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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熔炉:《到虞乡》中的精神锻造与故乡重生

——评析卫国强长诗(集)《到虞乡》的写作特色

2025-08-26 23:01:24 作者:周守贵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卫国强的《到虞乡》如一枚深邃的记忆棱镜,更似一座炽热的精神熔炉。它以冷峻如“寒冬石头”的笔触,包裹着“岩浆”般炽烈的生命痛感与存在之思。

  我与诗人卫国强相识7年,都是缘于诗会。2018年在江苏昆山周庄诗会初识。今年4月22日,在山西临汾诗会第四次相见。通过这次临汾采风活动,进一步加深彼此了解。他近几年沉寂,完成长诗两部。其中,一部《王官谷》已出版。另一部长诗《到虞乡》,已被中诗网刊发,并有多位名家精彩短评。临汾诗会结束返程中,我看到群里他转发的《到虞乡》中的一组诗歌,眼睛一亮,便留简评。他看后,却于我小窗发来其长诗《到虞乡》诗稿,诚恳地让我作评。几经婉辞不成,便勉力“恭敬从命”。

  在当代诗歌的谱系中,“故乡”早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坐标,而成为记忆与想象交织的场域。这位来自山西永济市王官谷的诗人卫国强,携带着司空图隐居地王官谷的文化基因,笔下山河渐起,如板块推移,层层叠高。其长诗《到虞乡》如一枚棱镜,将故乡的光芒折射为158节(首)璀璨而沉重的诗行。这部作品超越了乡愁的浅吟低唱,在记忆的废墟上开启了一场恢弘的精神考古与重建。诗人以蒙太奇手法叠印个人史、家族记忆、地方志与上古虞舜文明的幽光,使“虞乡”从地理坐标升华为流动的、辩证的诗学空间。这不仅是一次地理意义上的返乡,更是一场穿越时间迷雾的灵魂朝圣,最终在“看望母亲”的朴素人伦中,揭示出故乡作为文化母体与精神原型的终极意义。

  下面我试图围绕“记忆的熔炉”,从五个层面浅谈卫国强长诗《到虞乡》中的精神锻造与故乡重生。

  一、记忆的考古层:碎片中的历史引力与家族史诗

  “虞乡是个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话题”——开篇的宣告奠定了全诗记忆考古的基调。这份沉重源于血缘与历史交织的双重引力:

  微观史学的诗性显影:诗人以普鲁斯特式的感官记忆,将消逝的时空凝固为“诗性的物证”。“楸树下的旧门板”承载着岁月的喘息,“磷火闪烁的坟茔”如“苍天随意扔”的星图,构成了家族记忆的反向星座。那些“发黄家谱里庸常的签名”,在诗句的微光中复活,暴露出它们实则是被时代飓风吹散的、饱含血泪的微型史诗(如第18节中祖父赤足的童年、父亲被麻绳拴在暴雨中的门槛、“我”被挡在土炕上的卑微)。

  苦难河床的底层叙事:记忆的挖掘直指生存的河床。蜗牛的“细微叹息”与母亲的消失(71首),老屋象征性的倒塌(84首),铺陈出个体生命在历史夹缝中的渺小与坚韧。诗人以白描笔法聚焦底层生命短暂的高光时刻:葬礼中绽放的“杏花”(76首),咀嚼鸡饲料的小偷(79首),借鼓声“烧掉落魄”的病老人(81首),甚至聋子听戏的悖论存在(80首)。这些“没留下拳头大的坟堆”的生命(18节),其卑微与尊严在诗行中获得了庄严的凝视。

  生死界限的蒙太奇消解:记忆的拼贴模糊了时空的线性逻辑。“死而复生的叶子婶”(82首)等超现实场景,暗示唯有诗意的记忆能对抗时间的绝对暴力。一只被封存于琥珀中的蚂蚁(19节),“活龙活现,仿佛还喘着气儿”,瞬间被赋予抵抗熵增的魔力。它与第18节“孱弱的河流”形成深刻互文:前者向下挖掘苦难的必然,后者向上飞升捕捉永恒的偶然,共同揭示了诗歌的双重救赎——让苦难被看见,让瞬间被铭记。

  二、解构的辩证法:祛魅乡土与意象的暴力转化

  卫国强拒绝乡愁的浪漫滤镜,其笔下的虞乡充满悖论:“似是而非,亦幻亦真”。这种辩证视角通过意象的冲突与转化得以彰显:

  神像溃败于虔诚的香火:猫头鹰(古老智慧)与黑色母鸡(日常符号)的意象纠缠,消解了田园牧歌的幻象。关公像被盗的荒诞事件(如相关评述所点),赤裸裸地暴露出乡土信仰在现代性冲击下的脆弱性。神庙中更迭的神像“没救过苦/没救过难”(100首),太阳(暴君象征)陨落后骨髓残留的“慌乱”(99首),钟楼的倒塌(102首),共同宣告了传统权力与信仰符号在当代的虚妄。

  牛骨镌刻于盛世的谱系:诗人擅用触觉化意象传递生存的残酷与荒诞。“鱼挤着鱼”的窒息感,“红枣”与“乳汁”的痛感转化,将抽象苦难具象为身体的体验。杀鸡场景中“无头公鸡的行走”成为存在主义的残酷寓言(呼应评述)。牛的悲剧(97首)最具震撼力——生前鞭痕累累,死后皮蒙鼓面,“人间隆隆的盛世/都是从牛的骨髓里敲打出来”,以惊人的意象直指文明欢歌背后隐藏的血腥逻辑。铁匠铺的锻打声,则被编码为农耕文明消逝的青铜纹饰。

  天桥臣服于母鸡的审判:在冷峻的底色中,诗人以黑色幽默解构权力。天桥叉腿让车辆“从胯下爬过”(94首),是卑微者想象性的权力颠覆;白母鸡下蛋引发的荒诞纠纷(95首),则反衬出人性的狭隘与生存的窘迫。

  三、物性诗学:日常器物的救赎路径与消逝之殇

  《到虞乡》构建了一套独特的“物性记忆”系统,日常器物在诗人笔下成为承载记忆、标记创伤、探寻救赎的核心媒介:

  招魂的器具与失落的回响:泥哨(32首)从“使劲吹响”的实用器物,升华为“捧着童年心跳”的记忆导体。山村夜晚被寂静“涂得更暗”,泥哨的声响带来短暂光亮,却在“吹得再响/也回不来了”的顿悟中,撞上时间不可逆的冰冷铁壁。那支“其貌不扬”的民间响器(13首),其“哀怨温婉”的乐声让“死去的人活过来”,成为乡土社会以仪式对抗死亡、平衡现实残缺的“宇宙调节器”。黑狗(32、33首)以“久别兄弟”的平等姿态出现,其三次递进式创伤(断牙、瘸腿、炸飞下巴)直至化为“一张皮”,标记了时间的暴力刻度。母亲将狗皮“铺在我的身下”的细节,交织着“暖暖的疼”,贫困中的情感纽带因死亡而获得神圣性。

  锁住的时光与情感的困境:银杏叶(41首)是抵抗线性时间的诗意守护者,“满腹的黄金”在燃烧中宣告跨越季节的存活。钥匙与锁(42首)这对日常物件被抽象为存在困境的隐喻——“尘世的风霜太重太重”,等待者与被等待者在时间长河中变形,导致相遇也无法相认的永恒遗憾。青铜锁(43首)则成为情感创伤的纪念碑:“锈迹斑驳”的表皮、“石化”的内核、“柔情似水的心”与“霜剑”的对抗,以及“闭得越紧/越是包含着期盼”的核心悖论,精准解剖了情感防御机制的矛盾本质。

  锈蚀的度量与永恒的失衡:老秤(92首)是极具张力的诗眼。其“锱铢必较”象征着对公平的朴素渴望,而“秤砣”作为“沉默的石头”,最终暗示苦难才是生命无法逃避的终极度量衡。锈铁轨(15首)在孩子眼中是“射向远方”的钢铁箭矢(现代性诱惑与创作冲动的隐喻),在诗人心中则是“吭哧喘气”的永恒列车,成为测量历史阵痛与精神漫游的精密仪器,并被赋予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壮神性(150首)。

  四、 历史图腾与文明悖论:时空折叠中的精神对话

  诗人将目光投向更宏阔的历史纵深,让静态的遗迹在诗行中苏醒,进行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并审视文明演进中的暴力与火光:

  韩信与铁牛的时空显影:《拜将台》让韩信与“我”在时空中叠印,解构被神话包裹的英雄。《蒲津铁牛》化身“唐朝舍利”,在黄河畔“咀嚼时光”,同时存在于唐与当代,静默诉说。《杨玉环》一洗红颜祸水论,彰显女性被历史叙事遮蔽的主体意识。崇文塔的“七重变身”(意象变形记),赋予僵死的历史以动态灵魂。

  篝火与铁蹄的文明悖论:诗歌构建了从西侯度180万年前原始篝火到当代宰鸡店血腥暴力的文明长卷。《元大都遗址》中征服者的铁蹄与“诗性的羊”形成尖锐对抗,《放生乌龟》则以“同病相怜”的共情瞬间,在暴力的循环中透出一丝救赎的微光。诗人运用时空蒙太奇(原始篝火映照当代迷茫)和暴力诗化(铁蹄与白云意象对冲),深刻揭示文明既是承载暴力的容器,也是传递精神火种的舟筏这一永恒悖论。

  骡子与故乡的消逝之书:骡子(98首)“非驴非马”的身份,隐喻被主流历史书写抹除的劳动者。故乡(104首)的消逝不仅是地理空间的凋零,更是记忆载体与文化基因的消亡——“父亲百年后/如何打捞一块暖暖的故乡”,发出对代际断裂与文化失传的沉重叩问。

  五、 存在的显影与诗性皈依:淬炼中的精神原乡

  终章部分,《到虞乡》从历史沉思与生存记录跃升至存在主义的哲学叩问与诗性救赎的终极抵达,完成了精神的淬炼与皈依:

  时间暴力与灵魂蜕变:《立秋》(143首)将季节更替喻为生存的残酷仪式:夏天“带血的爪子”必被秋风撕裂,方能抵达“金黄的自由”。《蝴蝶》(144首)是诗人的精神图腾:“半个世纪才孵化”喻艺术灵魂漫长的孕育,“怒不可遏地冲撞”是创作如自我解剖的痛楚,“不放飞”则道尽理想与现实永恒的角力。这种分裂在146首具象为影子欲“与妖化的尘世撇清”而肉身滞重如枷,在149首《证件照》中被X光般透视——“假面具”与“背面败笔”的对照,构成现代人存在的荒诞显影。

  苦难容器与诗性涅槃:诗人视苦难为艺术不可或缺的介质。眼睛(147首)能容纳“刀子”与“尘世”,却无法盛放“自己”,直指存在的异化困境。女神索要的“千年寒冰后的眼泪”(141首),意味着唯有经最深苦难淬炼的结晶才具神性价值。壶口瀑布(148首)黄河的咆哮,成为压抑精神的壮烈泄洪。这种转化在《茶叶》(153首)中升华为玄思:茶叶在沸水的煎熬中涅槃,释放蕴含的“高山流水”之魂,隐喻艺术创造必经毁灭方能重生的残酷逻辑。

  存在的减法与终极抵达:诗人以极端纯粹对抗尘世混沌:155首的“灭灯火”“抠虚无”,是近乎暴力的精神斋戒,终臻“对月细嚼”的澄明禅境;157首的“只爱简单”,是删尽浮华后对雪峰“青凌凌寒光”般绝对纯净的追求。诗歌本身被喻为“尘世结石”(151首),非教化工具,而是让时代“痛不欲生”的异质存在,是其存在的锋利证明。·

  诗性皈依:虞乡即诗魂:终章《虞乡》(158首)完成了最高层次的精神熔铸与皈依。个人记忆(“父亲锄头的铿锵”)、家族血脉(“母亲唤儿的急切”)、文化传统(呼应司空图“超以象外”的追求)被锻造成“诗的魂魄”。这魂魄化为“声波形态的心跳”,其力量超越了“唐诗千卷”的文明重量,成为一道“清澈目光”,永恒凝视并定义着人类精神的真正故乡——那既是地理的根脉,更是语言创造的精神原乡。

  结语:棱镜不灭,熔炉永恒

  卫国强的《到虞乡》如一枚深邃的记忆棱镜,更似一座炽热的精神熔炉。它以冷峻如“寒冬石头”的笔触(72首),包裹着“岩浆”般炽烈的生命痛感与存在之思。诗人以诗歌为铲,深入记忆的考古层,挖掘被遮蔽的苦难(牛的骨髓、野玫瑰的刺);以诗歌为锤,在解构乡土神话与历史图腾的辩证中,锻打认知的锋芒;更以诗歌为坩埚,将物性记忆(泥哨、狗皮、锁)、生存体验与文明反思熔炼提纯。最终,诗歌本身成为救赎的路径——不是复刻消逝的故乡,而是如本雅明所言,在记忆的废墟上进行“星座化”重组,让碎片在诗意的光照下形成新的引力场,让“虞乡”升华为一个永恒的、流动的、供灵魂栖居的诗学空间。它证明了在历史暴力与现世荒诞的夹缝中,语言所具有的非凡魔力:让卑微获得尊严,让瞬间凝为永恒,让漂泊的灵魂在词语构筑的原乡中,找到那束“清澈目光”的永恒凝视。这便是《到虞乡》留给当代诗歌最珍贵的启示:故乡永在,它诞生于每一次以生命和语言进行的、不屈的精神重构之中。

  纵览这部气势恢宏的长诗,堪称诗人艺术风格的集大成之作。诗人以其一贯的自然清新、质朴真挚的笔触,在举重若轻间展现出令人惊叹的艺术造诣。作品以独特的意象经营见长,善于从细微处着墨,通过一个看似平常的物象或生活片段,展开诗意的多重演绎。在委婉含蓄的叙述中,诗人构建起一个既具象又超验的艺术世界,让平凡的事物焕发出非凡的诗性光芒。

  诗人笔法举重若轻,诗作有艺术密度、有生活温度、有情感深度、有现实厚度、有精神高度。诗歌形象真实可触、可感、可赞,引发共鸣,促人深思。足见其大气象,大实力、大手笔,也为当代诗歌创作提供了宝贵的艺术参照。

  我坚信:这位从王官谷步入诗坛、荣获俄罗斯普希金诗歌奖的诗人卫国强,深受司空图隐居地文化基因的滋养,一定会走得更远。

2025.6.5

 

  周守贵:《当代诗人》杂志编辑部主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多次获诗歌奖及担任全国诗歌大赛评委。

  卫国强 | 到虞乡(附:诗家评论)--中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