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好!
几十年后写这封无法投递的信，完全处于一种怀旧和纪念。感情是无价的。一个人一生可以拥有亿万资产，也许一夜之间将资产丧失，而感情则永恒不灭。它烙刻在大脑的皱纹里，溶化在心灵里，随时间闪现发光。有谁会忘记情窦初开时那段与异性的情缘呢?
这就是我写信的原因。
像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见到光明，动我心灵的是你那双妩媚深邃的眼睛。那是学校打扫课堂，你站在板凳上擦玻璃，让我将抹布递给你，就在双手传递之间，我发现了你那双闪着光辉、含情脉脉的眼睛，它传神动情，有着春天般的温柔和少女隐密的甜密。好像自那次小小的接触，我们彼此接通了心灵，以后的日子里，竟有天然合一的默契。
新学期开始了，老师重新排座，男女生插开。你还记得吗?你的学号是22，我的学号是23，当老师念到我俩的名字时，我们庆幸坐在一张桌子上。当时，我们都不吱声，悄悄坐下可心里却像小河流水那样欢快。你大方地将铅笔盒推到我的面前，说：“随便使用，我家有钱买这些。”我知道，你非常同情我家的困境。这对当时衣不遮体，食不饱腹，远离父母的我来说，你的关照犹如温暖的港湾，使我这只漂泊的小船有了安全和亲情。那段时光，我的心里像插上了翅膀，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
有一件事也许你并不知道底细，可是你做了，做得合情全理。故事会上，你讲了一个孩子借钱还钱的故事，嘱咐同学们做一个忠诚可靠的孩子。我猜想，这故事是陈老师暗示给你的。你知道吗?这故事里借钱的孩子就是暗喻的我。因为我借陈老师的六元钱做生活费，已半年了没有还。不是我不还，而是父母不在身边。你的故事提醒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好孩子。等到寒假我与陈老师回到县城，我把拖欠半年之久的六元钱送给陈老师时，陈老师深情地说：“你还小，你不知道，这六块钱是我们全家的生命钱啊!”这时，我更感到你那个故事更沉重的含义。
你记得雨中的那把伞吗?它引起了许多男同学的妒忌，女同学的嘲讽。我们被大雨截在校院门口，你撑开伞挤过人群，毅然走到我的身边，我俩共张一把雨伞消失在雨中。那段路我记不清是怎样走过来的，只觉得周身笼罩在一片温情之中，你那雪花膏与汗水混合的特别气息久久留在我的嗅觉里。在你的雨伞下，我们像找到了一处安全港，有享受少女赐予的温情，更有男人被爱的自豪，事后，男女同学间传出话来，说昨天学校演出了一幕许仙借雨伞的故事。你不怕，你说：“我的雨伞爱给谁打，别人管不着!”
雨天把我俩推在一把雨伞下，从此，我俩小小的心灵滋生了许多依恋。我不懂十二三岁的孩子对爱情的理解是什么，但我相信，我俩已经有爱的萌动，因为分别时，我有了梦。
一年的暑假，我在校门口用眼光告别了你，来到远在大山中的姥姥家。也许秋天是苍凉的，是多愁善感的，在潇条沉重的玉米地里忙碌，在火红的高梁地里收秋，我怎么也赶不跑你的身影，那天我站在姥姥家的场院里，四处眺望农家的秋天景色，突然，你身穿花格衣裙，头戴一顶草帽，从远处走来，真是飘若仙女，可惜只是一瞬间，你便消失了。后来我知道这是一种幻觉。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对异性思念的味道，那种缠绵揪心的折磨。秋天，我是在忧郁中依恋中憧憬中度过的。
夏天的绿荫下，我们作为六年级的毕业生集聚在一起，畅谈毕业后的理想，一群男女怎么也不愿分别。明天我就要告别母校回到家乡，我决心找到你见你一面再走。我找到打麦场上，你正头戴草帽手挥皮鞭，赶着老牛压麦子呢。我的出现你有一份惊讶，但立刻恢复了正常。你调皮地说：“诗人，有甚么事吗?是帮我压麦粒来了吗?”我呆若木鸡。也许就为了见上一面，表达一下心意。也许这就是一种欲望，渴望得到满足。怀着一种满足与失落情绪，我告别了母校，告别了你，那时，我没流泪。你知道吗?这一别使我们成了两棵树上的相思鸟。秋天又来了，你成了中学生，而我的中学梦破灭，因为家境困难我委屈地当了一名营业员，我不甘心，仍在做着大学梦。是你理解我，百里之外寄来了你的作业本，在你这位校外辅导员的支持下，我起三更爬半夜扯起自学的风帆，我决心靠自己的臂力摇船渡过大海。可浩水长天，是你纤秀的文字指点了眼前的航路。使我在陌生的课本上默默耕耘，一步一步靠近彼岸。我看见，遥远的大海那边，一条白纱巾幻化的风景。
你一定还记得一年的夏天。夏天，草长莺飞的夏天，我口含柳哨踏上故乡的小路，趁探家的机会去镇上看望大妈，是她慈善的心肠留我寄宿她家，让我读完高小。当然，你也在这个生长茨槐的镇上。真巧，在村口正好碰上你，那天你和很多大嫂们、姑娘们挎篮打猪草，穿着蓝布衫的你依然清秀，脸上的两个酒窝还那么诱人。你不相信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埋怨我为什么不来封信。大嫂们知趣的跑开了，路边只剩下你和我，可我却站成了木头人。
“坐下吧，傻站着干啥!”你拿出手帕让我垫着，我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时，我穿着一身中山装，穿了一双花3元钱买的旧皮鞋，在你的眼里我很像样子了。你说：“当了干部，是不是把我忘啦!”我知道你在打趣，什么“干部”，我只不过是个临时站柜台的营业员，每月30元工资，比起上学时好多了。那天，我们的话真多，连田野的小鸟也落在道边的蓬草上倾听，当太阳快落山时，你才恍然大悟，“啊呀，到了喂猪的时候了，我还没打猪草呢!”晚霞的余晖里，我俩分开了。
我知道，我俩分别后，你每天怀着希冀等待我的信，可你不知道，我返回工作单位后，竟遇到了麻烦。上级要求简编，我这个临时工被解顾了。举目无亲的我，万般无助的我，一时掉入万丈深渊里。离开单位的那天，我偷偷哭肿了眼睛，这一切意味着我重新当一名农民。我无脸见江东父老，又怎么去见你呢!
你知道我的要强心极强。我是不甘心当农民的。我要读书，上中学，上大学，可是谈何容易，连几元钱的学费都交不起，到哪里读中学啊!我苦恼的闷在家里，像失魂落魄的逃兵。我没有勇气给你写信，可东风传递了消息，你知道了我的处境，据说你无心读书，为我消瘦了身体。
突然， 同学捎给我一封信，那是你写的。那信不是东风，不是鼓励，是春寒的雪，是晴天的雷。你决心和我断绝关系，虽然我俩从没说过恋爱，也没有私定终身。你婉言推脱，让我另寻新的知己。一瞬间，我眼花耳呜，像五雷轰顶，我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渊里，眼前一片黑暗。
不谙时事的我，幼稚脆弱的我，心想从此消沉下去，不再追求，不再上进。我的情绪降到最低点，饭不香，觉不睡，乡亲们说我丢了魂，我失恋了。我第一次品尝了失恋的滋味。
你当时的心情也许很难过，因为有知心的同学捎话来，说你曾为此哭过，还得了一场病，但我没勇气去找你，安抚或者争取，我只有破罐子破摔了。在度日如年的那个夏季，我将所有的书撕掉，烧毁，连我同的习作，填进我家的灶膛里。以此抗拒你的不义，表白我的消沉。
冬天来了，凄冷潇瑟的冬天，我多么需要炉火，需要亲情。远离身边的父亲不能给我一点满足和力量。本家的伯母看出了我的心事，一天将一位邻村的姑娘领进我的家，她就是现在的妻子。就是这样，不懂爱情的我，却当了爱情的主人。那年我才18岁。
我问你，耀太、秉恒兄来我家时，你托他们捎来的信，到底写的啥?至今我也不知道。耀太哥只在我眼前恍了恍那封信，他诚恳地说：“她的信不看为好，你们已经这样了，何必再添烦恼!”说罢，他将信撕得粉碎，毕竟耀太年长几岁，是他的成熟使我免一次打击。那信也许充满了利刃般的尖刻，也许是一种对爱的挽留，也许……我不愿想下去，就让它成为历史的谜底吧。
冬天终于过去，在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里，我迎来了春天。我应征入伍了。我像一只迷航的小船，又找到了航路，乘风驶向浩翰的大海。
你是否还记得万人大会上的情景?十里八村的乡亲和学生都来了，那个欢送新兵入伍的大会好热闹啊!最荣幸的是我代表新兵讲话，我神气极了。我在掌声中走上讲台，我在热切的目光中走向军旅。台下的你不知是激动还是惋惜。就在大会结束时，你挤过人群，将一张条塞给我，便匆匆走了。我记得那信上说：“祝贺你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别忘了我。”
面对你的坦诚的幼稚，我无言以对。
那场大雪为我带来一片圣洁，从此，我告别了灰暗，一步步走向艳阳。
几十年过去了，最初的恋情依然留有位置和空间。若不是你的“绝情”，怎么会有我以后的发奋呢!我断定，在艰难的行军路上，在弄诗作文的烛光里，都有你的影子哩!
春天又来了，祝你永远好运! 峭岩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于北京
（峭岩，1941年12月生于河北唐山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现为解放军出版社副社长。在诗的园地里辛勤劳作三十余载，出版有《星星，母亲的双眼》、《峭岩情诗70首》、《绿色的情诗》、《爱的双桅船》、《浪漫军旅》、《峭岩诗选》等短诗集；《静静地白桦林》、《高尚的人》等叙事长诗；《中国西部摄影诗》以及长篇传记文学专著《魏巍》、散文集《被遗忘的爱》、《士兵的情愫》等著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