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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克,你终究还是一意孤行

2020-09-01 作者:许德民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当代著名抽象艺术家(诗人、画家、艺术理论家)、复旦大学中文系特聘教授许德民评论沙克作品。

  对我来说,沙克的出现几乎就是一股突袭的沙尘暴,在你还看不清他是谁的时候,就被他裹挟而去。几年前的上海国际诗歌节,我是一个看客,沙克也是,我们坐在一起聊诗。对一个已经写了十年抽象诗的诗人,我在领略了文字的奇峰异巅后,再回头走传统诗歌老路,似乎很难找到理由。而同时代的抽象诗知音少之甚少,大多数诗人对抽象诗敬而远之,因为他们不懂也不想懂,面对抽象诗找不到北。

  沙克怪了,看他风风火火的派头,大刀阔斧的语言风格,也不像是深入语言内部喜欢迷宫探寻、龙须绞面之人。然而,一番交流下来,发现我理解错了,他就是喜欢往深处钻牛角尖,喜欢刨根问底,喜欢不一样的看问题角度和思维方式。我至今还不明白,几年前,他究竟是使用了心理战术,投我所好,捡我爱听的话说,还是他确实悟性超级,他竟然很快就明白了抽象诗的基本原理和开拓性价值,并好不掩饰地认为抽象诗歌是21世纪诗歌的重大突破,是天才的、伟大的发现。他的说法很夸张,他对自己认准的对象,是愿意把好话说绝的,毫不吝啬溢美之词。这是什么迷魂汤?尽管,在十年前,甚至更久,2005年,我刚写出抽象诗,也是兴奋和狂妄得不行,认为自己应该马上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十多年过去,风轻云淡,尽管也有很多人厚爱抽象诗,事实上呈现两个极端,爱恨势不两立。我也开始迟钝了,或者还要等个二三十年,抽象诗、抽象文学才可能被追认为二十一世纪的重大文学成果。而沙克竟然把这种追认提前了几十年。2017年,就在他策划的中国新归来诗人诗歌评奖活动中,评委们授予我“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的授奖词,给了抽象诗一个大大的褒奖:

  “许德民是复旦诗社的第一任社长,80年代的中国诗坛名角、代表性的大学生诗人。他80年代的诗集《人兽共患病》至今还影响着后来者。80年代后半叶开始潜行于各类现代诗的语言探索,后又醉心于抽象艺术创作与系统理论研究,反刍文学在抽象艺术层面的失语,转身举起渊源性的汉语毁创精神,回探《易经》、《百家姓》中的文字密踪,颠覆当代语境中文字约定俗成的所有表义,摈弃词组、语意,解构语法,重铸语感节奏和字义空间,形成抽象诗。他的抽象诗形式至上,是与抽象画、无标题音乐一脉相承的艺术文本,也是不同于白话诗的新的诗歌形式。如果抽象画是非常合理而有价值的存在,那么许德民的抽象诗具有同等强度的合理性和存在价值。抽象诗开创了中国的抽象文学。有鉴于此,特将具有四十年当代诗史的中国新归来诗人-代表诗人奖授予许德民。”

  这段文字阐明了三个观点:看似魔咒似的抽象诗,自有本民族文化、文字的渊源和密踪,并非文字胡搅蛮缠。其二,抽象诗填补了文学没有抽象的空白,使得文学有了和抽象画、无标题音乐对等的艺术模式。其三,抽象诗开创了抽象文学。如此明确的授奖词给抽象诗“一锤定音”,必须具有多么豁达的胸怀与超前的意识、眼光,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说服众多资深评委,以“试错”的方式在抽象诗的价值判断上铤而走险。

  尽管,我并没有受宠若惊,因为我对抽象诗的价值判断是世界之最,我知道它举世无双,无论别人再怎么高估,都不会超过我自己对抽象诗的认可。我只是窃喜“同路知音”的出现。抽象诗需要知音,需要在文学史上插上坐标。因此,沙克让我刮目相看。

  他不仅有一种逆向思维(对抽象诗的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逆向思维),有直觉,还有很好的理论视域与基础,他熟悉当代艺术、抽象艺术,他对创新有天然的敏感与好感,他见怪不怪,不怪才怪。所以对新鲜事物,对丑到极致的美具有穿透力的审视,并且在产生共鸣之后,就不会犹豫,认理到底!

  沙克对诗歌理论的熟悉不足为奇,他浸淫诗歌这么多年,“离去又归来”了十多年,博览群书、扫荡诗坛、劲道十足,自不在话下。但是他的文艺评论跨界到美术界、到音乐界,就让人得一路小跑,才能看清他在不同领域的文艺批评中的不同功力。不久前,他投了两篇论文参加上海文艺评论奖,一篇是电影音乐,一篇是当代艺术,在盲评中竟然双双入围前三名,直到作者名字揭晓,不能同时入选两篇,才不得不被割爱一篇,而电影音乐的论文获得头奖的评委票数,却因故屈居第二。沙克在文艺评论上的天才表现让人瞠目结舌。上海最高级别的文艺评论奖,被全国同道追捧,大批文艺研究精英靠博此奖来巩固学术地位或晋级加薪,而沙克全无这些功利需要,却双枪射靶,如囊中探物,他百发百中的架势,让人咬牙切齿。

  就在被他的艺评、音评、诗评震撼成粉丝,几乎要忘记了他是一个诗人的时候,突然,一本即将出版的诗集文档,占屏我的手机,原来他的原型还是诗人,其他的角色,都是拔一根毫毛吹出来的化身。点开了他的诗集文档,眼光迅速拉回80年代,诗歌的理想主义时代。这个时代是刻骨铭心的,这个时代的诗歌,也是留在血脉里的,温暖而舒畅。但是,到了沙克的80年代的诗里,突然却血流加速。

  1979年,我刚进入复旦大学,在新生的诗赛海选中,我的一首诗被系赛诗队选中参加校赛诗会获得二等奖。使得我本来要老老实实做经济学学问的心一下子被诗歌击中了。那是一首朗诵诗,是社会政治意识极强的诗歌,谈不上有更多的诗意。而沙克,1979年的诗歌《希望》,前面四句:“风停了,我没看过风的样子,/树枝安静不动,所以风停了。”就一下子把我绊倒了。这不是21世纪的诗,是四十年前,中国的朦胧诗刚刚开始,全民写诗都还在民歌里打转,连戴望舒徐志摩都还被禁得喘不出声的时代,沙克尽然已经把诗写得如此飘逸、洒脱,如此萨特与康德了。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逆向镜头,时间是倒流的,诗意也是倒着撒幽灵的,因果关系的颠覆让世界在这一刻停止,让思维断片,让一切结果重新演绎,让结局成为开始。这种诗思维是方法论,是改变诗意识、诗观念、诗境界、诗意味的绝佳形式。此刻,让我回到那个时代,模仿80年代的大学生思维,面对一首开头四句就几乎让人失语失去平衡的佳作,有一种膜拜叫手足无措。幸亏只有这四句绝唱,后来的两段诗没有超过它,但就这四句,在我看来,就可以把徐志摩或者戴望舒给KO了,即便是当时如日中天的朦胧诗大拿们,任选一首短诗来和《希望》PK的话,沙克都不会输。

  我没有研究过沙克在他十六岁时的灵感出自何处,能够写出《希望》(这个标题很像十六岁的他,但诗的内涵却更像现在的他)这样的诗歌,而且,这首诗达到的高度几乎使得他的一生的写作都在追平它。这首诗究竟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的十六岁的。我想这首诗的基因应该是有着李商隐的遗传。因为李白豪迈、杜甫铿锵,而李商隐却有些鬼魅,而这首诗,明朗画风之下,却是一种温柔的鬼魅在浸润你的呼吸,让你有点透不过气来。

  继续在怕怕中读沙克的诗。因为怕他再会在一条安静的巷子里,闪翘出一袭夜衣轻裙,突然朝你扑来,你接不住她的红唇柔鬓。还好,有惊无险。沙克以后的诗,才华依旧,我用同时代的眼光倒流着追寻他的诗意轨迹,他的每一首诗的标题、语言风格、意象手段、象征意味以及给予我们的情绪、直觉与哲理,都在同时代的范围之内,他的逆向思维与创新意识依旧顽强,气场与骨骼都不缺,既有浮士德的厚重,恶之花的猥琐,也有嚎叫的挣扎,按照通常的现代主义诗歌标准,他已经站在了顶峰。但是,在我或许极端的独一无二的抽象诗学眼光看来,这些可能被英雄主义诗歌观绑架的诗意,有一种太理性的强大,似乎正在束缚着文字,使得文字的翅膀,戴着无形的枷锁起飞,总是飞得有些沉重,似乎少了神来之笔的潇洒与轻盈,更少了李商隐的鬼魅,让我们屏住呼吸的谨慎,变得有些烦躁与紧张,而绷紧的意识,也始终被战马似的阅读口味驱赶向渺无边际的诗意戈壁,让我们被烘烤着,有点精疲力尽。

  诗歌是饮料还是菜,一次吃多了也不容易消化。就在想偷懒,休息休息眼睛的时候,一首写于1996年的诗歌,其中有那么两句,和《希望》中的前四句,狼狈为奸似的,朝你低吼着。“其实世上没有黑暗,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选自《本身的光》)这是两句绝唱,无疑是在作隐喻,那是一个具有正义感的无赖在研究哲理,是绑架者甜言蜜语的威胁,是独裁者字正腔圆的甩锅,是捕鸟笼里的诱饵一路撒向天边。你坠入花丛的时候,才知道陷阱是舌头编织成的花瓣,就等着你来烧烤肉体和灵魂。用荒谬的悖论自相残杀,让矛盾的诗意迷途知返,让文字变成一种有缺陷的鸟,想飞却栽倒。这是沙克这两句诗给我造成的语无伦次的文字的歇斯底里。

  可惜,后来的两句彻底改变了前面的“坏”形象,变得循规蹈矩起来,“太阳回来了,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从不正常的逻辑推理,让黑暗成为一种常态,并且把这种常态归罪于太阳的离去,本来就是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荒诞和与野蛮。但是,按照这个“反方”的强盗逻辑继续下去的诗意,应该具有险象环生步入深渊的冒险旅程,但是,因为后两句的“正方”的虚伪出现,使得本来在恶境中已经习惯的瞳孔突然变得无法适应,不得不重新评估诗意的价值趋向,或者遣返追求冒险的灵魂,重新回到舒适区,重新回到平庸之旅?

  阅读中的我在想,每个人的审美习惯和能力差别是非常大的。我以一个抽象诗的实践者的创作法则,已经彻底将人类的文字理性剔除,将文字陌生化组合当作经典,让文字产生歧义,产生我们的理性思维无法抵达的抽象境界,让我们的视觉和灵魂都重新适应一个新的语言环境,从而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但是,一旦从抽象中回到具象,从宇宙回到地球,从精神回到物质,从非理性回到理性,如同从天空遨游中回到一个浅水池,拥挤着争食的鱼类,搅局的泥鳅王八,弱肉强食的生物链,生存与死亡,爱与恨,社会与生命,哲理再丰富,死亡意识再强,对生命的诗意来说,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何必马革裹尸还。

  诗意,被理性劫持的历史已经几千年,人类的命运也在理性的裹挟和窒息中,变得不自信和神经质起来。诗歌,无论是古体诗还是白话诗,一向被理性引以为骄傲的创作方法论,是否也会因为人类思维方式的枯竭和人类生命方式的单调而显得有点跟不上趟,甚而开始自暴自弃。

  有一种可能,就是摆脱具象和理性,让自己的诗歌,变得神性、无调性、抽象性起来,那是我们摆脱心理危机的唯一法则。诗呀,让我们的灵魂在灾难深重的地方重新爬起来,我们探起的身体,应该与横在岁月肩头的自己,比较一下诗意,是否还在顾及人生。我不是要求诗人们都去写抽象诗,也不会要求沙克这么做,我希望人们能有他那样兼容大千世界各种极端风景的格局,清醒地,锐利地,那样宽待抽象诗之类艺术创造的淳厚境界。

  沙克,你终究还是一意孤行!

  (2020、9、1于上海)


附本文述及的沙克两首诗作:

 

[希望]

 

风停了,

我没看过风的样子,

    树枝安静不动,

    所以风停了。

 

鸟没叫,

我知道鸟的样子;

有时候它又飞又叫,

像风一样。

 

我没飞也没叫,

所以我不长翅膀,

我希望自己像风那样。

 

(1979年)

 

 

[本身的光]

 

人的命中生着黑暗的刺

不知道等一会儿发生什么

刺伤谁,不安的

嘴唇舔着太阳的余晖

 

仿佛客栈,迎来生面孔

一次次送走夕阳

 

其实世上没有黑暗

那是太阳离开了我们

太阳回来了

我们又生活在光明之中

 

太阳不回头

我们的心脏同样在翼动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我常审问自己

当我在夜间行走

凭什么快步如飞

凭什么身手轻松

 

是本身的光

在流动

 

(写于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