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我的体验,世界上大凡纯真的爱,总是与歌连在一起的,或者它本身就是一曲动人的歌,固而才感人肺腑,令人铭心刻骨。我至今有过一次真正的爱,那便是初恋,也是由一首歌引起的,并且一直、怕终生也与这首歌连在一起。因为这首歌唱出了自然界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唱出了我也是所有人对光明的憧憬与期盼。每当我在事业、生活或人际关系上受挫,感到孤独寂寞、情绪阴冷晦黯,便情不自禁地唱起它——它不似恋歌又胜似恋歌;唱起它,心灵顿时感到温暖如春,光明似火,热血沸腾,对人生和前途总是充满乐观自信。
这首歌是这样: 春天来了刮春风, 梅花开了杏花红。 红得如火融冰雪, 红艳艳的太阳照当空。
这首歌是解放前那些年,一位儿时我上学时高我四班的女同学梅玉,在我家的园子里,根据我爷爷教我们一起唱的一首传统歌谣改编而成的,说是她的创作也未尝不可。
祖父虽然没有念过书,双手写不来八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却是百里闻名的土园艺家。那时我家有十多亩大的花果园,种满了几乎是塞上所有的花木果树。这个果园是祖父一生惨淡经营,苦心培育的结果;也是我儿时生活的摇篮,爱读的童话。在旧社会穷荒破败的家乡县城,称得上是一片亮丽的风景。由于它在县城南部公路不远处,不仅南去北往的人过此都要驻目流连再三,而且县城里的党政军商各界人等四季也来参观。春天来踏青赏花,夏秋来尝鲜品果,冬来赏雪观鸟,众多的鸟如无家可归的游子,全都飞来寄宿了枝头。
参观的人中,来得最多也最受欢迎的则是梅玉一家。
梅的父母原藉是湖南人,抗战胜利后辗转来到县城,当了师范学校的教师。梅玉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县师范附小高年级的学生。她的父母常领她到园子里来玩。他们来不像那些党政军头目和地痞流氓,到园子里只是寻欢作东,果子熟了白吃白拿。他们来是为了吟诗作画,让自然陶冶情操,因此我们全家都喜欢她们这些文明之客,我尤其喜欢梅玉。
梅玉生得很美丽,真是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白净的脸上泛着青春的红晕,窃窕的身材如杏枝般瘦劲挺拨,不涂粉脂,自然也就不招蜂引蝶,浑身书卷气,似杏花散溢着淡淡幽香。他举止文雅大方,性格温柔活泼,而又不失质朴。她虽比我大几岁,但从不居高临下,以大自居,更无城市知识分子家庭人的优越感,还对我充满同情心,因此,我总是亲切地叫她梅玉姐。 春天,梅玉姐和我在园子里一起捉蝴蝶,并帮爷爷摘虫叶,听爷爷唱一首古老的歌: 春天来了刮春风, 梅花开了杏花红。 红得好像一团火, 满园霉气全烧尽。 梅玉姐听了说歌的后两句不好,就改成“红红的火焰融冰雪,红艳艳的太阳照当空”。爷爷说她改得好,我也常觉得她改得好,唱起来心里头亮堂、温暖。 梅玉姐的爸爸见我们喜欢这首歌,还亲自挥毫作画书写,送给爷爷贴在我家堂屋神龛上。 不过那时,我不明白梅花是啥,为什么歌中将梅与杏花连在一起。后来爷爷告诉我,他也没见过梅花。据传说梅花和杏花原来是天上王母娘生的孪生姐妹,因共同刺伤了风,被告到王母娘娘那里,共同被贬世间,共同为人们迎春报春。爷爷还说看见杏花就会知道梅花是什么样子。
啊!杏花,我所熟悉的、枝干挺拨、开得如火似霞,散发淡淡清香,俏丽的杏花,不正是梅的化身?不正是梅玉姐的写照吗?
我爱杏花,也爱梅花,更爱如花似玉的梅玉姐。 梅玉姐也喜欢我。她不光和我一起玩,还教我识字,说我聪明,后来还劝说爷爷和母亲让我上学念书。
我上学了,梅玉姐常以高年级学生的身份,辅导我补习功课,并手把手教我写字画画,写梅花大篆。她那白嫩温柔的手如剥去皮的葱根,骨节上绽开花纹,握着我的手时总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城里的学生欺辱我,她总是护着我。有时放学早了,她还领我到她家里去看他她父母的书画,并听他们吟诗。 她们家的书多得像我家园子里满树的果子。从这里我看到了新的文化园林和智慧的世界。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美神维纳斯。
梅玉姐会念很多的诗,也教我吟诵诗。她吟诗如同唱歌一样好听。她的声音如百灵鸟宛转,如金珠银粒滚动,红杏般甜蜜,如小溪流水,叮咚悠韵令我神往,声声拨动我心灵的情弦。在我的心目中她就是仙女下凡,我青春的偶像,美丽的诗神——虽那时我并不知道诗是什么,父亲念完私塾去经商后,留给我的《诗经》是啃不动的酸涩果子。但听她的吟诵,总觉得诗是某种美丽的东西,总与真诚善良连在一起。超越年龄的界限,我真诚的爱上了她,并幻想牛郎热爱和保护织女一样爱她并保护她。这也许是荒唐的,但却是真实、美好的,我把这个幻想和秘密一直藏在心底。 一次不知为什么,她在手把手教我弹奏风琴后,轻轻地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这一吻在她,可能像是大姐姐对小弟弟的爱,但对我却是铭心刻骨的情爱。我顿时如同触电,浑身血热、心里痒痒,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使激情横泻,想象也立即上天入地,如天马行空,四处捕捉着美好的诗句,为的是献给她,可惜那时竟一无所获,只留下遗憾和以后悠长的美好向往,这大概就是我以后不满足世俗的一切,而情所独钟于文学,尤其诗歌的深层次原因。
那是1948年解放战争深入进行的关头。这时我刚刚考上高小。一天随着狂风暴雨袭击,我来到学校,突然不见了梅玉姐,也不见了梅老师夫妇。后来才知道梅老师是地下党员,因特务搜捕,连夜化妆带全家逃过封锁线,到了延安,梅玉姐也走了,留给我的是美好的印象,不尽的惆怅,孤独寂寞和绵绵思念。为此,我曾寝食难安,梦中泪湿了枕头,醒来心疼欲裂。
我思念梅玉姐,思念着这最初的是纯真的爱。思念她时我就唱起同她唱过的那首浸透爱的歌。这首歌伴我熬过了风雨如晦如磐寂寞的小学岁月,考上了县城中学。这年9月,我在思念中仿佛又见到了梅,虽然听说她由于肺结核英年早世,过早地离了人间,但从停候在县城南门桥头上,指挥正待入城子第兵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女宣传队员的帽徽和肩章上的闪闪红星,我仿佛又看到了“梅花开了杏花红”。莫道此时是秋天,在我的心中,依旧是春天。是的“红红的火焰融冰雪,红艳艳的太阳照当空”。一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和《歌唱祖国》,引我步步走上共和国建设里程,走上梅花迎来的春天,走上了梅花预示的境界。就在解放的第二年春天,我在上作文课时,写下了雅嫩的《乡村上空红旗飘》一首小诗,被语文老师贾崇道抄寄给当时的《宁夏日报》副刊“宁夏川”上发表了。由于社会各方面的鼓励,从此我萌发了当作家的念头,并且逐步走了诗歌创作的道路。不过,对于这件事我一直把它深埋心底,成为一种美好的“隐私”和“心灵秘密”,从来也未曾向任何人讲过,包括我现在的妻子。我觉得这不是对她的不信任。其实,我与她的恋爱结婚,正是梅的穿针引线,冥冥中当的“红娘”;也可以说正是爱梅而“移情”于她的结果,是爱的“嫁接”。事实证明,这爱种的结果是甜蜜的,虽然她没有梅的玉颜,但却有着梅的品格,内在气度。她朴素无华,不落世俗;关心我,爱护我。我的追求,就是她的追求;我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我喜欢的歌,也是她喜欢的。她虽然叫”,但在我看来仍是“梅”。“松、、竹、梅”岁寒三友,本是孪生姐妹,何况她叫“雪松”,一个“雪”字,不正说明她有着梅的向往?她是塞上的梅,家乡的杏!“梅花开了杏花红”。这首当年我和梅玉姐共同唱过、以后又和妻子雪松一同唱过的歌,伴我们走过了几十年风雨人生征程,一直给我们信心和力量,鼓舞我们经受了一次次严峻考验,熬过文革冬天,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现代化建设新中国第二个春天。“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今日家庭的幸福和事业上的成就,正是经过艰苦奋斗的结果。
“梅花开了杏花红”。这首歌也是我数十年来写过的数以千计的诗歌贯穿始终的主旋律;梅花(杏花)即是我的诗、也是生命的意象。现将我曾经为它写过的一首“七律”抄录于后,作为这篇文间的结尾,并表明我的心迹。 儿时梅就意中开,火焰殷红色未衰。 暴雪盈天添暖气,狂风卷地荡尘埃。 心丹喜觉人间美,情激难教脚步歪。 一曲恋歌生命丽,报春又自迓春回。 1998年11月17日于银川 (秦中吟(1936— ),本名秦克温,宁夏平罗县人,高级编辑、中共党员。1952年参加工作,担任平罗县委宣传部通讯干事,1956年考入陕西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曾任银川中学教师、银川市文化局创作员。1979年调宁夏日报文艺部任编辑。1990年被评为自治区优秀新闻工作者。1997年被评为自治区社会科学先进工作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中华诗词学会理事、宁夏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出版有诗集《飘香的黄土》、《爬格者的情丝》、《秦中吟抒情诗选》,诗词集《朔方吟草》,论文集《秦克温文学评论》、《诗的理论与批判》。1995年、1996年两次应邀赴新加坡、马来西亚参加全球汉诗研讨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