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湖畔饮水时照见自己的影子 才暂时忘却了孤独。它相信还有比自己 更为可怜的同类:连影子都找不到
如果你某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 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请不要惊慌 那说明你已失去了肉体,就像起床后 找不到出门做客的衣服 其实,做个幽灵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你真能把肉体视为累赘 权且装作没丢过东西,不动声色地 开始新的一天,在旷野上,或人群里
活着,多么美好啊 能多活一天,那一天将加倍地美好
■ 黎明的造物主
他本来想画一匹白马的 可他饱蘸墨汁的笔一直在揭示周围的黑暗 画完了黑暗,那没有被遮掩住的白马 自然而然地出现了 在一张白纸上,他制造黑暗 而黑暗制造出白马。每天都如此
他是谁?为什么我总看不清他的面孔? 难道他准备永远这样背对我吗? 人们传说的草原上的神 莫非就是这位孤独的画家?
天亮了。从漆黑的夜色中醒来的白马 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你不是你自己。你只不过是 画家留下的一小块空白
■ 奔跑的影子
影子像一匹马新长出来的身体 它贴紧地面奔跑,尽可能跟自己的原型 保持同样的速度 它刚刚诞生,一点不知道衰老是怎么回事 它甚至比制造出它的那匹马更有包容性 也更为自信。它相信自己就要长大了 就要具备独立的意志 它正为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而不懈地努力…… 给人的印象:影子在追逐实体 其实,它是在模仿中,造就真正的自己!
■ 草原的一半
夜晚的草原,没有星星 夜晚的草原,只有一盏灯。一盏移动的灯火 我怀疑那是一盏马灯。它那么微弱 仅仅照亮一匹马,和一个牧马人 持有这盏孤独之灯的人是幸福的 义不容辞地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 而他顾不上这些,他驱马疾驰 徒劳地寻找着黑暗中的女主人
没有女主人的草原再辽阔,也是压抑的 仅仅相当于草原剩下的一半 另一半已逐渐被虚无给蚕食了 他肯定不是在放牧,而是在梦游 为了把缺失的部分尽快地追回……
■ 游牧
牧民是地面的候鸟,喜欢周期性地迁徙 从一块牧场到另一块牧场 驾着马车,抱着婴儿,赶着牛羊…… 队列肯定不如雁阵整齐。如果放弃这些辎重 躯体没准会变轻,甚至腾空而起 可是,怎么舍得放弃?负担正是活着的意义 他们宁愿选择车轮上的家,拒绝向天空靠近
“忘掉前世,只记住该记住的:家畜的数目 水草的寿命,往返的里程,亲人的名字……” 这其实比飞还要愉快。从头顶一次次 啼叫着掠过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 多么贫穷呀,没有一件家具! 想得到的更多,要向地平线看齐 至少,会留下脚印
夜幕低垂,露营的人们支起帐篷 仿佛在月光下晾晒——折叠了一整天的翅膀 只有梦中,才会短暂地恢复 早已生疏的飞行技巧。醒来,还得继续赶路 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草原,倒不是因为 草原有多大,而是他们想——多爱几遍 很明显,爱一遍是不够的
他们,从来没觉得这是在重复
所谓游牧,不过借牛羊的名义 给自己的流浪提供理由
■ 祝福
在草原,就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很普通:鲜花插在牛粪上 况且不是一般的牛粪,是早已风干了的 在大地上陈列了很久,毫无热情 它变轻,变得枯黄,变得空洞 远远望去像一顶被遗弃的草帽 可一朵鲜花偏偏选择了它! 远远望去,一朵鲜花插在一顶草帽上 戴草帽的人哪儿去了? 谚语里被嘲笑的,在现实中则很正常—— 不管鲜花还是牛粪,都表现得那么无辜 我既不羡慕后者,也不为前者遗憾 就让它们为自己而祝福吧 我策马驶过,什么也没说……
也许,该买一顶帽子来戴 没准,同样会吸引一只蝴蝶,栖息在上面
■ 大地挽歌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 青草,就黄了。时间要通过颜色来辨认 只有色盲才会迷路,才会忽略季节的变换 可视力再好的人,总有一天,也习以为常…… 大地的裂缝,出于饥饿还是贪婪? 我小心行走,努力不成为它可能的食物 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没的人们,失去了身体 只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石碑—— 远远望去,很像大地饱餐之后吐出的骨头 “一个人死去后还会继续衰老 当我们与其会合,再也不可能认出他来 白发增添了荒草的密度 皱纹变成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结在树上的果实,迟早会成为流星 带着一声叹息。果园是离我最近的银河 我在岸上观望,不敢轻易伸出我的手 即使落地的果实,是否仍像陨石一样烫手?
■ 写在伊犁草原
鸟类的道路看不见,仍然是道路 它在空中留下同样看不见的脚印 只有另一只鸟才能识别
一条废弃的道路长满荒草,仍然是一条道路 走在上面的不是人,而是体重较轻的过客 风吹过,杂草显得很匆忙 仿佛在弯腰赶路,可向前冲的力量 被迎面而来的风力抵销了
消失于青草深处,是我的理想 我愿意变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 哪怕只在原地踏步,也体验到流浪的感觉 下雨了……我渴……
春天,连我的头发都长得快了一些 呼应着植物的速度 这是我头顶的梯田,每隔半个月修剪一次 或者说收割一次,为了使野草驯服!
■ 失声的草原
你听见过雷鸣、涛声、汽笛、交响乐 乃至人与人之间的种种议论 可你听见过寂静吗?死一样的寂静 也许你听见过,并没有留意 失声的草原,放慢了车轮转动的速度 胶卷转动的速度,仿佛回到默片时代 连炊烟上升的速度都放慢了 不,它被彻底定格在半空 像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 其实寂静也是很悦耳的。假如你至今 还未弄懂寂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留待死后 用藏在坟墓里的耳朵,继续倾听…… 它,将构成不朽的殉葬品 注定是一个伤心的夜晚,月亮上面布满阴翳 使它更像一枚遗弃草丛中的脏兮兮的鸟蛋 谁能够孵化它呢?恐怕只有乌云了 挂在树梢的空巢,显得那么亲切 仿佛在等我住进去 但愿它更有耐心一些:首先等我变成一只鸟 来世能有这样的居所,我就满足
■ 新疆岩画
黑山羊,带来局部的夜 仿佛为了给白昼一些教训 黑山羊,有尖利的角,卷曲的毛 使我身体的某些部位疼,某些部位痒 黑山羊,出现在岩石上,岩石就活了 岩石额外长出了一双忧伤的眼睛 并且发出咩咩的叫声 黑山羊,在想办法:怎样才能啃食到 画面之外真实的青草?
岩画里被追捕的黑山羊,保持着动感—— 不,它在继续努力,向石头里奔走 猎手射出的箭,迟迟无法将其追上 至少有半截露在了外面……
■ 草原上的马头琴
这斧凿刀刻的乐器是一匹马的替身 一匹原地奔跑的隐形之马 一具被时间剥削了的肉体 只有它的头颅活着 剩余的部份抽象为河流的形状
解开矜持的缰绳,放你远足 左岸有人面桃花,古岸是干戈玉帛 你被粗糙的波浪裹挟,身不由己 顺流而下
神的坐骑,恰恰是音乐的人质 那么我要歌颂锯末刨花中的工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