”:“你不知你是檐角的流云/我不知我是堤岸的草痕/糊里糊涂降落在人间/一生的奔忙,像指间的尘沙/漏尽时,依旧两手空空”——接纳“无知”与“空无”,是禅意的核心;《在孤独中寻觅真知》是精神的“坚守”:“孤独成了铠甲,沉默成了习惯/年过不惑,终于告别老家/在闹市的喧哗里,独来独往”——孤独不是“寂寞”,而是“坚守初心的铠甲”;《写作与悟道》是精神的“终点”:“谁把我的名字,刻在荷蕾上/在无量光寿的世界,熠熠生辉/沉默的圣哲,已等我多年”——悟道不是“成仙”,而是“找到生命的归宿”。这种精神脉络,让组诗超越了“个人记忆”,成为“普世的精神指引”——无论身处何种苦难,无论面对何种世俗,都能在 “沉默”中找到禅意,在“孤独”中寻觅真知,在“悟道”中找到平和。
五、诗坛坐标:包容冰诗歌的独异性与西部诗歌的新可能
在中国当代诗坛,包容冰的诗歌之所以“独树一帜”,不仅在于他打破了西部诗歌的“宏大符号化”、佛诗的“空灵悬浮化”、乡土诗的“怀旧美化”,更在于他为西部诗歌乃至中国当代诗歌,提供了一种“新的书写范式”——以 “生存实感”为根基,以“日常禅意”为灵魂,以“素朴语言”为载体,将“地域特质”“个人经历”“精神追求”熔于一炉,让诗歌回归“人的生命本身”。
(一)与西部诗歌传统的对话:从“符号”到“人”
如前所述,传统西部诗歌多以“地域符号”为核心,而包容冰则以“人” 为核心——他的西部不是“河床”“鹰”“草原”的符号集合,而是“土窑洞” 里的饲养员、“城乡夹缝”里的辗转者、“围炉讲旧时光”的普通人。这种“人的回归”,让西部诗歌从“地域史诗”走向“生命史诗”。与昌耀相比,昌耀的西部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包容冰的西部是“个人生存的现场”;与杨牧相比,杨牧的西部是“精神原乡的呐喊”,包容冰的西部是“日常生命的呼吸”。这种 “差异”不是“否定传统”,而是“丰富传统”——西部诗歌既需要昌耀式的 “宏大叙事”来彰显地域精神,也需要包容冰式的“微观叙事”来展现生命本真。《包容冰诗歌研讨会论文选》中评价:“包容冰的诗歌,让西部诗歌从‘天上’回到‘地上’,从‘符号’回到‘人’,这是他对西部诗歌的最大贡献。”
(二)与佛诗传统的对话:从“出世 到“入世”
传统佛诗多以“出世”为核心,而包容冰的佛诗则以“入世”为核心——他的佛学不是“脱离世俗的空灵”,而是“面对苦难的智慧”;不是“物我两忘的超脱”,而是“接纳缺憾的平和”。与王维相比,王维的佛诗是“山水里的禅意”,包容冰的佛诗是“苦难里的禅意”;与寒山相比,寒山的佛诗是“脱离尘俗的解脱”,包容冰的佛诗是“在世悟道的坚守”。这种“入世佛诗”的书写,让佛诗从“山林禅”走向“人间禅”,也让佛学从“经卷里的理论”走向“生活里的智慧”。《包容冰佛诗赏异》中指出:“包容冰的佛诗,最大的价值在于‘俗谛与真谛的融合’(陈明火语)——他让佛学不再是少数人的‘精神奢侈品’,而是普通人的‘生活必需品’。”
(三)与乡土诗传统的对话:从“怀旧”到“真实”
当代乡土诗多以“怀旧”为核心,要么将乡土塑造成“逝去的田园牧歌”(如某些 “新乡土诗”中“炊烟袅袅、蛙鸣遍野”的理想化图景),要么将乡土塑造成“苦难的控诉现场”(如某些“底层写作”中刻意放大的贫困与压迫)。而包容冰的乡土书写,则跳出了这两种极端,以“不美化、不控诉、不怀旧的“真实呈现”让乡土回归“生存本身”。与刘亮程相比,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虽也写乡土日常,却更偏向“哲学化重构”——他笔下的“驴、狗、蚂蚁”都承载着对时间、生命的抽象思考,比如“驴睁着眼睛看我,我也睁着眼睛看驴,我们互相看了很久,直到把对方看进骨头里”,这种书写将乡土日常升华为“村庄哲学”,带有一定的疏离感;而包容冰的乡土,是“无哲学预设”的生存现场:《大雪封山的日子》里“偷蚕豆烧熟打牙祭/十指染黑,满嘴灰尘”,没有多余的哲思,却让“饥饿年代的生存智慧”自然浮现;《听老妻教孙儿读唐诗》中“孙儿的童声像春芽破土”,也没有刻意拔高“文化传承”的意义,只是将“祖孙三代的日常温情”如实记录。正如《包容冰诗歌论》中所言“刘亮程是‘用哲学看乡土’,包容冰是‘在乡土里见哲学’——前者是‘观照’,后者是‘沉浸’。”
与海子相比,海子的“麦地”是“精神图腾”,他在《麦地》中写“麦地 / 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里的“麦地”承载着诗人对“神性、永恒”的精神追求,是超越现实的象征;而包容冰笔下的“洋芋、蚕豆、咸菜”,则是“生存必需品”——“煮洋芋在锅里嘶鸣,就着一碟咸菜,也觉得满足”(《大雪封山的日子》),这些物象没有“崇高的精神意义”,却藏着“历经苦难后的满足”,是“贴着肚皮的幸福”。海子的乡土是“精神原乡”,包容冰的乡土是“生活现场”;海子在乡土中寻找“超越”,包容冰在乡土中寻找“安顿”——这种差异,让包容冰的乡土书写更具“烟火气”,也更易引发普通人的共情。
陈明火著《包容冰诗歌名句赏味》中,评价其乡土书写:“他写的不是‘回忆里的乡土’,而是‘骨子里的乡土’——没有滤镜,没有修饰,就像岷县的土窑洞,粗粝却暖和,简陋却踏实。”这种“真实”,恰恰是当代乡土诗最稀缺的品质:它不回避乡土的“苦”(饥饿、寒冷、灾害),却也不放大“苦”;它承认乡土的“平凡”(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能在“平凡”中挖出“生命的韧性”——这正是包容冰对乡土诗传统的突破。
(四)独异性的核心:在地域性与普遍性的共生
包容冰诗歌的“独树一帜”,最终落在“在地域性与普遍性的共生”上。他的诗深深扎根于岷县的“在地性”——黄土高原的土窑洞、农业社的饲养场、十年九旱的气候、7・22地震的创伤,这些都是岷县独有的地域记忆;但他传递的情感与思考,却是“普遍性”的 ——对苦难的接纳、对平凡幸福的珍惜、对生命意义的追问,这些都是人类共通的生命体验。
比如《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中“失去孩子的痛苦”是个人化的,“三十四年前的十月”“七天母乳”是具体的在地记忆;但“泪水浸泡寒冬”“风里飘着寒霜”的伤痛,以及“带着记忆继续生活”的坚韧,却是所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都能共情的。再如《没了父母的孩子》中,“7·22地震”是岷县独有的灾害记忆,但“失去双亲的孤独”“对逝者的祝福”,却是全人类共通的情感。这种“在地性”让诗歌有了“根”,不空洞;“普遍性”让诗歌有了 “翅膀”,能飞翔——正如陈明火著《包氏佛诗的考索》中所言:“他的诗是‘岷县的,也是世界的’——土痕里藏着人类的共同心跳。”
这种共生,也让他的诗歌避免了“地域狭隘性”。很多地域诗人的作品会陷入“只有当地人能懂”的局限,但包容冰的诗不会:即使读者从未到过岷县,从未经历过农业社的饥饿,也能从“煮洋芋的嘶鸣”中读懂“平凡的幸福”,从 “沉默里的菩提绿芽”中读懂“苦难后的觉醒”。他用“在地的细节”承载 “普遍的精神”,让西部的“土性”与人类的“神性”达成了平衡——这正是他在中国诗坛独树一帜的核心原因。
总结:土痕里的佛影,苦难里的光亮
当我们读完西部诗人包容冰《大雪封山的日子》(组诗),再回望中国当代诗坛的脉络,会清晰地看到包容冰的“突围价值”:他在西部诗歌“宏大符号化”的浪潮中,守住了“人的生存现场”,用“微观叙事”为西部诗歌补上了 “血肉”;他在佛诗在“空灵悬浮化”的传统中,融入了“人间烟火”,用“日常禅意”让佛学成为“生活的智慧”;他在乡土诗“怀旧美化”的困境中,坚持了“真实呈现”,用“生存细节”挖出了“生命的韧性”;他更以“素朴的痛感语言”,让诗歌告别了华丽的技巧,回归“生命的温度”。
包容冰这组诗中的“雪”,最终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它是岷县的寒冬,是苦难的隐喻,也是精神的洗礼;“炉火”也不再是单纯的取暖工具——它是平凡的幸福,是生命的韧性,也是禅意的温度。包容冰用这些“土得掉渣”的意象,构建了一个“神性与土性共生”的诗歌世界:在这里,农业社的蚕豆能烧出禅意,土窑洞的寒风能吹醒觉悟,失去亲人的泪水能酿成温暖的记忆——这正是他诗歌最动人的地方:不回避苦难,却能在苦难中找出光亮;不否定世俗,却能在世俗中寻到禅意。
正如《包容冰诗歌研讨会论文选》中所评价:“包容冰不是在‘写诗歌’,而是在‘活诗歌’——他把岷县的泥土、自己的泪水、佛禅的智慧,都揉进了每一个汉字里,让诗歌成为‘能触摸、能呼吸、能取暖’的生命载体。”在中国当代诗歌需要“重建生命实感”的今天,包容冰的写作无疑提供了一种珍贵的范式:诗歌不必宏大,平凡的日常里藏着最深的哲思;诗歌不必空灵,苦难的土壤里能长出最韧的菩提。他的诗,是“土痕里的佛影”,是“苦难里的光”,更是当代诗人回望生命、扎根大地的精神参照。
作者简介:李树强,当代诗人,文学评论家。著有诗集及文学评论等若干部。诗歌、诗评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日报》《延河》等诸多报刊。
附:
大雪封山的日子(组诗)
包容冰
沉默里找到潜藏的秘密
沉默是埋着故事的土壤
把人间纷纷往事都酿成陈年酒浆
封存在心底最幽深的窖巷
只待灵魂蜷成孤灯时
自斟自饮,浇灭长夜的空旷
人前我总把言语折成无形的纸船
任他人的絮语漫过耳畔
左进右出,不留下一丝波澜
沉默久了,心田长出菩提的绿芽
每片叶尖都挑着晨露的禅
踏着月光织就的素缟
在古圣先贤的箴言里寻路
斑驳人生布满暗礁与迷雾
跌倒时,掌心攥着隐忍的温度
我终于在沉默深处摸到光亮——
那是强筋壮骨的密语
是寒夜独行时,悬在头顶的星图
在一件往事里打捞流逝的泪水
三十四年前的十月,寒气流淌
你裹着啼哭降临人间
母亲颤抖的剪刀剪断脐带
也剪断了我们未说出口的期望
她眩晕的眼眶里,泪水漫过霜降
十月怀胎的暖,终抵不过世事凄凉
你的到来,像窗外飘落的雪花
刚触到掌心就化成长长的哀叹
那个“谈虎色变”的年代
两个黄毛丫头蜷在母亲身旁
六岁与四岁的饥饿,把衣衫啃出破洞
蓬乱的头发里,藏着日子的慌张
孩子,你只吮吸了七天母乳
就把一生的别离,酿成我们的泪光
那泪水浸泡了整个寒冬
深夜里,总听见时光在呜咽……
如今每逢农历十月,我们为五人庆生
在钟楼口斑驳的月色下,大家挥手时
风里还飘着三十多年前的那片寒霜
旷日持久的纠结
寒风把旷野撕成碎片
凄冷踮着脚尖,叩响萧索的门帘
早出晚归的人,在城乡的夹缝里辗转
像被风裹挟的落叶,在是与非之间打转
朝令夕改的无常,织成密网
网住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
我忽然想起老祖宗的箴言:
“善事如登,恶事如奔”
便把委屈折成纸鸢,让风带走
心头的沉潜。或许这是圣哲设下的
考验,唯有从逆境里爬起的人
才懂得苦难是淬金的火焰
好事多磨,好事多魔——
磨与魔在命运的棋盘上对弈
万丈悬崖下,枯骨垒成路标
岁月睁着浑浊的眼眸,看是非撕打得
鼻青脸肿。直到我对着历史的铜镜
才看清世事狰狞的容颜
三轮体空
你不知你是檐角的流云
我不知我是堤岸的草痕
糊里糊涂降落在人间
一生的奔忙,像指间的尘沙
漏尽时,依旧两手空空
不知魂归哪片星辰
我赠与你的春阳,你回馈我的秋霜
都随季风散入时光
不记,不念,不思量
当你忘了你是山间一轮明月
当我忘了我是水上一叶浮萍
三轮体空里,我们都成了无色无味的风
融入天地,了无声息
在黄昏的路口相遇
青春的葱茏早已泛黄
回忆在时光里打结成网
我在黄昏的路口驻足,风缠上衣袖
问我,哪条幽径能通向旧时光
世事从不是想象中的模样
澎湃的激情早被岁月冷藏
我把言语调成静音,听时序剥落
层层喧哗。你的容颜,在暮色里
渐渐漫上霜雪,白月光吻过你的额角
那一秒的明亮,足够我把半生往事
一一丈量。当你的背影消失在
路的尽头,我便成了一尊雕塑
任晚风轻轻,抚摸岁月的创伤
大雪封山的日子
雪偷了一夜时光,把世界裹成素装
推开门的瞬间,我被雪拦住脚步
踝骨陷进柔软的凉
只好围炉而坐,给孩子们讲述
那些挨饿受冻的旧时光
我在农业社的饲养场,土窑洞透着风寒
几个愣头青和光棍饲养员
偷几把蚕豆,在火里烧熟打牙祭
十指染黑,满嘴灰尘
乌鸦和麻雀,在牛粪堆里
啄食日子的荒凉……
雪越下越大,把村庄埋进寂静
那焦香的蚕豆,就是我们的午餐
而今大雪封山时,煮洋芋在锅里嘶鸣
就着一碟咸菜,也觉得满足
比起树枝上瑟缩的那几只麻雀
我们的幸福,像炉火一样轻轻摇晃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
对于反常的气候无话可说
无论小雪或大雪
都不见雪的影子,望天兴叹
盼雪如同盼望久别的亲人
岁月剥落一层层时序的铠甲
只能在回忆里和孤独的灵魂对话
我在尘埃飞扬的小小城郭,深居简出
怀念童年的饥馑,那一场又一场雪
填饱了岁月无奈的饥饿
过了大雪就是冬至
洮河边游弋的野鸭成群结队
它们是否和我一样
枕着无雪的冬天,等待春的消息
写作与悟道
三十多年,在汉字里苦苦跋涉
我从青丝走到白发
在情仇爱恨的沧海里浮沉
为了名与利,也曾弄丢初心
灵魂在深夜里默默流泪
每一声喟叹,都藏着悔恨
直到某一天,幡然醒悟
名利的刀剑下,堆满森森白骨
六道的深渊,望不见底
我在苦海岸边回头
看见前方,一片光明
谁把我的名字,刻在荷蕾上
在无量光寿的世界,熠熠生辉
沉默的圣哲,已等我多年
著作等身的人,名垂千古
却在觉悟者眼里,不过是
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如梦一样荒唐
在孤独中寻觅真知
前半生,被贫穷推着向前
在十年九旱的大山里打转
半耕半读。种小麦洋芋当归
赡老抚幼,把叹息埋进田埂
孤独成了铠甲,沉默成了习惯
年过不惑,终于告别老家
在闹市的喧哗里,独来独往
我的华丽转身,捡起朋友们
笑掉的大牙,当作出征的宝剑
是谁在耳边不断轻唤——
让我茹素问道,寻觅真知
在孤独的深夜,叩问灵魂
何处是圆满的归宿
在那里安享光寿无量的时光
听老妻教孙儿读唐诗
老妻总把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
三小时早课,再给一家人做早餐
这是她雷打不动的日常
为了给幼儿园的孙儿
播下传统文化的种子
一有空,就教他背诵唐诗
跟着会说话的《唐诗三百首》
一字一句,声情并茂
孙儿的童声,像春芽破土带着希望
我在荧屏前停下手指
写了一半的诗,卡在时光里
仿佛看见王维在《山中》独行
深秋的红叶,在寒风中颤动
把千年的诗意,轻轻摇晃
搬 书
孔夫子搬家——尽是书
我和诗友笑着调侃
手脚却不停歇,把书搬来搬去
去年,它们遭遇过无理的对待
我忍辱把它们藏进黑暗的房间
任灰尘落满封面
人说,货放百日自省
可这些书,沉睡了三年依旧没醒来
是慰藉,也是重担。压得我有时
喘不过气来……
该送的都送了,剩下的不知该往哪搬
如今读书,成了奢侈的消遣
这是时代难以治愈的遗憾
七八个人忙了一下午
书籍堆成小山,像寒冬转场的羊群
这里是新的牧场,足够它们干干净净
过冬,做一场春暖花开的梦
没了父母的孩子
自从你们去了远方
我就成了没爹娘的孩子
偶尔回到老家,坐在屋檐下
孤独像潮水漫上来,风抚摸我的白发
心跳里,藏着母亲的轻叹……
2013年的7・22地震
断裂的房梁砸在父母的土炕上
村庄碎成一片狼藉,哭声震天
我却像个哑巴坐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灾难总在不经意间降临
就像临夏积石山县的夜晚,多少人
家破人亡。我是孤独的孩子,等父母的消息
远方的莲池海会里,车轮大的荷花
正在绽放,谁把父母的名字,刻在荷蕾上
在和畅的风里,轻轻摇晃
无 求
当你真正安静下来
会看见额头上的沟壑写满风雨的
注脚,黑痣与老年斑,像时光的印章
只有用哲人的眼光
才能读懂生命的深邃与寂寥
几十年,我东奔西走
求爷爷告奶奶,把尊严放低
为了生计,做着不情愿的事
品德在世俗里,渐渐蒙尘
被人嗤之以鼻时,只能把委屈咽下去
我的祖先曾托钵化缘,日中一食
树下一宿。视王位美女如粪土
那些赤脚走过大地的人
最终把宇宙,握在手心当作玩物
我不能停下脚步,磨破的鞋底
是向上的阶梯。直到无求的那一天
我终将走向,你望尘莫及的远方
万事只求半称心
父母妻儿,兄弟姊妹
这些血脉相连的亲人,是我心头
最深的牵挂,也是最痛的伤疤
善缘恶缘,在前因后果里纠缠
理不清头绪时,只能忍辱前行
把苦水酿成甘霖,浇灌菩提
让它慢慢长大
我在红尘里撞得鼻青脸肿
伤疤像命运的鞭痕刻在心上
如今父母走了,儿女成家
兄弟姊妹各奔东西
我该歇一歇了,放下万缘
任凭窗外的风雨,呼啸喧哗
历史是本鲜活的教科书
每一页都写着人生的答案
当我看穿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谎言
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心生快慰
暗自庆幸,终于懂了世事无常
人生哪有多如意,
万事只求半称心——
弘一法师的名言,像一道闪电
劈开黑暗,照亮我的心房
意想不到的送别
素昧平生,不知你姓甚名谁
却要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相见
朔风像刀子,刮过我瘦削的面颊
疼得我,忍不住皱眉
掀开门帘,你已走远。没想到
会在这时来看你,既然有缘,就该送你一程
这种送别,千载难逢。你的福德
深如东海,善缘在这一刻,悄悄成熟
二十小时的对话,口干舌燥
但我相信,你一定听得懂我的每一句
嘱咐,都裹着温暖,不像身边的好友
充耳不闻把我的话,当作天方夜谭
癸卯年十一月十四日九点半
我遇见了赵淑花老人,她用灵魂的眼睛
看见我,用肢体告诉我——
她要去黄金铺地的世界
那里光寿无量,没有悲伤
真没想到,这临终送别的秘笈
成了我最熟练的诗与远方
循环往复
春风吹醒大地,草芽探出头
挤眉弄眼,把旷野染成绿绸
啃青的羊在风里撒欢,把春天
嚼成满嘴的温柔,历经风雨酷暑
众草舍身,喂肥了羊
八月的阳光里,磨刀霍霍
人的牙齿,比刀剑还锋利
一群群羊,魂归未知的地方
寒霜落下,枯草萧瑟
旷野又成了寂静的模样
来年的盛夏,我在东山行走
葳蕤的草,把坟冢吞进肚里
蛆虫蚊蝇,像赶集一样
在时光的废墟里,忙着争抢
循环往复的生命,像一场梦
醒来时,只有风在轻轻吟唱
作者简介:

包容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定西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岷县作家协会主席,《岷州文学》主编。
出版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空门独语》(上下卷)《内心放射的光芒》(上下卷)《觉行慈航》《驿路向西》(上下卷)等多部。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等国内外诸多刊物发表诗歌多首。
曾获第四届中国当代诗歌奖贡献奖;甘肃第四、六届黄河文学奖;定西市第二、四届马家窑文艺奖;山东省第三届全国网络文学大奖赛诗歌奖;和平崛起·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全国文学大奖赛诗歌类特等奖等全国性大奖赛三十多次。
主编《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诗歌卷》。
有关包容冰的诗歌评论集有《包容冰新诗评论集》《包容冰佛诗赏异》《包容冰诗歌论》《包容冰诗歌研讨会论文选》《包氏佛诗的考索》《读包容冰诗集〈驿路向西〉》《包容冰诗歌名句赏味》等3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