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座象牙塔,一朵玄奥的花,一颗使人心醉的星……过去了,我所见的犹如别人所见的黎明,静悄悄、飞快、阻不住。
那是一个古老的雕像,有灵魂从它的眼睛向外张望,天使般的眼睛,是温柔,是蓝天,是谜。
它以美丽的庄严惩罚我的视线的亲吻,像女王或者鸽子那样看我。可是迷人的胜利者也走了,像消散的幻象。而我,这可怜的风景和人体画家,韵律和空中楼阁的建造者,看着仙女身上闪亮的袍子和头饰上的星星,心里期望着渴望得到的美好爱情的许诺。除了那至高无上的定命的光,我的记忆深处只有一个女子的脸和一个蓝色的梦。
故意造成这“早已开始”,在起句就已经完成。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理想”?梦的虚幻与谜一样的眼睛,似乎都在说明什么。在读兰波、纪德、圣-琼·佩斯等的散文诗时,同样会感到一种文本力量紧紧把握着自己意识的流动。有时候被他们掠起的语言风潮吹得思绪摇晃。在格调上,散文诗语言是以自由诗与散文的句子“宣叙变调”来控制抒情节奏的。诸多句子语言元素充沛、多元、立体。高明的诗人会有意创造“一边消解一边复生”的“差异”。恍如印象派画家梵高以飞扬的笔触肆意涂抹奥维尔原野。诸多语言镜像的凌厉和变化,一种多时空效果的倾向性预谋带来的视觉与幻觉强烈冲击,显现了它的“差异”。叙述者本身与文本的融合,让文字的火烧得赤烈,每一笔都闪烁强烈的诗性亮光,演绎了一个光怪陆离、斑驳芜杂、多空间的内心剧情。
五 超现实主义凸显的“美质”
柏格森关于“心理时间”的自由,给现代主义的文学语言表达带来了一场全新的革命。散文诗的语言突破,在诗人作品里体现明显。柏格森所谓的“空间时间”与“心理时间”完全是两个概念。“空间时间”就是我们认知的正常流动时间;“心理时间”可以做到无限。这个“心理时间”,作家或诗人可在一瞬间即能接通远方的思想电波:无论时序、地点、生死界限、虚与实;无论遥远还是眼前、过去还是未来,都可能互换、互借、互颠倒,甚至把灵魂一劈两半之后,再搓揉在一起。在时间圆圈里,你可循环往复回放、遮蔽、膨胀,将时间随意置换,超越现实存在的——对于事物本身的幻变,几乎无所不能。
文学的终极意义在于个人经验的丰富。我读博尔赫斯,对那一座“曲径交叉的花园”所进行的言说实践充满了极大的兴趣,这部将之定位为“小说”的作品,通篇文字充溢一种神秘力量,它超现实又依现实,随思维阐示一种心理场域。那布满了镜子和时间的迷宫,有如一座曲径交叉的花园,让我随时沿思想的流水不知不觉于某一处找到它的出口。这个出口,更适合于梦幻诗人(不是小说家)的言说。每读《小径分岔的花园》,我总是把它当作散文诗来读。博尔赫斯很好利用文本阐示柏格森的心理时间理论,他以情节和叙述的冷静抒写,来证实这种跨越了小说文本的写作。但是,在这里我这样认为:有些时候,我们不要总是把文本的体裁分得过于精细。它是一种生命本体在心理场域的言说。
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海浪》。每章的序言都是一章极好的描述一天不同时段的散文诗!但我觉得不只如此,每章的展开情节部分,也同样是哲理性的生命之经验散文诗——这样的一部以散文诗语言写就的“人生意识流”的作品:从早到晚一天的时间流变所暗示的,是人生由盛到衰的时光。其裹挟着的关于生命、时间、痛苦、希望、死亡等人生问题思考,让人玄思,让人不得不悟觉生与死的矩限:“我开始写下一个数字,于是世界就被圈在里面,而我自己则是在这个圆圈的外边;现在我把圆圈连通——就这样——封接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一个整体,而我则在这个整体之外,哭喊着:‘啊,救救我,别让我被永远赶出在这时间圆圈的外边。’”[⑩]以超越现实的“神秘性”,来反衬一种亦真亦幻现实。这种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在伍尔夫笔下比比皆是。
然而,超现实主义并不是万能,也并不能成为诗歌文本写作的主要要素,虽然它能把人类的梦幻、潜意识,视作为超现实并映射现实的东西,但其艺术表现,还是要依附事物的原质。这是有喻义的文本法则,也是诗的要义所在。即便是兰波、圣-琼·佩斯、迈克尔·布洛克、罗伯特·勃莱、特朗斯特罗姆等超现实主义诗人,也迷恋一种“东方古老式”的神秘力量。而埃利蒂斯曾自豪宣称:欧洲人在黑暗中发现了神秘,希腊人则是在永恒的光明中找到了它。当希腊的画家从一位晌午走向大海的少女裸露的乳房上,看到一只栖息的蝴蝶,光明中的神秘就在眼中呈现。“神秘之美”便成为被许多诗人探寻的东西了。
诗性的睿智,语言的喻象,其实就像悬浮海上的“冰山”,我们所能看到的,仅仅是浮在海面之上的山体部分,在海水之下的大部分的山体我们还没有发现。但它却具有浩大的力量。因为,它所承载的是整个冰山之重。语言也一样,它所承载的,正是被展开、被隐藏了的在原象之外的意义群!而在语言隐藏文本喻义的同时,有些时候,创作者本身也未必能够诠释得了。在语言的运用上,诗人能从“神秘之美”中捕捉“另一种风”,这是由现代诗“无法确定性”决定的。“无法确定性”让诗人灵性得到哲学意义的释放。也就有了“阳光倾斜金子落地”的思考。在吟咏中,一些诗人似乎更能在诸多“语言介质”中楔入奇幻的想像。如兰波在《晨曦》中起句与结句以反向喻义,叙写自己的梦幻。一是美好的(开始):“我曾拥抱夏天的晨曦”,一是失败了的(结尾):“醒来已是正午了”。结尾的一个字“醒”字,道出了开头实为“梦”。这为整章铺下了基调:它是梦幻之诗。梦幻,恰恰是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根本要旨。我们读到了中间的段落,则为梦的过程——亮光淡白的小径。冷杉林地。金色瀑布。宝石般的露珠挂在草尖上。鸟鸣。花开。原野。少年。女神……当少年看见了这个女神时,“那人”(我)要掀揭去她身上的轻纱罗裙,最终还拥抱了她!接着,一连串的“过程”出现了,令他沉醉。突然——“晨曦和孩子一块坠倒在那林子下边。”正当这美妙的故事即将往下一步延伸时,一个遗憾的结句,让这美妙戛然而止:“醒来已是正午了。”这最后一个句子变得断裂、破碎和残缺、欲言又止的节制。“醒来。已是……正午了。”也许这样译,更有味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有意断裂句子或折解语言——这正是诗文本为读者留下空间的迷人之处——文本的空白断裂带。让读者在这个断裂了的语境下,自己去想像,去弥合,去填充,去细读。兰波的《晨曦》让我想起鲁迅《野草》里的《好的故事》。二章比照,竟然有着极其相似的语境!幻境的玲珑剔透,物态的迁思妙想,灵动、曼妙,其唯美意绪,都在文字中了。周遭一切围绕他的,是梦的无穷美好:小船。小河。山阴道。草。花。狗。茅屋。静水。游鱼。云。塔。斜栏。农夫。村妇村女。新禾。竹林。让他在“寒冷的秋夜”里看见了“美的事,像一片云锦”。喻指什么?只有对“寒冷的现实”有着切肤之痛、有着抗拒和厌恶的人,才会寄望于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境!还有,中国古代文赋早有此类文本,如:宋玉的《高唐赋》中的巫山神女、曹植的《洛神赋》中的凌波仙子洛神,这些超离现实的梦幻,何其的相似!
超现实主义的文学主张由兰波直接承继。诸多作品中,诗人将奇谲梦幻经内心加工,再进行移植、楔入,使诗更具有细读和探研价值。它讲究词与词的强行粘合、句子长短及标点的视觉效果以及多义修辞,等等,是散文诗优于其它文体的地方。今天的我们,对世界经典文本的细读过程,也是将之融入自己的创作技巧的过程。虽然渊源有自,但需踏雪无痕,这是散文诗高手创作的一种终极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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