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站域名:www.yzs.com
  首页 >> 中国诗歌网 >> 诗人世界 >> 诗人之恋 >>

笼柙里做个窝(之一)


作者:梁南  来源:编辑出版部  责编:  日期:05-05-25 17:33:43  点击:


              监管者·媒人 

         我在风雪泥途,蒺藜满脚的流放年代,很像哥尔多尼喜剧《一仆二主》里的主角特鲁法

尔金诺,相貌浅陋,却居然慧思闪灼地躲过落到头上的无数大灾小难,一身完整无缺。而大

革文化之命一揭幕,社会被人驱入智者窘困,愚者得势的逻辑错乱圈子,我便没有躲过造反

派小奸小坏,大奸大猾的种种迫害袭击,被整得死去活来。

          那时我在劳力汉子们扎堆的铁路房产段管辖的泥瓦工力工木工车老板灌园卒等人中间,

既非云水闲人,且又见事不敏,公然敢替文盲成群的劳力汉子们捉刀代笔,称快其意。不久

风向大变,摇鹅毛扇的人立刻咬牙切齿指使走卒们扑了上来,糊出满满一墙大字报。大字报

刚一露脸,就判我为罪案如山的人;接着就揪出来游街批斗,“反革命”的形象就给你画在

社会上了,脚后跟也就赘着两个监管的鹰犬。厄运不绝如缕,路窄到这个样子,十天半月,

没一个人和我说话。来日方长,怎么苟活下去?

         开始我很糊涂,被“文化大革命”的“文化”两字迷着心窍,一厢情愿的认为,投身其

内,火浴净化自己,利用“文化”内涵湔雪一身之辱,此其时也;忘掉“文化”之前,尚冠

有“无产阶级”一语,故而反被“文化”所苦,被“无产阶级”棍子们打得鼻青脸肿,始而

在“万人点火大会”上被当众逐出会场,直到后来被人监管,无异劳改,并从马厩宿舍赶到

“猛士如林”的装卸队宿舍就寝,白天干“大力士”活,外加晚上挑水烧水伺候大汉们……

    我多次想寻短见,一死了之。

         假使我不曾有过美丽的存活方式,我可以选择美丽的告别方式:自尽(据《随笔》1998

5期张明亮《说“苦”》一文说“我国每年死于自杀的人竟多达十五万。”不知文革十年

有多少人自杀)。我推敲半天,还是觉得这很可能正好给造反派提供口实,让他们在我的尸

体上写下数不尽的罪状,而决不会有人敢站出来说:不!我必须顶着大风暴勇敢活下去,即

使押我上法场,我也要突然转身对行刑的刽子手说:有罪的是你们,我无罪!

         然而,没人推我上法场,却有人推引我到两人厮守的含香之屋。

         这件雅事的戏剧剪裁,较之《一仆二主》更富迷离的流动感。因为,指引我到莲花境界

去的人,是受造反派指派对我死看死守,不许宽贷的陈伯仁。昼夜赘于脚后监管我言谈举行

、吃喝拉撒的两个人,一个是刘豁子,一个是陈伯仁。刘豁子鹰视狼步,分分秘秘箭在弦上

,我却把他剔在眼角外,一眼没瞅;陈伯仁江苏武进人,性格内向,待人平和,从没对我剑

拔弩张过。一等刘豁子走开,就和我闲话旧事,深深浅浅对我大体知个底。对我一清如水,

踏实稳重,不苟言笑,似乎亦有好感。

         处在那种人鬼失序,良莠难分,大大小小造反派踩着我等头颅驰鹜街巷,扬袖吐笑,而

我却以怨洗面,屈伸一榻之时,陈伯仁反而对造反派必欲粪除的我这个“右派”解剖切片,

由不知“右派”为何物,而略知“右派”之为人,因而掏出钥匙想启开我这把死锁。

         这是芝草无根,醴泉无源的事。连耳交缘分都谈不上的,划分在两个敌对畛域的人,在

急风暴雨的天候里,公然在婚嫁喜娶这类敏感的问题上,进入默契,洵如尘外之想。

         我被监管二十余天后一个晚上,“革命群众”正在大礼堂批判“走资派们”,我是劳力

汉子,不够被批之格,放了我一码,让陈伯仁监管我在大宿舍反省。

         难得给我这么一个雅静之夜,我和衣依在床上木然无思,一动不动,像个植物人。这是

心灰意懒的心象表现。陈伯仁坐在对面,沉默半晌,伸过和气的脸和我搭话,转弯抹角逐渐

把话题扯到“人生大事”上,他对我从未涉足过荷香祛暑,草芬暖足的小家庭生活,至今睽

索独居,甚不理喻,问我:“你怎么四十出头还没成个家呢?没人介绍吗?”在这样的雅静的

夜晚,尽管我心境嚣杂,这种话流入耳朵,仍使我觉得芬意浮动,春风漻然。我真是受宠若

惊了。这类语言,十年不闻。但我惶然而且警惕起来,是否故意垂慈苦口,引人上钩?

         我依床淡坐,不为所动。他又刨根问底,再次把问题提过来,革命群众发问,又并无恶

意,不能不答。我只好推诿说:“我现在还没有这种考虑。”

         他脸色依然和气,好像对我摇曳着一枝玫瑰花,而不是给我杀身之梯。他说,他对我的

学识为人,早有所闻,这些天来的接近,触动更深。我只得坐起来,带着静穆的脸色,听他

把话说下去。他实话实说,谈到武进潘家桥有个姑娘,是他邻村人,上过中专,现在家当妇

女队长,人品最好,他想替我们牵个线,成不成我们自己去谈。他从小本子里掏出一张照片

,送到我手边。

         我一下子惊呆了。一时涩口无应,思考卜度半天,没有吭声。我与陈伯仁未曾共事,不

知其为人。这种年月这种场合,卖父售妻之事已成社会时风。想事不能不往坏处起步。我疑

心他是否为了立功领赏给我设这个圈套,我已声败名裂到这种地步,再跌倒下去,就没法再

爬起来了。我照老样子木然坐着,既未应答,亦未接照片,却在深思这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之内涵底蕴。我惊呆而回不过神来。

         半天我才自嘲地冷笑说:“这种时候,谁还有什么心思找什么对象呵!”

         意外的是,陈伯仁竟嘲笑起我来,说我是不通时变的标准书呆子,说我一旦成家,马上

就会摆脱这种受制于人的命运,“谁能坐到你家炕头上,去监视你?让你睡觉时背上也贴着

两个影子?”这两句话打动了我,我默默无言,但却承认他的见解具有逻辑说服力。

         “你别把问题想得太远,想到岔道上去了。”说着他把照片递到我手上,径直出去了。

我陷入发窘的境地,淡扫照片一眼,速即放在床上,我判断不出递给我的是禁果还是苦果。

         陈伯仁出去不几分钟,又神色慌张地闯入宿舍,让我放好照片。接着我发现外边走廊上

人影染窗,闹语乱落。怎么处理照片?要么暴露陈伯仁,要么自讨苦吃。我迅速将其掖入枕

底,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人群一拥而入,胡乱坐着,信口胡诌,满嘴浊语,但都公认虎林

铁路机务段头头王明远“是一条汉子,有种”,“骨头真硬,就是不弯腰”,谈到“孬种”

,那就多了,引起一阵冷笑。我依旧木然,挨近我睡的工友,对我嗫嚅耳语了几句话:“又

糊了你一墙大字报,把死老虎当成活老虎打,够你戗的!”而我坦然,淡淡一笑,让其不必

替我耽心;除非造谣,我没有任何把柄在谁手里。大字报我倒无所谓,这张照片是接是还,

反倒前后左右忖度了一夜。陈伯仁似乎没有坑人的意图,我且慢应之以观其变。我做了一个

大胆的决定。

         照片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很像小传,陈伯仁提醒我,我才发现。对方出身下中农,

我的家庭出身地主,政治距离太大了,但陈伯仁说:“你是部队下放来的,怕什么?”我想

如果事成,贫下中农倒是一柄保护伞。

         经他提示,我在写检讨的本本上,写了封感情倾向隐晦的信,末尾写上复信地址,让对

方复信时,封妥小信封后装入大信封,信皮上书写陈伯仁的大名。他居中传递,以迷惑他人

耳目。我既像入伊甸园,又像入鬼门关。我步入智性层次斟酌再三。信一开头,就点明陈伯

仁介绍的根由,他如果持以揭发,那末,他也得陪我上绞刑架。我这一生,受人暗算不少,

为防不测,这么写是出于不至授人以柄,但求自安自慰而已。

         这种信措辞最难。年轻时写这种信,下笔十行,不费思索,一挥而就;如今斟酌推敲,

唯恐造次,露了马脚。说假话姑不可取,说真话则其事立败。最合体的笔法,是隐约含糊其

辞,让文笔带出点多义性。谈年岁只说比她大得多,说脾气则说性格沉静而有时急躁,如此

等等。在我百骸俱困,谁与独处之时,居然也会怀人思远,出入一怀洁思。山重水远的江南

来信了。信不意之中由陈伯仁转至手上。情缘一结,解之殊难。陈伯仁暗中在导演《西厢记

》,我们两个表面上声色不动,谁也不敢将这个绝密消息暴露哪怕万分之一于外人。

         我戴“帽”十年,不敢相交“知己”的境况至此有了转机。一介俗衣平民的陈伯仁,冒

着被打成“叛徒”的风险,成全我们书来信往四次,走上了感情的轨道。一天,我接到造反

头头的通知,令我到离虎林一百五、六十里,位于深山老林的石碴队去报到。这次调动的最

大收获,是走入人不我知的新环境,有了小幅度的自由,书信往还的时间密度增加了。尺书

相问,日月渐多。虽说音尘初接,会遇无期,彼此心底却渐次映照出对方的形象轮廓,虽未

谋面,感情已在靠近,不由我忧喜参半。

上一篇:笼柙里做个窝(之二)

 下一篇:未通姓名的三次邂逅
  相关链接
命运之门 亦然洞开     祁人  2005-05-26
未通姓名的三次邂逅(之一)     石英  2005-05-26
未通姓名的三此邂逅(之二)     石英  2005-05-26
未通姓名的三次邂逅     石英  2005-05-26
笼柙里做个窝(之二)     梁南  2005-05-25


Copyright © 2004-2009 中国诗歌学会4.0 All Rights Reserved 香港六个彩开奖结果
备案编号:京ICP备05005759号  联系站长
地址:北京雍和宫大街戏楼胡同1号 邮编:100007,电话:086-010-6407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