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传的龟兹古乐,在梦中神秘响起 ——我恐怕算是惟一健在的倾听者 谜一样的旋律,依靠我的幻觉而幸存 它来自克孜尔石窟里飞天反弹的琵琶 那个化着浓妆的女子,一觉醒来 又恢复了体温。她想起早已遗弃了的功课 下意识地伸出麻木的手指 去触探冷却了的琴弦…… 就像被电击一般,一段沉睡着的曲调 开始在飞天周身的血液里流动 直至弥漫库车县的夜空 我在做梦,可耳朵却醒着! 偌大的新疆,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一只 醒着的耳朵了
作为被唤醒的耳朵的主人,我要 替失传的音乐寻找到它的主人 今夜,只有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告诉你们……
■ 新疆的飞天
新疆的飞天,比敦煌的飞天还要漂亮 她是姐姐
她应该属于一个庞大而有影响的家庭 简直不像是画出来的。“古代的美女 能活到今天的,恐怕只剩下飞天了!” 那股汉唐的风,仍在掀动她的衣袖 反弹琵琶,一个高难度的标准动作 顿时暴露了她的身世,使我的视觉 比听觉获得更大的陶醉 我下意识地想抚摸她的裙裾 就像伸手去够一朵彩云……
她在空中飘啊飘,在原地飘啊飘 在一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位置飘啊飘 回眸一笑,是在看我呢 还是在眺望那远在敦煌的妹妹?
“把青春浪费在颜料里,多么可惜!” 我不忍心看你的血肉逐渐融化进岩石 飞天,想嫁人吗? 只要你想,我就保证你可以 在人间安全降落……
■ 死火:克孜尔尕哈烽燧
最后一拨哨兵老去了 然而换防的人再也没有来 从敦煌到库车,长城名存实亡 只剩下孤单的烽火台,作为其延续…… 凭着汉武帝的后裔的身份,我路过这里 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放羊的 那团古代的火熄灭之后 灰烬还在
可否这么理解:克孜尔尕哈烽燧 残存的几截木炭,颜色漆黑 已成为火的化石?或者说 是火的木乃伊?
■ 夜光杯
每一颗葡萄都是一杯酒 只不过小小的酒杯,不是玻璃做的 不是玉石做的,而是葡萄皮做的 在这隐秘的软杯子里,葡萄静静地 酝酿着自己的青春,直到红晕映上杯壁 对它来说,这是微型的宫殿 我的嘴唇,喜欢跟葡萄碰杯 每饮一口,都会抛下一只半透明的杯子 哦,一次性的杯子! 吃多了葡萄,我的身体 也变成一只可以酿酒的夜光杯 葡萄汁,成为窖藏在体内的混血的酒
■ 死去的古文字
一块新出土的木简上刻着卢祛文 是所有活着的人无法认识的
像失去谜底的谜,猜来猜去 越猜越费解。古文字已寻找到它的坟墓 但它仍然是有意义的 它的意义在于:凝聚着死者的记忆
那些记忆,已随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 被千里黄沙所覆盖 很难说谁是谁的殉葬品
在尼雅遗址,我徒劳地阅读着 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 而是文字的古尸
■ 达坂城风力发电站
我看见无数的风车在旷野上等人 是在等我呢,还是在等堂吉诃德? 它们挥舞着巨大的手臂 像在召唤:快来吧,快来吧 在真正的风景面前,我显得过于拘谨 除了浮想联翩,再也做不出 什么激情的动作 或许,我不是达坂城最期待的那类人? 这么多的风车,使旷野加倍地空旷 幸好,王洛宾的歌声从录音机里 响起了,他是一个会唱歌的 并且消失了很久的堂吉诃德……
■ 龟兹石窟壁画
从来没有过的,我看见了 另一个人的梦,也就等于看见了 那个做梦的人
我看见了在他梦中活着的禽兽、花草 也就相信:他本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这是一个 活生生的人,他在继续做梦 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颜料在消褪,梦境日渐模糊 反弹琵琶的飞天,越来越感到无力 做不完这最后的慢动作……
从来没有过的,另一个人的梦 使我陶醉,接着又把我惊醒—— 该走了;否则,呆的时间长了 我也将被这个具有无限能量的人梦见 成为壁画里的某个人物
■ 沉默的戈壁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长 把沉默唱出来—— 用最慢、最慢的节拍,慢到了 仅比停止稍快一点点…… 这是我比那些歌手更优秀的地方。 无师自通。 在中亚腹地,鸟兽无影无踪, 石头守口如瓶。明月高悬, 一个人的心事永远在孕育之中。 沉默,其实比任何歌都好听!
■ 巴音布鲁克草原
当我用手按住地图的这一块 掌心被草叶撩拨得痒痒的 如果继续捂紧这张纸,还能触摸到 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 那根若有若无的缰绳 我实在舍不得松开手呀 生怕炊烟、牧歌、骑手愈来愈小的背影 会从指缝间溜走…… 虽是夏季,天山的雪水汇成的河流 仍然有点儿冷,那种让我感到 烫手一样的冷。幸好勒勒车的辙痕里 开出的鲜花,是热呼呼的 牲畜成群的游牧部落,沿着我掌纹的趋向 逐水草而居。是否会把头顶的弯月 当成一个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无法判断: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 是一头羊呢,还是一朵云? 它们几乎具有相同的质感 巴音布鲁克草原,在新疆地图上 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抚摸了一千遍 也摸不够。我尝试着 跟草原的缩影肌肤相亲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哗哗作响 远方的我,被一张纸欺骗了 还是在用想像——欺骗着这张 快要揉皱的纸?
■ 楼兰
在沙漠下面,有一个睡美人 睡得那么沉。睫毛几乎无法眨动 乳房仿佛沙丘起伏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能把地名 当作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她的一个梦,比我一生的梦加起来 还要长,还要长一千倍 做梦其实挺累的。需不需要 休息一会儿?
临睡前刚搽过口红 睡去了,还在等待着 一个足以将其唤醒的吻
蒙着面纱的睡美人,睡着后 比醒着时更美。美暂时变成了永恒 为寻找她,我神情恍惚,失重般行走 几乎无法弄清:我是原来的我 还是她忽然梦见的某个人物?
■ 史诗里的英雄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 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 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 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
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 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 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 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 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 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 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 借别人的声音发言 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 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 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
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 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 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 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 水葡萄
在盛产葡萄的地域,我东挑西捡 找到了最大的一颗 一颗纯粹由水做成的葡萄 博斯腾湖,我无法把你摘下来 带走。我只能把你的名字含在口中
微绿或淡紫的波浪,比葡萄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