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原始的婚礼
所谓最原始的婚礼,就是没有举办婚礼的婚礼。这在大革文化之命的假面社会里,是雅
人不訾,俗人不议的风行事实。那时过分热闹的事,人都畏惧,生怕出岔子。
1967年5月8日,是我在人生旅途上,带着满头满脚蒺藜,告别四十二年跑腿子生涯的开
始。“跑腿子”是东北土著人对光棍汉的形象称呼。我这个五饥六瘦的大荒地寓公,因沉厚
老实,谦恭得体,得到醒眼人的救助,助我苦苦营造出一个受到法律庇护的温暖巢穴,即俗
称为“家”的精神实体。从此,在一个屋檐下,两个相知恨晚的人,将过着相濡以沫,相呴
以湿的感情生活。我精神突围了。
区区登记小事,如果不是我本于高姿鲠骨,半路自揭己短,到柳毛子里迁延半天,如果不是
办理登记的老儿横生枝节,百般盘诘,最终藉助妻子齿牙还击才得以脱身,何至于起个大早
,赶个晚集。
春风相亲相暖的这天午后,一个怀揣结婚证的浪子,旁边走着一个口袋里放着同样证明贴着
本人相片的陌生女子,从登记处的大门走出来,并肩走在一起,这就是夫妻了。在最荒唐无
稽的疯狂年代,一部仅存的严肃的法律,依然承认人的这种权利:爱与被爱的神圣权利。于
是这才有了“家”。那么猖狂的,令中国大陆鼠泣十年的“革命”,都没有埋葬“家”。所
以,当我领过结婚证时,我感到“天道好还(报复)”的深刻涵蕴,“将”了造反派一“军”
,从侧面显示出我的一种尊严。
然而,天色向晚。五月的黄昏飘浮在虎林的街头巷尾。所有开往东方红的客货列车都没
有了,返回一百五十里外的家已不可能。我们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去住旅店,可那阵虎林镇旅
店都是脏乱差出了名的鸡毛店,惹一身虱子回去那又何苦?我们只得走向穆棱河边的老砖厂
家属区,也就是如今石碴队的家属区。我们去找四川老乡,找同是“在劫难逃”的朱亚希的
妻子戚循文。戚循文和我妻子一见如故,如逢旧知,立刻备办菜肴款待,殷勤挽留我们住宿
,她则到邻居家借宿。
次日上午,我们买了些不可或缺的家庭用具,就像蠕缓的蜗牛,驮着“家”的躯壳,回
到石碴队队部旁侧那间三平方米小屋。占据一席之地,支起两个人不翻身正合适的板铺,空
间仅够容身,却是风雨同舟的载体,此谓梁南之家。前来参观的人,无法插足其间,只能委
屈在门外,领略二三而已。
不惑之年娶妻成家,这在中国不安宁的年代,为数极少;“文革”十年,大约人人自顾
不暇之故,我简直没有听说过婚嫁喜娶之事。但连举行原始人婚礼的草草仪式也取消了,无
主婚人,介绍人亦远在他乡未能出面(或许一时还不敢公然出面),仅凭登记领来的一纸文书
,就替代婚礼,这样潦草哪有几家?我们去虎林时,去完成做夫妻的法律手续,隔天归来,
已是夫妻。劳力汉们全蜂拥到帐篷门口来看望,替我往升斗之室的洞房搬行具。我一时没注
意他们在用什么感情视线看我望我,仅向他们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表示感谢,就算了结了这件
人生大事,这对于迎来送往之风鼎盛的中国人来说,是否缺乏礼范之气?
妻子离开江南老家时,为即将觅得一方凡尘热土落脚生根,按传统老规矩,煮了好几十
个涂上红色的喜蛋,我们回家检视时,个个圆润,新鲜如初,妻子乃放入口袋,走入我们住
宿的帐逢散发。婚礼的礼仪就由这种草率的形式,来完成最后一道程序了。
草率成事是出于无可奈何。身份与环境使然,手头拮据使然。这年,距我领到“右派”
头衔十年,免冠六年,历来奉公守法,行必由径,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岂料“文化大革命
”的疯人运动一起,全部予以否定。不但旧事重提又算“右派”,且横加上一顶“地主”帽
子,成为双冠人物,一行一动,任何人都可以评头品足加以指责。办这种事,自然以悄不吱
声如鱼行水中为好,故曰“身份使然”;环境使然者,地处荒僻之野,等级外的小卖店也没
一个,管理员张健甫出于义务,只代劳卖点火柴香烟煤油,间或卖点散酒;山外小镇路远,
市场萧条,经济萎缩,积蓄已花光三分之一,妻子这时还是“黑人”,没有户口,以此之故
,不得不作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打算。加之斗风延绵,疑窦环生,人际关系布满裂缝,人情
如水,人人均无热闹起哄的兴致……
那时的年轻人多犯虐待狂,他们感兴趣的,是蹂躏人的尊严,结伙抄家,惟恐天下不乱
,以便趁乱随时抓些人出来打倒、揪斗、游街,很少听说结婚的事。我却一改初衷结婚了。
有时路上碰见熟人,每令对方吃惊咋舌:“哟!当新郎官了!”出于礼貌,我便领着妻子,造
访一些流放来的朋友,边境一带是不少这种人的,东方红亦然。
东方红镇斯时是个道地的蕞尔小镇,街没有街,店没有店,绝大部分房屋是草房,没有
一栋楼房,可谓寒伧。然拥抱它的是高木秀草,矮丘飞萼,土香水肥的神秘林薮,原虎林农
垦师砖厂分支出来的一批人,已在东方红林业局辖区建起一个拥有上百个坯场的大砖厂。像
我这样外表上挂着行政级的劳力汉子,有好几个就在这儿出卖劳力。岁月失居,时节如流,
曾日月之几何,内中有两个朋友周素新和潘荣光,1960年冬我们同住一个地窖子烧木炭,他
们早已成家,且有儿女绕膝,然老态如秋,犹如槿花,一灼即落了。
我顶戴着纸糊的“新郎”之冠,叼光三天婚假,未疏故人。抱着拳拳之意,不计远近,
叩门而入。他们自然仍是寒素人户,忙炒鸡蛋酸白菜隆重相待,烟茶不断,旧话点燃。通过
他们的嘴,再传相告引我之近况。十年凄风苦雨,虽未斗柄回寅,吉星一照,而蹭蹬失意远
未告终,我们还须住风水先生不齿一瞥的破屋中,等候价越千金的时刻到来。
但我的渺焉之身已有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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