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黄昏,这个孤独的人牵着马去河边洗澡 拖着夕阳下长长的影子 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知道自己不想知道的…… 甚至一厢情愿地认为草原是无边的 而自己和自己的马都可以永生 对时间持蔑视的态度——连神仙也做不到的呀! 我遇见他,难免误以为 这是大地上的第一个人
■ 阿克陶的牧羊人
他的早餐: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他的中餐:一块馕,加一串葡萄 他的晚餐:还是一串葡萄,加一块馕 只是多了一抹果酱般的晚霞…… 可就在这一天,他领着羊群 从阿克陶出发,向疏勒县的方向 走了几十里路,为了让自己的羊 吃到最嫩的草…… 什么叫做幸福?幸福可以很简单 就是你咀嚼到了抹在馕上面的晚霞 ——“哦,它是甜的!” 他的伙食,以及他的打扮 跟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模一样 所以我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已活了好几辈子了!
■ 草原上没有村庄
“草原上没有村庄?” “只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毡房。” 左边是羊圈,右边是马的栅栏 男人、女人,炊烟、歌声 什么都不缺—— 一户人家,就是一座 地球上最小的村庄 今天在这里,明天说不定 就转移到别处了。“怕什么呀 到哪里都有满天星斗!” 你看他们的时候千万别眨眼…… 常常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消失了 留下一堆灰烬、几截木桩 还有两块跑丢了的马蹄铁 留下你,在风中 不敢相信自己的回忆
■ 飞行:从喀什到乌鲁木齐
骑马要走半个月的路程 只用一个小时就到了 我骑的是产自大宛国的天马 骑着骑着,它长出翅膀 先是离地三尺,接着腾云驾雾 它流出的汗有汽油的味道 我坚持坐在靠窗的位置 并且以外星人的角度来观察 下面有沙漠,有草原 游牧者抬头能看见我吗? 还是看见一盏眨眼的航灯? 马达嗡嗡响着,一种压抑的嘶鸣 马鞍很舒适,还配有安全带 今夜,从喀什飞到乌鲁木齐 我成为被历史劫持的人质 直到翻越天山,才给自己松绑……
■ 盖孜驿站
留宿过商旅、戍卒、僧侣的石头房子 只剩下残破的墙基 你把梦敞开,等谁敲门? 我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古人 找不到一块拴马的木桩 只好继续握紧缰绳…… 盖孜驿站因为一条河而得名 已废弃好几百年了 被打着滚的河水拦住了路 我抬头仰望,不禁想问—— 今夜,月亮里是否可以住人?
■ 和田
艾德莱斯绸、羊毛地毯、桑皮纸、花帽…… 该选哪一样好呢? 从和田回来的人 没有谁两手空空 我也一样 为了给远方的情人购买礼物 用一个上午逛遍大巴扎 情人的名字叫玉,就买一块 和她同名的石头吧 并且告诉她:我额外还替你 认领了第二故乡……
■ 新疆的海伦
1 按照你的美貌,完全应该乘坐奔驰或宝马 可你坐在一辆毛驴车上,是去赶集 还是探亲?
从库车到拜城的公路,旅游车 越过毛驴车,我回头看了一眼 恰巧风把你的面纱掀了起来—— 哦,海伦!你跟她一样高贵
你并不知道海伦是谁 我告诉你:她是最美的女人 “我终于寻找到她,或她的替身 虽然她不会把我留下而我又无法将她带走……”
2 如果要星星,我可以 替你摘一个。如果要月亮 我可以给你画一个 如果要房屋或葡萄园 我早就准备好…… 可你什么也不跟我要呀 我兜里有再多的星星 也送不出手! 它们只好在无用的夜晚自生自灭 正如我过剩的感情
3 在喀什的老城 远远走来一位蒙着面纱的姑娘 看不清她的面孔 但可以想像:那是一轮 被云朵遮掩的月亮 “美被藏起来了,显得更美—— 你难道没觉得吗?” 哦,戴面纱的月亮,让我 做一颗离你最近的星星吧 深情地看啊看,哪怕看不清 但我每眨一次眼 自己就会显得更亮—— 你难道没觉得吗?
■ 喀什老城
我无意间闯入喀喇汗王朝的后宫 我怀疑自己看见的都是古人—— 哦,她们又是如何永褒青春? (欧尔达希克,意即王宫的大门 现在是某一片街区的名称) 为了打发漫长的时光 这一群失去了记忆的嫔妃 编织地毯,刺绣花帽 出售一些廉价的手工艺品 累了,就在葡萄架下打个盹 睫毛像蜜蜂的翅膀一样闪烁 (我不敢打听她们梦见了谁。另一位古人? 肯定不会是我的) 她们礼貌地接受了我的赞美 但又觉得言过其实 唉,我可一点没有夸张呀! 通过这一群美女的肤色、神态、深奥的语言 我察觉到:那个古老的王朝 仍在她们的血液里延续……
■ 喀什的高台民居
我在光线昏暗的古巷走动,像一个影子 我不怕别人看见,只要能看见我想看见的 我看见土陶作坊、织地毯或锻打铜器的艺人 还看见一位小男孩,站在一家小卖部门前 冲着我说“哈罗”。让人的心都化开了 他的笑脸竟使我产生几分感激之情…… 我看见他身后的货架有巧克力,就掏钱 买了两块,一块给他,一块留给自己 他舍不得剥开锡纸,只是紧紧地攥着 待我转身走开,就交还给他的母亲 那个开小卖部的维吾尔女人—— 她应该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这么小 就懂事了,懂得每天用灿烂的微笑 来分担母亲的艰辛……
■ 在戈壁滩找一块石头
雨下得哗哗的,像谁在哭? 低着头走路,不看乌云的脸色 只看遍地的石头 偶尔还弯腰翻检,如同一个农民 在刨田里的土豆 我一边挑选一边喃喃自语:哪一块 大一点?哪一块小一点? 哪一块,正好合适—— 我要用它来补天! 此刻,我的形象,一会儿是男人 一会儿变成那个叫女祸的女人
天还漏吗?天会塌下来吗? 不要慌,我来了……
■ 画布上的草原
一块草地,两位牧人,三匹马…… 就像一幅静物画 肯定还有些东西没来得及画出来 仅仅这几样,已足够了 马在低头啃草,缰绳攥在牧人手里 如果一松手,马没准就会跑出画面 更远的地方谁也看不清 雾太大了…… 我很想靠近一些,听听他们谈论什么 “今年的草怎么了,总也长不长? 这样下去,马会瘦的!” “嘘,小声点,你难道没觉得—— 有人在看我们吗?”
■ 飞天
她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要古老 她没意识到有人在画她 否则不会笑得那么自然 她的眉毛沾满颜料,头发也像染过的 腮帮的线条稍微有点僵硬,莫非因为 保持同样的表情太久了?
画她的人消失了——因为忘了画下自己! 可被他画出的微笑像一个谜 既迷住了我,又难倒了我:她的微笑 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构成她永生的理由? 她的衣带系好了就再也解不开…… 飘拂在半空,仿佛为了证明:风 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 夏牧场
英雄的版图破碎了,他的梦依旧在延续 每年夏天,总有幻影般的马群回到现在之中 饮水、吃草、交配,受惊一样奔跑 我不能理解它们激动的原因 难道是为了再度消失? 此刻,我正在跟一个影子肌肤相亲 用体温去感化它,使之变得更为具体—— 新长出的牙齿、鬃毛,乃至流畅的线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