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为了满足我小小的野心?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谁也 无法排除:它的祖先曾经是成吉思汗的坐骑 我驾驭着这匹马驰骋草原,虽然我 并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
■ 成吉思汗
我对辽阔怀有更大的野心 我想占有那些我难以到达的地方 我最终被自己征服的对象所征服—— 视野模糊,血液冷却,骨肉腐朽 所有的心事,化作大地上袅袅升起的一缕炊烟
那不是炊烟,那是一声叹息 日复一日,我借此收回无法兑现的诺言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财富 归还给它们原先的主人…… 赶快来认领吧!
■ 羊头骨
羊头骨,藏在肉体里的小小雕塑 似乎还可以伴随肉体而生长
除了露出的两只尖角,一切都有待公开 直到那无知的匠人消失之后 才获得展览的机会
羊头骨悬挂在墙上。我看见的 是一头把脑袋探进窗口的羊 够着我手上的青草吃—— 它把身体全部留在了外面
■ 巴音布鲁克之秋
秋天的草原,绣花的地毯正在被拆线 为了来年能重新织一件……
通过候鸟的方言,可以了解它们来自哪里 我不用询问,只是听,只是听—— 它们一边赶路一边叽叽喳喳 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就这样 为这群流浪汉假设一个故乡 不管它们是否需要
至于我的出生地,离巴音布鲁克很远 没有同伴,没有翅膀,我是怎么飞过来的? 乡愁,比我的关节炎 更早地感受到内心的秋天……
■ 阿勒泰大草原
开放,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肺活量最大的花,才经得起漫长的考验 一场春雨过后,遍地盛开的鲜花 使醒来的草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它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更为辉煌的梦境 幸好,它并未因之而变得虚荣 它就像忍耐苦难一样默默地 接受着这随时可能消失的繁华 譬如此刻,它眼睁睁地看着我俯下身去 嗅闻一朵野蔷薇,一点也不嫉妒 似乎在说:想要留下就留下,想要带走就带走…… 好,阿勒泰大草原,那么我就谢谢了!
■ 草原的脐带
应该为我手握的缰绳绳构想一个 奇妙的比喻:草原的脐带 跟母性的草原相比,每一匹马如同新生婴儿 在撒娇,在嘻闹——以一种无知的单纯…… 甚至远道而来的我都恢复了一颗童心 在马背上变成一位诗人 当我紧握缰绳,反而解放了想像力 是的,只有野马没有缰绳,只有野马缺乏爱 那流浪汉般的眼神,流露出更多依恋—— 它与草原之间,维系着一根看不见的脐带 或许每一匹马乃至每一个人,诞生时 都随身携带着大地赋予的缰绳 这即使剪断了仍像影子一样延续的宿命 草原的温柔与包容性,使万物 停留于摇篮的时代。“我很幸运 刚出生时,就有人为我剪彩!”
■ 属羊的人
羊在梦中咀嚼着的是一片多余的草原 草原梦见了什么?梦见一只饥饿的齿轮 正努力向它靠近……
此刻,我就是这头迷羊 我在远离草原的地方,徒劳地单相思 没有更多的食物了,只能通过回忆来反刍 于是,蒙古包出现了,蓝天白云出现了 马以及骑手出现了,篝火出现了 琴弦出现了——弹拨的手指也出现了…… 一片并不存在的草原,出现了 我的财富,每天都在增长,每天都在丢失
一头羊的到来,使草原的梦境出现许多 锯齿般的小小缺口。而这些 又会在它离去后得到恢复
■ 游牧民族的后裔
我的属相是羊。我的星座是猎户座 我身上有游牧民族的血统 虽然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在一座叫北京的城市,我放牧自己 放牧属相里的那头羊 水泥地上不长草,我吃什么呢?
我的女人也是城里长大的 不会剪羊毛,却会织毛衣
我相信,有一小片草原,是为我预备的 虽然至今还没找到那小小的领地
■ 马失去身体就变成风
那匹马在旷野奔跑,一直跑到荆棘丛中 一双看不见的手,大块大块地撕扯去它的皮毛 骨头也被一根接一根剔除 它几乎如同软体动物,仍然不愿停住脚步 速度太快,不得不眯缝起眼睛 反而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 它知道该怎样完全凭感觉绕过 那些帐篷、篱笆、沼泽(包括旧日的主人) 遇到布满鹅卵石的溪流则纵身一跃 它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它想嘶鸣,却发出迥异于同类的声音 它忘掉了出发的地点,因为根本不打算返回 “难道重新活一遍有意思吗?”它坚决地 摇了摇头。可漂亮的尾巴却跑丢了 就这样跑了很久很久 牙齿脱落,内脏腐朽,记忆丧失 血快要流尽了。只剩下若断若续的呼吸…… 遭受着时间的反复剥削,它一贫如洗 最终彻底地变成了一股风
“旷野上哪有什么马呀,只有无影无踪的风!” “是吗?可我从风中闻到燃烧殆尽的皮革的味道……”
■ 柔软
草地,多么柔软 草地上的羊群,多么柔软 白云,多么柔软 我那抚摸过白云的手,多么柔软…… 只有我的心肠是硬的 辜负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毡房里的波斯地毯,多么柔软 拂过沉睡脸庞的风,多么柔软 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 今夜我低吟的舌头,多么柔软 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 牧羊人的心肠再硬 在人类中毕竟还算是软的
■ 误会
牧归的羊群,我每数一遍,就多了几只 或少了几只。羊的数目其实并没有改变 是我,把飞得较低的白云 错当成自己驯养的…… 或者,是迷路的云朵,下意识地尾随羊群 回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家 栅栏居然没能把它挡住 在草原上,经常发生类似的误会
白云与绵羊惟一的区别,在于它 一点也不惧怕我吆喝的鞭子 抽打着它,等于在抽打空气或幻影 面对空气或幻影发号施令是可笑的 我只得允许它挤入羊圈取暖,并且幻想 它在入睡后会长出真实的皮毛
跟羊群厮混久了,白云变得脏兮兮的 腹部过于贴近地面,沾染上尘土或草絮 风沙较大的季节,甚至快要变成乌云
我真想替它掸一掸啊!
■ 牧羊人的小算盘
羊群,跟白云一样,是草原上的“泡沫经济” 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像时松时紧的弹簧 翻过山坡,立马就看不见了 莫非它们也加入了白云的队伍? 从空中隐约传来咩咩的叫声
我盘算着一只羊的经济效益:可以换 几斤几两的盐巴、茶叶或金银…… 要养几只羊,才能安一个家? 要养到多少只,才能娶到 另一个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请原谅我作为牧羊人的私心杂念 我驱赶着惟一的家产,在生活与诗意之间 徘徊,就这样一点点老了 没有变成富翁,也没有沦落为乞丐
没有哪一只羊是永生的,空出的位置 及时地被别的同类代替 草原的梦不断地破灭,并未变得贫瘠 只要还有一只羊存在 (它可以通过天空或湖水繁衍更多的影子) 草原,就拒绝醒来
而我,从哪一天开始,逐渐梦见一位 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