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单薄。幸亏有它 湖水晃晃悠悠,却不曾溢出来 水葡萄,巨大的水葡萄 如果也有果核的话,一定 还是水做的,是水的结石
我连抛给它的飞吻都是轻轻的 生怕一使劲,就会捅破
■ 诗人在葡萄园
葡萄园有着最隐秘的水系 我热爱那些悬在半空的微型湖泊,兴见作浪
诗也是这样:深藏不露的水库
头脑中结出一串活灵活现的葡萄 写在纸上,就被晒成了葡萄干 (有人称之为“葡萄的干尸”) 我更乐意沉浸于无边的想像,不敢轻易 动手采摘——一旦被摘下 就不是我想要的了!
■ 身体里的沙漠
在沙漠里种下一棵胡杨 却带走一片荒凉
这一片荒凉继续缩小,却不会消失 哪怕只剩下邮票那么大
最初是肺部出现阴影 接着成为一块心病。它不时游移 直至寄居在胃里 再也赶不走了
一个人为什么感到渴、感到饥饿 因为他体内也有一小片沙漠
梦见身体里的异乡 我嘴唇干裂、嗓音沙哑
■ 和女诗人守望奥依塔克冰川
冰川,堕落的银河 所有的星星都相继熄灭了 光明的河水变暗、变冷,死气沉沉 交通中断,航道淤塞 今天,站在岸边的织女与牛郎 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肩并着肩,凭吊史前的神话、冰川期的爱情
它一定是被废黜了的,因为天上 还有另外一条……
仰望银河,也像是 解冻的冰川。我在找那个醒来的水手
■ 大地很小
大地很大,大地又很小
对于羊来说,大地是它正咀嚼的 一棵草,或这棵草的故乡 对于马来说,大地顶多 比它掌上钉着的蹄铁,略大一圈 而且越磨越薄 对于花,大地再大 也只够做一次梦。对于鸟 可以用翅膀来丈量……
那么对于我呢?大地既是 过去的摇篮,又是未来的坟墓 它大的时候,我很大 它小的时候,我也很小 今天还是大国王,没准明天 就变成小地主:我终将在地图上做梦
■ 塔什库尔干的羊
那只羊,长着跟人一样的眼睛 胆怯、迟疑,清澈见底 它在犹豫是否该给我让路 我则想得更复杂一些:我和它 是否同属一个上帝?是否对彼此 同样充满好奇? 我的上帝,在每天的晨祷和晚祷中 准时出现。它的主宰 恐怕是跟在身后的牧羊人 它遇见我,神态慌乱 像迎面撞上第二个上帝 我多多少少能理解它的心情
■ 奥依塔克的雪花
雪花,最轻的陨石 给我带来同样的震撼 穿透了九重天,终于 坠落在我掌心 留下看不见的陨石坑
雪花,最轻、最轻的陨石 轻得像没有重量 它的经历,跟从天而降的 陨石一样复杂 惟一的区别在于陨石是热的 而雪花是冷的。雪花的冷 也是一种烫手的冷
在奥依塔克,积雪终年不化 其中不乏 冰川季的陨石
■ 沙漠胡杨
根扎于地,抓住能够抓住的 每一滴水、每一粒沙 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就像我写诗时抓住 一个字,一个词,和救命的稻草
裸露出来,也要抓住空气 风都被它抓疼了 此刻,又紧紧抓住我的心
等它松开,需要一千年……
哦,诺亚方舟才配得上 如此强有力的锚!
■ 阿图什的灯火
旷野无边。无边的旷野 使我首次感受到个人的有限 一盏油灯,灯芯燃烧到半截 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照这么下去 下半生还有什么指望的? 远处,阿图什的灯火亮起来了 一片可以够得着的星空 仿佛有很多人在灯下等我 孤独有什么用——除了让人想哭 趁早加入进去吧,我要在那里 娶妻生子、组建家庭 我要在那里,繁衍自己命名的星座
■ 雪从天上落到天上
天山就像天上的山。雪落天山 不像落在地上,而像落在天上 雪从天上落到天上,只不过 降低了一些高度。离人间还很远 雪从天上落到天山,落到天上的山上 等于还在天上。还会继续落下去、落下去 落到那些无法登上天山的人们头顶 可他们见到的已是雪的尸体 惟有天山的雪,分明是活的
这是我见到的最干净的雪 天山的雪,天上的雪。姑且做一回 天上的人,赏花,赏天上的花 看着看着,我也变成了最干净的人
■ 局外人的草原
油画一样的草原,远看比近看 效果更好。远看比近看 更为柔和、谐调。画框在哪里? 四处蔓延的青草,没有边际 可每一根都像画出的
调色板在哪里?让我再加上一笔 加上一个小小的人影
草原上什么都不缺了 就缺我自己
■ 爱上向日葵
我望着你,你望着谁? 你是向日葵,我也是向日葵 趁你扭头看太阳的时候 我也扭头看你呀 看不完,看不够,越看越想看 太阳有啥好看的?有你就足够了 每多看一眼,就像多活了一年
在向日葵中间,我恐怕是 惟一的无神论者,看来看去 看到的都是你的眉、你的眼、你的脸 让我痛苦的是,你只看着别处 却不看我——仅仅因为 我不会发光…… 向日葵从来不看同类!
■ 最小的星星
最小的星星,只有指甲盖一般大 佩戴在你的戒指上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情礼物
虽然小,仍然是星星 擦一擦就更亮了
不要问我怎么把它弄来的
■ 绿洲
大草原就像一件百衲衣 打着形形色色的补丁:三块沙漠、两片戈壁 还有更多的沼泽:盐碱地…… 顺手捡来的边角料,相互联缀 快要覆盖衣服的全部
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 荒漠无边,缝着大块小块的补丁 草绿色的补丁,针脚细密 衣服那么的旧 补丁那么的新
幸亏青草准备了用不完的针线 绣花的手,用来缝补丁 多少有点可惜
■ 墓志铭
在中亚的大地 我憧憬着未来的土葬,觉得 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墓志铭已想好了 暂且不告诉你们 到时候,芨芨草会替我把它 编织出来 即使不认识我的人 也能读得懂
■ 艾德莱斯绸
在丝绸之路的岔路口 我抚摸着一块艾德莱斯绸 比风还柔软,在指缝间飘拂 比异族少女的皮肤 还光滑,让人想入非非 我怀疑自己伸出的 是另一个人的手,丝绸的敏感 使它显得僵硬,像是一具 关于手的雕塑 丝绸流动,以时光的速度 甚至还要快一些! 今夜,我站在岸上,很安全 可我的手 是不能自拔的溺水者
■ 那拉提草原
穿着婚纱的云,早早地 把自己给嫁了 嫁给那拉提草原 摇身变作四散的羊群 我目睹了一场 存在与虚无的婚礼 牧羊人是证婚人 难怪他总喝得醉醺醺的 几乎把欢乐 当作一种职业
■ 阿克苏的落日
阿克苏的落日,和我在别的地方 看到的大不一样 甚至比日出时还要辉煌 坐在越野车上,我快要看傻了 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晚霞的倒影 在静静燃烧 这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平线 最荒凉的旷野,除了一场火灾 什么都不可能发生 “它仿佛准备花光自己的积蓄!” 不需要任何人的看护 连我这个观众都是多余的 它对于我却不可或缺:我忘掉了 这是日落时分,几乎以为 生命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阿克苏,我离落日如此的近 似乎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融为一体 我愿意跟它交换彼此的头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