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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柙里做个窝(之五)


作者:梁南  来源:编辑出版部  责编:  日期:05-05-25 17:12:19  点击:


营造家业

         自从拥有一个家,思维跑道就延长了。

         任何一椽瓦老苔深的破屋里,都安插着这样那样的一个家。如鄙人的家,蜗居逼仄,门

窗俱无,桌椅阙如,没有锅灶,更无纸窗瓶供等摆设,尽管世事邈远,时代板荡,但因隐没

在僻远的深山冷谷,把中国人折腾个死的脑力决斗与暴力冲突等祸害,一时尚未践踏到寒舍

来。械闹皇腔度菪冢旖欠合愕慕惶福庵中翁募遥绮ㄌ涡谟恐械哪驳牡海压?/P>

造反派们过其门侧目视之而不入,劳力汉子们却羡慕不置,造访者也络绎不绝了。

         古代先民看重婚娶,推为终身大事,讲究“洞房花烛”的绮美,或通宵达旦燃红烛以志

喜,我们则点煤油灯夜话,谈各自的家事,谈故乡风俗人情,名物特产,也不能不谈门外惊

涛骇浪的大革文化之命,谈得扼腕长叹时,我甚至提醒妻子说,造反派是靠整我们这些人来

积累“革命”的资本的,因此,饶恕我的造反派决不会有,望妻子预做思想准备。一句话把

阴云赶进了她的眼睛,她闭口无言了。

         小山绕水,柳叶如眉,冷谷风暖,日月渐多。三平方米的家,把我这个十年刀削绳治的

人框入其中,本不协调,因有一位贤淑的人伴之在侧,也就略微觉得脉稳气匀,萧疏可爱,

但总也觉得过分寒俭,似乎还有不少缺漏。

         家的概念与形象,决非我置身其中的这个露骨破陋的样儿。

         妻子淡妆粗衣,远近拾柴,挑水浆洗 ,劳形劳神,不辞其苦。虽说来自江南闻名的鱼

米之乡,但是毫无半点名娃闺秀习气,只是一副寒门庶人样儿,这一点最得我心。她随身带

来的百十斤大米,视如珠玑,一味之甘,不忍独享,硬陪着我吃大食堂买的粗粝贱蔬。我流

放边地前后十年,对这份吃食都不习惯,有时且恶心,反感,她肯定如吞糠茹荠了,却食之

如饴,使我愕然。那时我们每月的供应标准是50斤,面粉3斤,大米1斤,猪肉半斤时有时无

。妻子是茹苦为甘的人,但我依然于心不忍,曾远走十里到东方红镇去买过炒菜,想调剂一

下过分清苦的日子。

         我们思之如织的,倒不是清苦对我们的困扰,而是怎样动用我们的力气,为这个风吹雨

打中的寒微之家,添置一些取之无碍,必不可少的家当,以备不时之需。

         时空在转换中亮出新的面孔。边境粉丽迷人的五月露出她的脚趾,百草千花,风物旷然

,歌鸟吟虫,一一摇人。然而,蚊蚋如雾,以人为仇,随人步躯,袭人于五步之内,稍入林

地活动几步,眉发手脚全被咬肿,南方来的柔弱的女子肯定是吃不消。五月底我们休假五天

,据说,六月石碴队将暂时歇业,全部劳力要拉上线路。妻子需自起灶在家当厨娘,我得备

些供她烧饭的柴火。

         我在茅檐遮蔽的走廊上望着林子。

         这时我想起李渔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家庭行乐之法

)李渔家资本丰实,拥有戏班,生活逸豫优渥,恐怕也还养姬蓄妾。我与妻子没寸田尺宅

,撮土片瓦,有家而无庭,难以望项。然初涉家之藩篱,却发现家家拥有而我独无的物什。

左邻右舍,家家柴火如丘如山,我一根没有。木头是北方人居家过日子的万应膏药,取暖,

烧饭,夹障子,不可一日无此君。我到边地十年,随水而流,沿路而徙,不治产业,不干镜

花水月的分外事,光棍一条,今天却怛惕不安起来了。

         妻子坐在铺上替我补衣,我悄悄走到左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林子里逡巡,猝然间蚊

蚋缠头,袭人若针。我忍着奇痒恶痛,发越我体小若草,力大如牛的雄性品质,找着人弃我

取的柴火往家走,多系暴风吹折,被人嗤之以鼻的“水冬瓜”。我抱着“有毛就不算秃”的

见解,轻脚细爪地搬到屋后码了起来。不想我的活动早被妻子察觉,乘我不在,找来邻人鉴

判,说这是“水冬瓜”柴火,光冒烟不发火,劝我们携带斧锯,远走几步,捡困山材,到处

都是。妻子把斧锯都借到手了。

         我以年逾不惑的岁数,迫于生计,破天荒开始初治产业,也就是拾些柴火。造反派的手

也没闲着,对我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一码。

         走向林薮,我们的装束颇像樵夫,我携斧锯在前,妻子挎着装了炸子(类似斧头,用于

楔入缝隙击之,扩大裂口)、水壶及毛巾等杂物的口袋。我穿着长统水靴,套着坎肩,妻子

亦然。妻子家乡山小树矮,像她这样玉貌绮年的人,一走入被万千参天巨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的低丘浅阜,草鲜花冶,土香水芬,林木交荫,时鸟变声,一幅一幅奇山异水,独绝天下的

风景,看得她眼花缭乱,惊诧满口。人的精神被层层林木磨濯清洗,神气不禁为之一振再振

,蚊蚋的偷袭,都被我们洞观万物,弯腰拾得珍品(木头)的情绪拂之脑后。假期头两天,付

出不菲代价,被“小咬”咬得全身疙瘩疯起,换过四套酸汗渍透的衣裤,拾到的柴火也很可

观,略有一立方米。

         这一立方柴火,是我们蹲在原木两侧拉锯拉出来的产物。她想减轻我的劳乏,使劲往怀

里猛拉,我见她使劲猛,也大跨度一拉一送,弄得两个人乏到一起去了。锯掉一节,就安炸

子,劈成两半,大小轻重,绝难相当。妻子总抢先把大头扛到肩上,我不肯让,时时小有争

执。我们从书信交往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就这样渐次移植到劳动实践中成熟了。一方木头是

物质的,又不纯粹是物质的,内里的感情成分也有一方。在蜗居乾坤里,夫妻间的忘我之乐

,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

         屋后垛着雄视远方的一堆柴火,家的形象,似乎就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实体,我们

也变成一笔财物的拥有者了。

         为扩大这份必需的家当,站稳在动荡世界里起码的生存双脚,竟然险象环生,意外频仍

,差点将命搭上去。我们入山,就立下立于不败之地的规矩:决不贪求,决不越分。1959年

严冬伐木,枉死刘森与史宗仁的悲剧,在我心底根深柢固盘踞。以故,我一棵树不伐,不犯

章法,但暴风吹折的树,取之无愧,不犯病。

         背着命运的指南针,我们在老林里转悠转悠,寻觅天弃人弃又为我所用的柴火,半天没

有找到目标,又走两步,却发现一株三十公分粗细,被风暴半腰折断的杨树。杨木质细体轻

,分节锯断,不必劈为两半即可扛走。我们发现它时的情绪,简直可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忍着蚊蚋猖狂袭击勾引出来的负面情绪,我仅仅对这棵杨树皮相观照了一眼,没大注意

它横陈的依里斜歪的肢体,匆匆一瞥,即忘乎所以地摆出老伐木人的姿态,指派妻子站在我

的对面,沙沙沙沙,一“下”锯就拉得血脉贲张。杨木的躯干被锯得快断丝时,“小咬”群

体在我脚背脚踝脚趾叮得我实在忍受不着,把锯一停,弯下腰去抓挠,正欲抬头,精敏的妻

子忙呼:趴下!别动!我屏着呼吸趴下,大气都不敢出。只听锯口丝丝发响,接着猛的一声异

响,扬树向后沉重一击而倒地,锯也被弹飞了。与1959年冬天上演的悲剧一模一样。我差点

搭上一命。事后爬起来,反刍其味,吓出一身冷汗。敏捷的妻子救了我。

         其实,我和妻子均非射利之徒,所谓经营家业,并无理财方略,亦无多少野心,无非想

求个粗具温饱的水准而已。所以,每天雾收露尽,我们才入山。稍感手疲足倦,力气不支,

便就地坐下,浏览风景,从大自然汲取养分,藉以提神解乏,以至于无意间还发现一帧林花

临风吐萼的动态美,发现透明的空气里山林像装入玻璃瓶那么美洁。我们夫妻自然而然的便

边劳动边感悟到我们和大自然密不可分的依存关系,我被压抑十年的积郁,亦得到大自然赐

于的消解,精神境界由之升了一格。

          1967年6月,干季节性活路的石碴队封门,劳力汉子们全部下山,拉到密(山)东(方红)

铁路线上劳动。来自野路恶道的造反派,眼见沿线邻近三村四屯不远,格外神气活现起来。

隔三岔五,每到半夜,就要敲锣打鼓把劳力汉子们轰出帐篷,抬着毛泽东像,高举“红宝书

(《毛主席语录》)去迎接“最新指示”,三村四屯的平民都得洞开门户“迎接”。人们十

有八九一肚子不快,脸盘子上却要笑意婉然,这是最折寿的地方。每到月底放假归家便觉得

暂有自由了,多么劳碌也不觉其苦,而况十次百次,百次千次,我们两人的用力点与感情支

点,都投注在一件事物上;有时,有些困山材,材质好,溜直圆润,不忍剖开,一人又扛不

动,就两人合力扛到屋后;有时我乏得不行,坐在路边喘气,妻子刚卸完肩往回返,半路上

又把我扔下的扛回家。久而久之,生死以之的感情就开始产生了。

         在千变万化的大自然膝前,我们也做过不少庸人庸事,弄得劳而无功。经过五、六、七

、九个月假期的驴马劳顿,屋后的柴火,据人估测,不下十方。一立方大约千斤,那末,我

们两人的肩头,已搬运万斤木头入栏。再要拾掇,就该论质不论量了。正是这个观点的变动

,使我们白白干了一场贻笑方家的傻事。

         我们发现一株多年前被伐到的三花槭,东北土著人称色木,四十几公分粗,直溜,长约

三米五左右。我们还没有和色木打过交道,只听行家说,色木耐烧,底火旺盛,是取暖极品

。我和妻子喜得合不拢嘴,立刻下锯。

         谁知这色木将锯齿咬得死紧死紧,拉着涩锯,不往下走。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摆弄一个

时辰,没有截断一节,这才知道色木的棘手。怨气越大,越不愿服输。累死累活干到日落西

山才颓然收锯。

         我们犯的另一条幼稚病,是没有锯下一节就劈开,以观得失。最后大触霉头。

         次日我携带大小不等的好几个炸子入山。事事不如人意。炸子下一个被吃掉一个,打

入木头就死活拔不出来。色木纹路九曲回环,不像其他木头,一打就“炸”,三两斧头就能

一分为二。我和妻子大汗淋漓两天,一寸色木没拿到手,只得存其所存,亡其所亡,空手而

归。

         我和妻子随缘随分结下了百年之好。为营构一个起码能供我们两个生存的暖窝,竟这样

糜躯碎首而不顾。但我们毕竟不是学痞耍赖的人物,更非唯利是图的歪人。为在那种风雨飘

摇的恶劣政治环境中,不失时机的安顿一椽之居,我们只能不计劳形之苦,一招一式拼搏着

走几步算几步。我们索取的,是精神慰藉,不是单纯的物质的多寡。

         七月既降,空气鲜美,丛山野林,新媚绝秀,艳香流荡。屋后山脚拱出一丛一丛灌木,

坠满红熟的刺莓果,大小如桑椹,汁多汁甜则又过之。我们就端着瓷盘采摘,榨汁解渴,这

自非满足口体之欲,而是体味一种生活野趣。八月初临,满山遍野的榛林,果实压枝,垂垂

欲坠。这是江南人的梦外之物。榛子约在麦收时节饱满熟透,三五天后,即落地无迹。这是

品位很高的山珍,大小不输莲子,晒干炒熟,南人北人都不忍释手。我们疯采疯摘,装满一

麻袋,晒干脱皮后也有四十多斤。最后以小榔头击破取核,得十余斤,妻子寄回一半,给娘

家的春节添了一乐。

         所谓家,我以为不仅仅是诉苦道穷,蜚短流长停歇的地方,亦不仅仅是染唇画眉,忧安

乐危,让惫身拙志者老死的场所。家是奋起千里之足,启动远航的港湾,如我在《船与港》

一诗里说的:“你的宽容像宁静的港湾/而我,是一只携带暴风消息/负伤归来的航船//你以

芬馨的空旷/给我安居的寓所/以崇高的岸做我的依托/以菱镜的水光/做我恬憩的支撑点……

//平静,优渥,令人无限眷恋/但我终究要告别你,离开你/因为,你给我的生命/仍在开化

结果的波涛之间//……”

         这是我“思过半矣”之言,尔后的事态发展与人生走向,完全证实了我的这些逻辑预测

;然而,高我一筹的智测,却是几个劳力汉子对我说的几句话,他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家

属入山找木头,娘们儿里没有,是独一份儿!……信然!

         我冁然而笑了,这真正是我落脚的家!

         随后这个家经历了我被打成反革命被投入冤狱五百天而不散,不能不说在“营造家业”

时也营造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1998年7月30日

         梁南,原名李启纲,四川娥眉人,1925年12月生。1943年开始涂鸦,断续已过55年,1956年

4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3年起在黑龙江作家协会从事创作,国家一级作家,终生布衣。

作品有《野百合》、《爱的火焰花》、《诱惑与热恋》、《梁南自选集》及《寸人豆马随笔

》等。未能等到本书出版,已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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