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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张家界

2023-07-03 作者:罗长江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罗长江,湘人,国家一级作家,湖南作家书画院副院长。出版文学著作20余部,300多件作品收入选刊、选本,包括入选中学语文课本。本文载《散文诗》杂志2023年第5期。

  导读:多少人羡慕我,家住张家界。这里的砂岩大峰林风光,这里的山川草木、风土人情,这里的古老与新生、神奇与寻常、以及经由人类痕迹烙下的文化胎记和文明成果,有一种散文诗般的“入骨的美丽”(卜寸丹语)。它们如同沁凉的露水、含笑的阳光、温爱的月辉,一并于不知不觉间润泽着我、浸渍着我、濡染着我。这种心心相印与物我交融,让我想起川端康成领取诺奖时的著名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一往情深地诠释了日本文化的传统之美。他几乎没有谈到自己的创作,但他的美学追求和创作源泉已使人了然于心。盐融于水般的境界,臻至化境的醇美和通达,是多么地令人区区向往之至啊!

——摘自创作谈《我在美丽的张家界》
 

吊脚楼
 

  吊脚楼是一挂挂陈年老色的腊肉,暗香袭人而坐拥山河。
  吊脚楼是一坛坛粗粮野果的老酒,牧童遥指处——杏花打苞桃花飞舞。
  吊脚楼是火塘的铁制三脚架上烧水的锡壶,锡壶盖卟卟卟吹着热气。
  吊脚楼是几代相传的一管水烟筒,老祖父咕噜咕噜着一边咳嗽一边吞云吐雾。
  吊脚楼是男主人的网罾,网回来渔火,而把星光和潮汛统统放走。
  吊脚楼是女主人的坛子菜,整个屋子都腌香了,整个季节都腌香了。
  吊脚楼是小学生往板壁上的信手涂鸦,一不小心成了日后的童年时代文物。
  吊脚楼是看家的狗在主人裤腿间钻进钻出,是蜜蜂在檐下的蜂桶飞进飞出,是萤火虫在爬满竹篱土墙的南瓜花、黄瓜花、丝瓜花间明灭闪烁。
  吊脚楼是猪娃争食,母狗怀春,蛤蟆闹塘,岩鹰叼鸡,老牛反刍经冬的草料、西斜的月光,砖缝里的纺织娘低低提醒着今夜霜降……
  吊脚楼是晾衣竿上的斑斓,晾晒着日常生活最朴素最温软的细节。
  吊脚楼是炊烟般温软的手势,送迎上学的孩子浪花般走过小溪的一溜跳石。
  吊脚楼是进城上班的摩托车,每天出发时要由一双温柔的目光轻推一把。
  吊脚楼是播放广场舞曲的收录机,每天散场时顺手将四野的蛙鼓打包回家。
  吊脚楼是木格窗下哭嫁歌的悠扬,是篝火旁跳丧者的亢奋,是春节的舞狮,是元宵的花灯,是端午的艾蒿,是腊八节的豆豉,是除夕夜团团圆圆的灶火。
  吊脚楼是神龛上的祖宗牌位,是村口的土地庙,是村边的风水树,是一排新派的太阳能路灯连接着新屋场,是一溜古典主义的青石板连接着老祠堂。
  吊脚楼是乡村游的吸睛点:与田园风光握手;与民间风情碰杯;向村姑的原生态唱法与芳唇初启的那一缕羞涩表达敬意;在妇女们的农事歌舞里眺望秋收的姿势;往巫风傩技的刀山火海填充足够的想象力;餐饮啊、民宿啊、摊点啊、电商啊……兴匆匆冒了出来,如同雷雨后的菌子和地衣,露水盈盈的样子——一滴露水一棵草,新草青青便是春天,芳草无涯便是大地!
  吊脚楼是硬通货品质的现场带货直播:耕种有机稻谷,制作茶叶、葛粉、蔗糖,打糍粑、取蜂蜜,杀年猪、熏腊肉……东风十里着吊脚楼人家的笑靥如花,笑靥如花(时而有白鹭的诗意起起落落,劳作在抒情;时而有无人摄影机的时尚飞飞停停,日光在沸腾)。
  哦!吊脚楼是地标,是美学,是一种生存方式,生生不息着山地民族古往今来的生命脉流。吊脚楼是一台台多功能相机,录制和显影山民们鲜活、健朴的生命原色;吊脚楼是一只只重音型围鼓,演奏与诠释海德格尔的那句名言: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在大地之上。
 

民 歌
 

  五道水是湖南四大水系之一澧水的源头,也是桑植民歌的源头。
  这里的家家户户,火塘从不熄火,歌谣如同他们的火种种。
  这里的男男女女,出门背不离篓,歌谣如同他们的背篓篓。
  民歌在这里,是幺叔编草鞋,草鞋没样——边打边像;是阿婆捂酒缸,蓑衣一盖——越捂越甜;是一进嘴巴就麻辣火烧的擂钵辣子——越吃越辣,越辣越吃。那些原汁原味的词儿啊,曲儿啊,好比树蔸儿柴蔸儿的豁口,是砍刀砍出来的;好比石臼的糍粑粑,是杵木杵出来的;好比山间的泉水,是竹枧接出来的;好比架在炭火上的“麻辣烫”,是炖缽炖出来的;好比手中的饭团,是门口的狗子吠出来的;好比坡上的茅草,是滚进滚出的日头和月亮滚出来的;好比头顶的云彩,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好比屋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好比园子里的韭菜,割了又长,长了又割……
  人们像熟悉父亲的白肋烟和母亲的乳房一样,熟悉那些呛人而醇美的旋律。
  人们像熟悉家中的火塘和天边的星光一样,熟悉那些温暖而迷茫的旋律。
  人们像熟悉女子的眼睛和男人的胸膛一样,熟悉那些欢快而恣情的旋律。
  太阳跌跌撞撞落山了,牛儿叮叮当当回家了,那一支歌谣却不见归屋,还在太阳沉落的山岗怅然神伤;
  月光晃晃荡荡出山了,赶场的人们回家了,那一支歌谣却不见归屋,还在透出半隙灯光的街口酒话连篇;
  古树上的鸟儿安睡了,寨子的人们安睡了,那一支歌谣却不见归屋,还在谜一般的野天野地里等候与游荡……
 

马桑树的故乡

  唱啊,唱钥匙不到锁不开,两地相思朝朝又暮暮。
  唱啊,唱重情重义土家妹,情到深处也苦也不苦。
  唱啊唱得岁月动容。唱啊唱得山河颔首。唱得一个名叫“等待”的动词的词根,长满苦苦思念的根须。唱得一支唤作《马桑树儿搭灯台》的民歌,辽阔出“哪里有爱,哪里就有青青马桑树”的金句。
  将一棵树唱成忠贞的代名词。
  将一棵树唱成爱情的长青藤。
  将一棵树唱成一坛陈年的酒。
  将一棵树唱成一部大写的书。
  感觉里,总有不同年代、不同年龄段的女子,立在高处的马桑树下——
  路边石头望成人……眼底秋水望起雾……
 

写意砂岩峰林
 

  我一次次箕坐于高处,凝视月白风清下的千百座岩峰。
  白天里的张家界砂岩峰林是卷帙浩繁的竹简,珍藏着诗人屈原的《国殇》与传奇;夜色中它们纷纷活动着身子,一件件竹简一行行文字,复活成了《国殇》里操吴戈披犀甲的壮士,复活成了我之笔下激越、悲怆而浩茫的“跳殇”:
  ……旌旗遮蔽了太阳,敌人如乌云一般涌来,箭矢纷纷坠落,阵前厮杀得尸横遍野……没有犹豫。没有牵挂与不舍。有的只是飘忽在原野上的没有归途的魂魄,有的只是紧紧抓着长剑的残缺的肢体,已经支离破碎了,还要力尽关山……咚,咚咚!咚,咚咚!以跳殇祭祀阵亡将士的踏歌与舞步,迷狂而苍凉。残阳下,响彻着逝者与生者对神的呼喊。广袤荒原上,路啊怎么这么远?魂魄怎么总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战败一方的蚩尤部落、三苗部落及其后裔,抬着先人直挺的尸体,带着满身的伤痕与血污,带着凛然与决绝,带着消失的痛,带着苍凉邈远的想象和复仇的信念,由北而南,藏匿于这片崇山峻岭之中。砂岩大峰林养育的山民,生命意识如同岩峰一般顽强,坚忍与刚勇。明代初年,土酋向大坤揭竿而起,兵败后骑一匹白马率残部跳崖身亡,从此,每逢阴雨天气,义军跳崖的神堂湾一直隐约可闻鼓角之声。一位名叫灰娃的女诗人,置身神秘诡异、聚散幻化的砂岩大峰林,疑心到了楚地游魂的山鬼故家。骤然一阵星雨光瀑,恍惚间若见不屈的种族纷纷纵身深壑,彻底拒绝了凌辱,谱就最昂扬最沉哀最凄厉的变奏。挽歌一时隐约一时银亮,化作瑰丽的光柱直上云霄,闪烁着民间英雄史诗的悲怆与凄美……
  对于壮士来说,一千遍慷慨的承诺,当不上一次勇敢的献身。
  我在《三千零一峰是铜像》中写道——
  如是你便可以明白了:在熊熊火光边喝血酒,杀仇人和被仇人杀一样地毫不在乎的民风,何以延续千百年而不衰。你便可以理解了:贺龙队伍唱着“要吃辣子不怕辣,要当红军不怕杀,刀子搁在脖颈上,脑壳砍哒碗大个疤”,前仆后继如割韭菜一般,割去一茬何以又能冒出来一茬……
 

天台听松
 

  置身张家界砂岩大峰林,需得特别加以仰视的,是长在一座座岩峰上的武陵松。
  看看这些呈多棱体、圆柱体的岩峰吧,一座一座,无一不是陡直壁立,有棱有角,绝对高度在一两百米以上,每一堵岩壁几乎都是垂直的坡度,每一个峰顶几乎都是平崭崭的台地。峰顶和绝壁,无疑是不长土的,惟有靠根须紧紧锲进有着渗水性能的砂岩岩层,惟有靠枝叶汲取空气中的润湿和其它养分,以保证起码的生存需要,直至渐渐长成一大片一大片生命奇迹,永恒的绿色。我曾敬意丛生地写道:悬崖之巅,绝壁之隙,免不了风化雨蚀,雷击冰摧,但不论面临何种情形,武陵松都不曾惧怕过。虬枝断了,可以再生;岩峰坍了,可以从坍了的地方再长;烈日暴晒,将根须锲入岩层体内摄取润泽;即便成了枯枝伸向天空,亦定格成信念的旗帜,风骨卓然地振臂而呼,响彻生命的庄严!
  从地面到绝壁之上和岩峰之巅,人类没有道路可以抵达。武陵松屹立于绝壁和峰顶,唯有云雾可以去抚慰,唯有露珠可以去滋润,唯有鸟类可以去歌唱……如一位诗人所说,它们有着傲视人类和一切哺乳类爬行类脊椎动物的优越感,有着尘世不可触及和不可亵渎的超脱感。这方天宇下,只有时舒时卷的云雾、婉转欢快的鸟啼、亲昵友好的星星,才配与创造了永恒绿色和生命奇迹的武陵松为伍;只有灼灼的闪电、滚滚的雷霆、浩浩的天风和猎猎的苍鹰,才配向武陵松致敬!
  天台听松,听到了尘世间需得仰视才见的精神海拔。
  天台听松,听到的是一阙回荡在悬崖绝壁的生命之歌。在这里,你会感到更加切近永恒,更加鼓起生活的热情和勇气,以及对生命的敬畏。每呼吸一口空气,都会感到比别处更加遒劲有力……
  一只苍鹰在我头顶的天空翱翔。
  阳光下,苍鹰的投影像飘移的小岛,往铜琶铁板的武陵松群落,激溅出银光闪闪的回声。
 

宝峰湖听雪

  雪落宝峰湖。
  极轻盈、极恬静、极优雅的样子。屏息间,听到一枚枚六角形雪花、一枚枚枝状或星状雪花翩然入水,像一尾尾鱼儿嘬着嘴唇,轻吻一座座砂岩岩峰的倒影,轻吻一棵棵苍松翠竹的倒影,轻吻一丛丛苇白蓼红的倒影,轻吻一条条游船画舫的倒影……让人想起白色鸟翩然入水的慢镜头,跳水运动员翩然入水的慢镜头,鱼儿亮着银白色肚皮跃出水面又翩然入水的慢镜头。
  哦听雪,听的是轻盈,愉悦和美感。
  一位听雪得诗的小女子说,漫天的我落到雪花上,而你在想我……

  雪来自大地又回到大地。
  听雪花悠悠落到湖面,消融成液态的水鼓腮而歌;听雪花悠悠落到地面,等着消融后悄无声息渗入地下,与春天的心跳对接,与得到灌溉的庄稼和植物的甜蜜的呼吸对接……
  哦听雪,听的是一份生命美学,一份禅意。
  一位听雪得悟的小女子说,听雪,像迷路的孩子,可以找回自己。
 

五号山谷听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淅沥淅沥淅沥。
  我在吊脚楼风格的乡村民宿“五号山谷”,听雨。
  我把手伸向栏杆之外。突然产生手指是针,雨丝是线的联想。刺呀绣呀,绣一道闪电能劈开九万吨乌云;绣一只野雉沙哑着嗓子蹿过山冈,雨季的尾巴拖起好长好长;绣一坡可与上苍通灵的离离原上草;绣一挂风筝拎着山山岭岭的耳朵,将冬去春来的无限想象,放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绣一片没有光污染的夜空,黑得滴出来墨汁;绣一只草蒲团,水碾般耐磨,手掌般厚实,亲情、友情、邻里情一般温暖,让人想起雨天里咳个不停的老祖父,想起笑吟吟散发着稻花般清香的小姨娘;绣端坐在三月之上的一蕊芳喘,绣花朵灼伤的一方天宇,绣花枝乱颤下的一地泥泞;绣开始丰满的乳房和村庄,梦里撑一把余光中先生诗中递来的雨伞,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绣只有在星夜才会生动起来的篱笆墙的影子,稻草垛的身段,还有咚的一下,让路中间的水洼溅湿了身子的红月亮;绣一声诗经里的鸡鸣,绣一缕楚辞里的巫唱,绣一首竹枝词里的“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绣雨水打湿的山歌子枝枝蔓蔓的衬词和地道方言;绣一些散落的传说,一些发黄的情感,一些鱼一样游动水底的光阴和心跳,一些年份、一些节气的水分和阳光;绣一只长舌妇的麻雀立在村口,重播许多年前一朵桃花的绯闻与宿命;绣一群少年像风一样奔跑,像蝉一样歌唱;绣一个个蜂箱是会飞翔的风,是会唱歌的云;绣“湿漉漉的山会向我怀里倒来,而我,非得用点力,才能将它扶住”;绣一只只白鹭在水田上下起起落落,往山谷的脖颈披一条飘飘欲飞的长丝巾;绣宅旁的老柏树,颔首称许村中子弟晴耕雨读;绣路口的土地庙悉心护佑一方安宁,人欢牛叫;绣树上的鸟巢笑语喧哗,满堂儿孙……
  “五号山谷”听雨,听到的是生命的声音,自然的声音,乡土的声音,生死歌哭的声音,苍生意识草根情怀的声音。
  生命需要雨水滋养。没有雨水就没有生命,也就没有大地上的苍生。
  “珍惜雨水的村庄”,诗人海子的句子像雨水一样明亮。
 

在黄龙洞,我伫立成一根石笋

  在黄龙洞,我伫立成一根石笋,潜滋暗长……
  洞顶的水珠,一滴,一滴,滴落我的头顶。洞穴的呼吸水意森森,为我潮湿着适宜生长的环境和氛围。
  滴落头顶的水珠,一滴,一滴,渐渐变硬,渐渐由液体变成固体。
  在我的头顶的正上方,垂着一只雌性的钟乳石。饱噙着的水珠盈盈欲滴,一副望穿秋水的样子。不出声地将那首民间情歌唱了又唱:“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捱,钥匙不到锁不开……”
  我亦进入角色,䟡足而立,使劲把脚跟提高到不能再高了。
  我是牛郎。你是织女。“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们之间隔着许多个厘米——隔着一条看似很窄、其实很宽很宽的银河——石笋每长一厘米、石钟乳每长一厘米,需要一百年的时间哪!
  需要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
  需要一点一滴积攒钙质的时间,一步步与对方零距离……
  哦,把时间弄成压缩饼干,一百年当作一天、当作一小时怎么样?
  把“想你想你真想你,面对面望着还想你”设为手机铃声怎么样?
  ……恍惚间,零距离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洞穴呜呜吹响海螺与长号,共频喜相逢的砰砰心跳;“石琴山”的石琴调试到最佳状态,浪花在琴键间迸溅着鱼欢水乐;“万年雪松”张灯结彩,星光斑斓般缀满祝福和笑声;“响水河”鼓动洞穴肺叶的呼吸,敞开并烛照黑暗的腹部而上下天光;老法师手执“定海神针”作辟邪之物,嘴里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句;石钟乳、石笋、石柱、石花、石幔、石枝、石管、石珍珠们载歌载舞,缤纷着礼花的璀璨和共情的光芒;洞神备好一份特别礼物,为我们这一对终成眷属的牛郎织女办妥了户口手续。

  爱情盛大。美好从内部袅袅上升。
  哦哦,这生养之地,这应许之地呀!
 

你去过板栗山吗
 

  航拍下的板栗山,你该知道有多美!
  四面的丹崖翠峰如同国画风格的巨幅屏风。脚下的谷壑深深切陷,让阳光照耀得一片黑暗,恰好托出梯田与屋舍携手打造的空中田园。
  屋顶的炊烟,田塍上的鹅眉豆,在航拍图片的像素里妖娆地生长。
  正是稻熟时节,梯田漫出一片金黄色呼唤。
  你去过板栗山吗?

  山上稻子一熟,板栗相跟着熟了。
  去到板栗山,不要问路,板栗树是地标,有板栗树的地方都是它的地盘。
  走在山道上,壳儿带刺的板栗,不时掉落地上或者你的身上,是板栗山递给你的名片呢。
  你自然而然拾起一颗颗欣喜。
  板栗山的板栗,是人与野生动物的“共享经济”。正在树上采摘的猴子,兴许会往你的身上丢来三两颗调皮和嬉闹。那些个松鼠、竹鼠、芭茅鼠、白面狸呀,或公开或隐蔽剥食板栗,忙活着冬藏的事情。
  山风阵阵。板栗如雨……

  扑鼻而来是熟板栗的香气。
  灶火边,主人将正在翻炒的古朴热情,大把大把塞往你手里。板栗香,板栗香,醉人的板栗香啊。
  主人说起埋在板栗树下的亲人,逢年过节,傍晚会抄小道回家;半夜时分,有人藉板栗树的树根导航,尝试着与睡在地下的亲人通话……

  板栗山原来唤作“板凳山”。
  明代洪武年间,土酋覃垕、向大坤先后与进剿的官军在山脚的峡谷鏖战。冷兵器噼噼嘭嘭,杀得时间哑默如岩石,杀得荒草夭折如断矢,杀得惨淡的星光与刀光屏住呼吸日夜兼程。半山上的山民,一个个壮着胆子跑到高崖边上看热闹,看稀奇。站得累了,索性带一个板凳坐着看……
  仗打完了。峡谷取名“百仗峡”,此处取名“板凳山”。
  后来,板栗树多了,“板凳山”渐渐喊成了“板栗山”。
  (地名,是土生土长的孤本,一方山水的二维码。)
  你去过板栗山吗?
 

虎耳草

  是沈先生的《边城》,让我们牢牢记住了虎耳草。
  记住了那个生长虎耳草的地方,繁复滋茂,空气中有泥土的气味,流水的气味,草木的气味,甲虫类气味,几分野性的丰饶与生气。
  记住了那个小伙子傩送,唱了整整一个夜晚的情歌献给少女翠翠。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少女翠翠的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窜过悬崖半腰——去摘肥美硕大的虎耳草!
  虎耳草自对面崖壁的裂缝处长出,郁郁葱葱的样子,肥肥实实的样子。沉静的叶片们托出橘黄色花朵,花朵像按在墙壁上的一个个图钉,锃亮锃亮;像长在崖壁上的一只只眼睛,炯炯有神;像是神灵随手撒落的一把星星,真实得如同遥远的记忆。疑心那叶片可以割岩石,可以划伤长了翅膀的风,可以张开翅膀飞向湛蓝的天空……

  兰波说:“多么遥远,一棵草的距离。”
  虎耳草却是如此亲近!亲近得一不留神,就可以轻轻打开一个女子的秘密。
  你的心头也有一面崖壁啊,期待长出来虎耳草。
  期待一支歌,经由鳞片状的叶子灌制成唱片,轻轻的,各处飘着,把灵魂轻轻浮起来。
  期待一个人,一个被你遗忘之后依然不时跑进梦里来的那个人。
  期待一个梦,梦中的崖壁上,虎耳草长得肥美硕大。肥美硕大的虎耳草开花了,开的是花中之花,是女人中的女人,如同执灯的民间美神,丰乳肥臀,耀得峡谷一片光明。
  期待一场风暴,期待一场风暴的折腾,期待一场折腾后的欢欣与叹息,期待一阵叹息后的风和日丽,期待一份风和日丽式的祥云,期待一片祥云如同美丽传说,期待一个传说跟虎耳草有关,而不必在意——它是近在咫尺呢,还是遥不可及……
  期待一场月光,落下你猛虎细嗅蔷薇般细嗅虎耳草的影子。

记于影片《边城》摄制地茅岩河温塘古渡
 

送 亮

  除夕那天,一家人吃过团年饭,带着热乎乎的酒菜,点燃红晃晃的蜡烛,张罗着去亡故的亲人坟前“送亮”,与睡在地下的亲人过一个团圆年。
  摇曳的烛光,暖和了寒冬腊月,暖和了半壁山河。

  取出来三炷清香,点燃,往墓碑前插好——
  清香的袅袅烟雾是导航器,一下子接通了那边的信息。
  取出来一摞纸钱,点燃,边往火堆上添,边跟躺在坟墓的亲人说话,请安。问候屋子可曾漏雨?问候可有牛踩羊啃叼扰?问候四邻是否相安无事?问候落霜堆雪的日子是否冻着?春上梦见拄着拐棍往家里走,红光满面的样子呢……
  取出来热酒热饭热菜,往墓碑前的石板上摆好——
  给亲人斟酒。劝亲人用餐。过年了啊,酒要喝足饭要吃饱啊!
  边劝酒菜,边聊家长里短。通报一年里添丁进口,收成和进项。通报孙子考上了重点大学,邻居们说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通报村口那棵死去几年的老樟树又活了过来,树根那头连着祖宗先人,树根这头连着子孙后代的脐带,枯枝上的青枝绿叶,在全村人眼睛里齐刷刷长啊……

  山野间,这里一处,那里一处,遍是“送亮”的人家。
  款款亲情。亲情款款。温辞软语,岁月流长。阴阳相隔两个世界,近得只隔着墓碑这一道门坎。一顿团圆饭,一番家常话,生死隔不断的融融亲情啊!
  融融亲情,点点烛光,摇曳得山坡上一树野樱桃花开了,又一树野樱桃花开了。一树树野樱桃花如同一树树温暖的灯盏,照亮了天宇下这一方水土。

 

西兰卡普
 

  织花。织草。织鸟。织兽。
  织山。织水。织云。织霞。
  织五色土的沉稳厚实。织七色虹的斑斓富丽。
  织进去青草的朴素,雪花的轻盈,春天的希望,秋天的怀想。
  织出来产品飘洋过海,日子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
  织机吱嘎,吱嘎——织呀,织呀——

  西兰卡普是浮世绘,是风俗画,是农事诗,是世情歌。
  是花的原野,花的阡陌,花的大地和天空。
  是一对阳雀自春天的花丛深处扑楞楞飞起。
  是枝头的花喜鹊翘着长尾巴唤你的小名。
  是肤色青青的老水牛,那红红的瞳仁温柔如脉脉含情的灯盏花。
  是剜猪菜的少妇,汗涔涔将背上的娃崽搂下来,一屁股坐到田塍上,敞开白生生的大奶子,如同绽开悬崖的野百合。
  是金叶子一般,阳光悠悠飘落坡地。坡地上,婴童与花朵睡了。
  是骑着浑圆的牛背和夕阳的伢子,穿过石竹花盛开的小径走向村庄。
  是南风将才绽开的燕子花,悄悄插向村庄的鬓角。
  是草尖花蕊间的蜻蜓,在飞飞停停中实施或完成交尾。
  是南瓜花嘟着粉黄色嘴巴,在向浮萍间的小青蛙诉说着什么。
  是远去的鸢尾花牵一条小路的梦幻,小路弯弯曲曲细又长。
  织机吱嘎,吱嘎——织呀,织呀——

  想起了胡德夫的《一幅画》。开头一句便是“我的心中有一条河”。
  我熟识的一位女作家说,很好听的一首歌,岁月,沧桑,逝水,听着想哭。
  绵亘千百年的土家织锦“西兰卡普”,不也是汩汩滔滔由色彩汇成的一条河么?从沧桑斑驳的古远流来,从九溪十八峒的斑斓与凝重里流来……
  昔时,母亲们给女儿陪嫁的楠木箱子,最底层总是珍藏着西兰卡普,如同一块块温软的玉,轻轻抚摸,手感是那么温暖,旧时光是那么温暖。女作家接下来写道: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景,忽然成了流光中遥远的过往,温柔的感动里缭绕着恬静的忧伤。从此,每个经过的生命史都被搁浅,或安放在再也不能触及的时光深处——那是我们在生命河里种下的生活,流到岁月的尽头,记得,或泥沙俱下。
  织机吱嘎,吱嘎——织呀,织呀——

  云里鸡声雾里花。陈年老月的吊脚楼,晾衣绳上晾着晒着土花铺盖。
  系着“台台花”围裙的老人捡经线,紧纬线,色彩缤纷而生动。织锦女子们编织着欢乐与忧愁,梦想与希望,将庸常的日子装点得色彩纷呈,让你想起锦鸡的羽毛、天空的晚霞和雨后的彩虹。这时候,若有一个异乡人从寂寥偏僻的山路上经过,定会让那一闪而过的五彩织锦——霎地将心情照亮。
  织机吱嘎,吱嘎——织呀,织呀——
 

后 记

 
多少人羡慕我
家住张家界
峰三千,水八百
好大一座迷魂台
月醉山歌亭
雾恋仙女岩
远古的龙虾浪浪漫漫开成花
绝壁的种子一往情深长成材
人人都夸这里奇哎
石头有情也有爱
 
多少人羡慕我
家住张家界
彩云间,千峰外
一幅古画土家寨
仙境太缥缈
人间多自在
阿婆的火塘烧得山里日子暖
阿妹的木叶吹得四季花儿开
奇山异水人风流哎
谁不羡我张家界

——歌词旧作《家住张家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