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凉台记得
——回族女诗人买丽鸿诗集《临窗而立》浅析

毫无疑问,诗歌的写作内容与诗人的视野、思维向度以及生活经历息息相关。读回族女诗人买丽鸿的诗集《临窗而立》,她的天山情结,她的女性视角,她的自我探索与自我表达,给我的感触良深。
诗人通过对与深层次感知相契合的意象的抓取,通过对与心弦产生共振的语言的筛选组合,写出了诗人自己独特的诗歌表达以及表达自我的诗句。
王尔德说:“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当你广泛观察这个世界,当你仔细思考,你便会发现,保持一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独立人格之人,是多么的艰难。一不小心,你就会被思维固化乃至逻辑预设,你就会被思想灌输乃至人格塑造,你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合格的复制品。
当生活有了模板,当语言有了边界,那么,诗歌的指向性便倾向于固化,诗歌的预言性更将遭受毁灭性的破坏。所以,我始终认为,作为一个诗人,一定要坚守自我、特立独行。
而诗歌语言一直是语言重构的急先锋,一直是语言边界的拓荒者。而作为急先锋和拓荒者,诗歌的探索性以及诗歌的自我表达至关重要。
读买丽鸿的诗,让我欣喜的是,我从中不但看到了诗歌的自我表达,还看到了语言重构的力量,看到了对语言边界的不懈探索。诗人在《弹吉他的人》的开篇写道: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
划开一道裂缝,光漏了进来
枯枝在火中碎裂,像旧日的誓言
酒杯里,倒映出天山的轮廓
诗人的诗歌语言不断拓展语言及感官边界,手指在琴弦上划开的裂缝便是听觉的裂缝、视觉的裂缝、回忆的裂缝、现实的裂缝、思想的裂缝,最终成为幻觉乃至真实的时空裂缝。
诗人接着写道:“最后一粒浆果坠地/雪地沉默,却听见/马蹄声从琴箱深处奔来/蝴蝶在琴弦上停驻,翅膀沾满风沙//他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刀/割开黑夜,露出故乡的牧场/姑娘的眼睛是涨潮的火/在风中忽明忽暗//他低头,琴弦震颤/仿佛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岁月里噼啪作响/眼泪早已干涸,可琴声/却湿透了整片草原”。
在这首诗中,诗人普遍使用通感的写作手法,使用大幅度跳跃以及大面积留白,使用意象的陌生化,从而达到了情感以及情绪的极致表达。
诗人开篇不写弹琴之人,更不描述环境、场所、人物,只描述手指和琴弦,只着其一点而展开通篇。而正是这一点,具有所有感官的炸裂性。这已经不是手指在琴弦上划开的一道裂缝,而是诗人的诗歌语言在情感、情绪乃至思想表达上划开的一道裂缝。通过这道裂缝,读者会感受到更加广阔的诗歌现场,感受到一场酣畅淋漓的感官冒险。这场感官冒险根本不可能停留在音乐及歌唱本身,而是不断用听觉引领视觉,引领心灵乃至梦想的全面苏醒。
那么诗人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我想,在她的另一首诗中会给出一个答案。买丽鸿在《泅渡荒野》一诗中写道:
四野寂静
泅渡漫长的荒野
我不要四海八荒
不要天长地久
我只想单枪匹马
信步天涯
看得出来,诗人从未放弃。她一直在与既定的生存作斗争,她要把这个世界赋予她的生存变成自己的生活。她不是想得到的太多,她只是想得到她自己想要的东西。王尔德还说过:“生活是世上最罕见的事情,大多数人只是活着,仅此而已。”
按照既定环境所给予的条件生存,只能算是活着。只有冲破命运的牢笼,冲破世俗的禁锢,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选择,单枪匹马信步天涯,才算是真正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尽管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毕竟是诗人自己所向往的生活。

买丽鸿作为新疆的一名诗人,她的诗歌有着新疆独特的地理标定。她在《鹿角湾》中写道:“今夜。定有/满月般的热馕/晨星般的包尔萨克/撩人的烤肉和大盘鸡/携着天山雪水洞藏后的/醇酒烈焰/让你血脉沸腾”,“山峦,召集/所有的牛羊花草/为我送行/路,是云朵手中的/一把拂尘/扬起,是天空/垂落,是大地”。
生活在天山脚下,生活在雪山、白云与青草之间,诗人与大自然不但达成了生活默契,更产生了灵魂共鸣。此刻,诗人脚下的路,也幻化成为云朵手中的拂尘,幻化成为诗人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任意遨游的浪漫契机。
在《九月,遇见莎车》一诗中,诗人将金秋的时光展现在我们的面前:“遇见你时/夜色正残留在我的脸庞/曦光的玫瑰/系在你九月的发间//站在时光的转角/沙漠三缄其口/西风爬过山脊/卡龙琴激起星子的咏叹/鸽子衔来胡杨的烈焰/月色在大地翻滚金浪/旷野呼出历史的叹息/叶尔羌河起伏在发黄的日头”,“穹顶遮不住天山的云彩/也挡不住玄奘的足音和艾德莱斯的柔情/石榴红了,巴旦木熟了/我的马蹄,失落在九月莎车浩瀚的柔波里”。
这样的新疆才是诗人咏叹的新疆,这里有金黄的沙漠,有胡杨的烈焰,更有玄奘的足音和艾德莱斯的柔情。这里即有热烈而又严酷的生存现实,也有生活的柔情与历史的厚重。
诗人在《春天,在那拉提歌唱》一诗中写道:“在这里/所有的传说,都关乎自由/所有的自由,都分娩绿意/所有的绿意,都疼出眼泪/一星绿,就生长一片绵延的诗章/一滴泪,就沸腾一脉蓬勃的热血”。
这里,诗人笔下的那拉提大草原已经成为了自由的象征,并且已经生长成为了一片绵延的诗章,已经沸腾成为了一脉蓬勃的热血。
那拉提的世界,是绿色的世界,也是鲜花的世界。诗人在后面的一小节中写道:“满山谷的野杏花/秘密集结,吐露古语/转场的蝴蝶和肩上的日头/招安一场风的暴动/一朵花的光焰/高过雪线/把冰封和冷漠融化”,“请赐予这片土地祥和!/请让花朵永远年轻/草原永不出走/马背永远安定”。
显然,此时的那拉提大草原,已经成为了诗人的精神故乡。在这个精神故乡里,绿色绵延着自由与希望,鲜花吐露着心声,也歌唱着爱的芬芳。
在《肯斯瓦特湖》中,诗人更是将新疆大地的壮美与博爱,更是将异域的浪漫书写得出神入化,她在诗中写道:
一个身披花冠的哈萨克族姑娘
挤完牛奶,随手
扯下一把白云,丢入桶中
和阳光一起提回毡房
买丽鸿作为一名女诗人,她的许多诗作有着明显的亲情标定。她的诗作中铭刻着太多的亲情,并总能够在情感的最深处引发人生思考和心灵的共鸣。诗人在《遥望》一诗的结尾写道: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流出的泪
都是走在漂泊的路上
这是否是一个悖论,一个人怎么能没有故乡?又有哪个人没有故乡?
但诗人问你,如果你的父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你是否还有故乡?即便故乡还在那里,那里还是不是你如今的故乡?即便还是故乡,那里还是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乡?
诗人在《我愿》一诗中写道:“时间碎成/无法缝补的玻璃/我在碑前,掏出胸口/最后一盏未熄灭的灯/火,是活过的证据/也是未说出口的请求:/下一世,请让我/再次推开家门时/你们正坐在老藤椅上/喊我的乳名”。
诗人在《除夕回家》一诗中写道:“总是那么近,又那么远/父亲剪的窗花在梦中一现再现/母亲的山东水饺成为氤氲在烟火深处/最勾人的那弯新月//除夕的傍晚/我掏出那把生锈的铜钥匙/开启街边,一垛垛没有门窗的灰白的墙/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侧着身子一溜烟跑过//麻雀飞起。雪花轻飘/铁路那边,我听到/有爆竹声响起”。
在现实和梦幻之间,诗人的故乡还在,故乡中的家还在,爸爸妈妈还在。在那座梦幻的老屋之中,爸爸妈妈还坐在老屋里的藤椅之上,轻轻喊着自己的乳名。在《何故乡》一诗中,诗人写道:“当眼角盛满漂泊的月光/我数着肋骨间的裂缝/每道裂缝都通向/母亲缝补衣裳的灯盏//一把银壶/盛满夜的荒凉和信仰/一滴枯泪/把故乡喂养得鹰飞草长,苍苍茫茫”。
诚然,回忆中有苦难、有忧伤。但更为重要的是,更有温情,更有爱的升华。诗人在《一首诗在一堆春天里复活》中写道:“伸开手/我想握住你的手/像握紧父亲的泪滴/像牵住母亲的目光/那时的天空很蓝/那时的云朵很白/那时我坐在屋顶上/听风吹花开/看月亮与小鸟私语/看雪花与星星合唱/一个小雪人在春夜打滚”。
信仰是精神世界在物质世界的投影。作为追求内心纯净的女诗人,诗人有着对生活、对自由、对爱的近乎虔诚的执着。可以说,买丽鸿的诗歌有着纯洁的信仰标定。诗人在《雨水引》一诗中写道:
雨水过后
大地高出几分
人与神灵之间
便接近几分
此时的雨水和土地之间,人与神之间,已经建立起了大自然的契约。我们约定,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
诗人在《雪落袈裟——冬季安集海大峡谷》一诗中写道:“鹰嘴崖上,星光在裂缝穿针/有人用云朵缝合地壳伤口/有人把马蹄声埋进岩层/等惊蛰翻身/当落日滚过最后第九道冰槽/所有跋涉退回地心//我们不过是佛掌纹里/一粒正在结霜的标点/而雪,正以仙女的舞姿/把人间所有的沟壑/一寸寸抚平成经文”。
诗人笔下的雪,是星光的使者,是神圣的化身,专为缝合大地的伤口而来。而大地上的我们,不过是佛掌纹里一个正在结霜的冷漠的意念。我们终将被温暖,被觉悟。当雪花翩然落下,就会成为大地的袈裟,整个大地都将被慈悲所笼罩。而此刻大地上的所有沟壑,我们心中的所有裂痕,都将被一寸寸抚平,成为圣洁的经文。
诗人在《西海草原》一诗中写道:“当我叫出你的名字/——西海草原/一个拥有潮汐和翅膀的王/一个养育丰饶和雷霆的母亲/用一把辽阔的刀斧/收割欲望的苍茫和泪水/为我一生的虔诚/点灯。祈祷”。
诗中表明,诗人内心的虔诚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种生命的守护。无论走到哪里,神圣的慈悲都将无处不在。
有时候,要获得内心的宁静,需要念诵整篇经文。而更多的时候,只需要一声佛号,便会灵台清明。在《白色邮戳》一诗中,诗人写道:“亿万只千纸鹤/打马星光/飞了一天一夜/把迟到的鸟鸣,惊鸿的舞步/统统奉还//白发苍颜的北天山/舒展眉头,合掌胸前/端庄明净/念一声佛号/牛羊归圈,芨芨草隐身”。
买丽鸿诗中最为可贵之处,是一种基于自我觉醒的自由标定。她的诗中不但有脚步的自由与视野的自由,更有人格的自由及思想的自由。这种自由有些来源于感悟,但更多是来源于基于生命自由意志的觉醒。诗人在《春辞》一诗中写道:
绿皮火车碾碎冰棱
每一扇车窗都在流泪
不是悲伤,是玻璃内部
涌出了搁浅多日的阳光
生命的过程便是不断自新的过程,而自新的过程便是能量及信念不断积累的过程。当你已经为春天储备了足够的阳光,那么,一颗生命的种子必然觉醒。诗人在诗中的最后写道:“当汽笛把黑夜烫出一个窟窿/我们终于敢掏出衣兜里/捂了三个季节的种子/朝着风喊:埋下我吧,埋下这滚烫的荒原”。
自由是有代价的,而代价又何尝不是自由的一部分,又何尝不是一种有关自由的另一种生命赋予与磨砺。诗人在《立秋》中写道:“从一场风开始/站立着。感受另一场风/轻抚耳畔的温度/和掠过青草的眷恋/一夜间/仅隔一场梦境/夏天就这样老去”,“当风穿过指缝/所有燃烧都找到灰烬的地址/此刻我们不再辩论/夏天是否值得燃烧”。诗人在《小雪》一诗中写道:
小雪,没有雪
那些被风带走的
被泪水记住
苦难和痛苦并不能抹杀自由,往往还会成为自由的前提和注脚。诗人在《春天里》一诗中写道:“春天/在旷野中奔跑/明亮的灵魂/清丽地飘过我的眼睑/你不招手/只独坐在芦荻上/轻声哼唱”。诗人在《三月》中写道:
我不要你送我十里桃花
也不要你许我一世芳华
我只要花儿慢开
流光慢卷
那么,诗人会得到她所渴望的自由吗?一定会的。诗人在《我所热爱的》一诗中写道:“如今/站在依连哈比尔尕山下/我更热爱一些轻的事物/比如雪花/比如炊烟/比如清风白云/自由自在的呼吸”。
每一位诗人都需要一次诗歌的蜕变,其意义之重大,如同每个清醒之人都需要一次人生蜕变。我欣喜地看到,买丽鸿的近期作品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蜕变。她在《上海最后一夜》中写道:“我们围坐,像一群/被时间遗忘的旅人/酒杯相碰,声音清脆/像一粒沙,落入夜的深井/回声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扩散,像一种/无法命名的情绪//你说,这是最后一夜/酒液在杯中晃动/像一条河流,试图/找到归途”,“我说,聚散是一杯酒/聚,是封坛的火焰/散,是游牧的星辰/杯底沉淀的/是未及燃烧的晨昏/我们举杯,把别离/咽下,把潮湿的眼角/藏在歌声里”。
看得出来,诗人已经在诗歌氛围的营造及情绪渲染的节制上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从场景的锁定到意象的抓取,从动作到声音,从形体到语言,悄然地完成了一次沉浸式表达。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便会产生代入感,并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情绪价值。
而情绪价值如果再加上一点哲思,是否会更有意味呢?让我们不妨看一看诗人同期的另一首诗作,便会找到答案。她在《或许,只是或许》一诗中写道:
或许,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
或许,归途只是另一种迷途
我们唱歌,歌声
穿过六月的风
……
或许,歌声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沉默
或许,霓虹与梧桐是另一种孤独的存在
六月的风,继续吹
吹过襄阳路,吹过酒杯
……
或许,夜并无尽头
或许,月光只是我们借来的光
风吹过,酒杯空了
空气在轻轻颤抖
这首诗,是诗意在感知中的全面觉醒,也是诗意在哲思中的全面觉醒。由于物质世界只是在精神世界中的投影,所以这种投影就产生了各种不确定性和各种偏差的可能。诗人紧紧抓住这种不确定性中的诗意朦胧,将离愁和未来的不可预知升华为生命的一种缺憾之美。
通读回族女诗人买丽鸿《临窗而立》这部诗集,我被其中许多美妙的诗句和浓烈的情感所打动。诗人在《巨鹿路未寄的信》中写道:
凌晨两点的阳台记得
音符如何把月光
唱成流动的河
2025年11月25日于三闲居

买丽鸿,女,回族,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沙湾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文艺报》《朔方》《中国诗人》《海内外》《民族文汇》《绿风》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每日一诗》《2022年中国新诗排行榜》《少数民族诗人诗选(2022—2023卷)》《2023中国年度诗歌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2024卷》《中国少数民族诗选》等十多种选本。出版诗集《临窗而立——买丽鸿诗歌精选100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