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造家业
自从拥有一个家,思维跑道就延长了。
任何一椽瓦老苔深的破屋里,都安插着这样那样的一个家。如鄙人的家,蜗居逼仄,门
窗俱无,桌椅阙如,没有锅灶,更无纸窗瓶供等摆设,尽管世事邈远,时代板荡,但因隐没
在僻远的深山冷谷,把中国人折腾个死的脑力决斗与暴力冲突等祸害,一时尚未践踏到寒舍
来。械闹皇腔度菪冢旖欠合愕慕惶福庵中翁募遥绮ㄌ涡谟恐械哪驳牡海压?/P>
造反派们过其门侧目视之而不入,劳力汉子们却羡慕不置,造访者也络绎不绝了。
古代先民看重婚娶,推为终身大事,讲究“洞房花烛”的绮美,或通宵达旦燃红烛以志
喜,我们则点煤油灯夜话,谈各自的家事,谈故乡风俗人情,名物特产,也不能不谈门外惊
涛骇浪的大革文化之命,谈得扼腕长叹时,我甚至提醒妻子说,造反派是靠整我们这些人来
积累“革命”的资本的,因此,饶恕我的造反派决不会有,望妻子预做思想准备。一句话把
阴云赶进了她的眼睛,她闭口无言了。
小山绕水,柳叶如眉,冷谷风暖,日月渐多。三平方米的家,把我这个十年刀削绳治的
人框入其中,本不协调,因有一位贤淑的人伴之在侧,也就略微觉得脉稳气匀,萧疏可爱,
但总也觉得过分寒俭,似乎还有不少缺漏。
家的概念与形象,决非我置身其中的这个露骨破陋的样儿。
妻子淡妆粗衣,远近拾柴,挑水浆洗 ,劳形劳神,不辞其苦。虽说来自江南闻名的鱼
米之乡,但是毫无半点名娃闺秀习气,只是一副寒门庶人样儿,这一点最得我心。她随身带
来的百十斤大米,视如珠玑,一味之甘,不忍独享,硬陪着我吃大食堂买的粗粝贱蔬。我流
放边地前后十年,对这份吃食都不习惯,有时且恶心,反感,她肯定如吞糠茹荠了,却食之
如饴,使我愕然。那时我们每月的供应标准是50斤,面粉3斤,大米1斤,猪肉半斤时有时无
。妻子是茹苦为甘的人,但我依然于心不忍,曾远走十里到东方红镇去买过炒菜,想调剂一
下过分清苦的日子。
我们思之如织的,倒不是清苦对我们的困扰,而是怎样动用我们的力气,为这个风吹雨
打中的寒微之家,添置一些取之无碍,必不可少的家当,以备不时之需。
时空在转换中亮出新的面孔。边境粉丽迷人的五月露出她的脚趾,百草千花,风物旷然
,歌鸟吟虫,一一摇人。然而,蚊蚋如雾,以人为仇,随人步躯,袭人于五步之内,稍入林
地活动几步,眉发手脚全被咬肿,南方来的柔弱的女子肯定是吃不消。五月底我们休假五天
,据说,六月石碴队将暂时歇业,全部劳力要拉上线路。妻子需自起灶在家当厨娘,我得备
些供她烧饭的柴火。
我在茅檐遮蔽的走廊上望着林子。
这时我想起李渔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家庭行乐之法
》)李渔家资本丰实,拥有戏班,生活逸豫优渥,恐怕也还养姬蓄妾。我与妻子没寸田尺宅
,撮土片瓦,有家而无庭,难以望项。然初涉家之藩篱,却发现家家拥有而我独无的物什。
左邻右舍,家家柴火如丘如山,我一根没有。木头是北方人居家过日子的万应膏药,取暖,
烧饭,夹障子,不可一日无此君。我到边地十年,随水而流,沿路而徙,不治产业,不干镜
花水月的分外事,光棍一条,今天却怛惕不安起来了。
妻子坐在铺上替我补衣,我悄悄走到左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林子里逡巡,猝然间蚊
蚋缠头,袭人若针。我忍着奇痒恶痛,发越我体小若草,力大如牛的雄性品质,找着人弃我
取的柴火往家走,多系暴风吹折,被人嗤之以鼻的“水冬瓜”。我抱着“有毛就不算秃”的
见解,轻脚细爪地搬到屋后码了起来。不想我的活动早被妻子察觉,乘我不在,找来邻人鉴
判,说这是“水冬瓜”柴火,光冒烟不发火,劝我们携带斧锯,远走几步,捡困山材,到处
都是。妻子把斧锯都借到手了。
我以年逾不惑的岁数,迫于生计,破天荒开始初治产业,也就是拾些柴火。造反派的手
也没闲着,对我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了一码。
走向林薮,我们的装束颇像樵夫,我携斧锯在前,妻子挎着装了炸子(类似斧头,用于
楔入缝隙击之,扩大裂口)、水壶及毛巾等杂物的口袋。我穿着长统水靴,套着坎肩,妻子
亦然。妻子家乡山小树矮,像她这样玉貌绮年的人,一走入被万千参天巨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的低丘浅阜,草鲜花冶,土香水芬,林木交荫,时鸟变声,一幅一幅奇山异水,独绝天下的
风景,看得她眼花缭乱,惊诧满口。人的精神被层层林木磨濯清洗,神气不禁为之一振再振
,蚊蚋的偷袭,都被我们洞观万物,弯腰拾得珍品(木头)的情绪拂之脑后。假期头两天,付
出不菲代价,被“小咬”咬得全身疙瘩疯起,换过四套酸汗渍透的衣裤,拾到的柴火也很可
观,略有一立方米。
这一立方柴火,是我们蹲在原木两侧拉锯拉出来的产物。她想减轻我的劳乏,使劲往怀
里猛拉,我见她使劲猛,也大跨度一拉一送,弄得两个人乏到一起去了。锯掉一节,就安炸
子,劈成两半,大小轻重,绝难相当。妻子总抢先把大头扛到肩上,我不肯让,时时小有争
执。我们从书信交往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就这样渐次移植到劳动实践中成熟了。一方木头是
物质的,又不纯粹是物质的,内里的感情成分也有一方。在蜗居乾坤里,夫妻间的忘我之乐
,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
屋后垛着雄视远方的一堆柴火,家的形象,似乎就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一种实体,我们
也变成一笔财物的拥有者了。
为扩大这份必需的家当,站稳在动荡世界里起码的生存双脚,竟然险象环生,意外频仍
,差点将命搭上去。我们入山,就立下立于不败之地的规矩:决不贪求,决不越分。1959年
严冬伐木,枉死刘森与史宗仁的悲剧,在我心底根深柢固盘踞。以故,我一棵树不伐,不犯
章法,但暴风吹折的树,取之无愧,不犯病。
背着命运的指南针,我们在老林里转悠转悠,寻觅天弃人弃又为我所用的柴火,半天没
有找到目标,又走两步,却发现一株三十公分粗细,被风暴半腰折断的杨树。杨木质细体轻
,分节锯断,不必劈为两半即可扛走。我们发现它时的情绪,简直可用欣喜若狂来形容。
忍着蚊蚋猖狂袭击勾引出来的负面情绪,我仅仅对这棵杨树皮相观照了一眼,没大注意
它横陈的依里斜歪的肢体,匆匆一瞥,即忘乎所以地摆出老伐木人的姿态,指派妻子站在我
的对面,沙沙沙沙,一“下”锯就拉得血脉贲张。杨木的躯干被锯得快断丝时,“小咬”群
体在我脚背脚踝脚趾叮得我实在忍受不着,把锯一停,弯下腰去抓挠,正欲抬头,精敏的妻
子忙呼:趴下!别动!我屏着呼吸趴下,大气都不敢出。只听锯口丝丝发响,接着猛的一声异
响,扬树向后沉重一击而倒地,锯也被弹飞了。与1959年冬天上演的悲剧一模一样。我差点
搭上一命。事后爬起来,反刍其味,吓出一身冷汗。敏捷的妻子救了我。
其实,我和妻子均非射利之徒,所谓经营家业,并无理财方略,亦无多少野心,无非想
求个粗具温饱的水准而已。所以,每天雾收露尽,我们才入山。稍感手疲足倦,力气不支,
便就地坐下,浏览风景,从大自然汲取养分,藉以提神解乏,以至于无意间还发现一帧林花
临风吐萼的动态美,发现透明的空气里山林像装入玻璃瓶那么美洁。我们夫妻自然而然的便
边劳动边感悟到我们和大自然密不可分的依存关系,我被压抑十年的积郁,亦得到大自然赐
于的消解,精神境界由之升了一格。
1967年6月,干季节性活路的石碴队封门,劳力汉子们全部下山,拉到密(山)东(方红)
铁路线上劳动。来自野路恶道的造反派,眼见沿线邻近三村四屯不远,格外神气活现起来。
隔三岔五,每到半夜,就要敲锣打鼓把劳力汉子们轰出帐篷,抬着毛泽东像,高举“红宝书
”(《毛主席语录》)去迎接“最新指示”,三村四屯的平民都得洞开门户“迎接”。人们十
有八九一肚子不快,脸盘子上却要笑意婉然,这是最折寿的地方。每到月底放假归家便觉得
暂有自由了,多么劳碌也不觉其苦,而况十次百次,百次千次,我们两人的用力点与感情支
点,都投注在一件事物上;有时,有些困山材,材质好,溜直圆润,不忍剖开,一人又扛不
动,就两人合力扛到屋后;有时我乏得不行,坐在路边喘气,妻子刚卸完肩往回返,半路上
又把我扔下的扛回家。久而久之,生死以之的感情就开始产生了。
在千变万化的大自然膝前,我们也做过不少庸人庸事,弄得劳而无功。经过五、六、七
、九个月假期的驴马劳顿,屋后的柴火,据人估测,不下十方。一立方大约千斤,那末,我
们两人的肩头,已搬运万斤木头入栏。再要拾掇,就该论质不论量了。正是这个观点的变动
,使我们白白干了一场贻笑方家的傻事。
我们发现一株多年前被伐到的三花槭,东北土著人称色木,四十几公分粗,直溜,长约
三米五左右。我们还没有和色木打过交道,只听行家说,色木耐烧,底火旺盛,是取暖极品
。我和妻子喜得合不拢嘴,立刻下锯。
谁知这色木将锯齿咬得死紧死紧,拉着涩锯,不往下走。我们使尽浑身解数,摆弄一个
时辰,没有截断一节,这才知道色木的棘手。怨气越大,越不愿服输。累死累活干到日落西
山才颓然收锯。
我们犯的另一条幼稚病,是没有锯下一节就劈开,以观得失。最后大触霉头。
次日我携带大小不等的好几个炸子入山。事事不如人意。炸子下一个被吃掉一个,打
入木头就死活拔不出来。色木纹路九曲回环,不像其他木头,一打就“炸”,三两斧头就能
一分为二。我和妻子大汗淋漓两天,一寸色木没拿到手,只得存其所存,亡其所亡,空手而
归。
我和妻子随缘随分结下了百年之好。为营构一个起码能供我们两个生存的暖窝,竟这样
糜躯碎首而不顾。但我们毕竟不是学痞耍赖的人物,更非唯利是图的歪人。为在那种风雨飘
摇的恶劣政治环境中,不失时机的安顿一椽之居,我们只能不计劳形之苦,一招一式拼搏着
走几步算几步。我们索取的,是精神慰藉,不是单纯的物质的多寡。
七月既降,空气鲜美,丛山野林,新媚绝秀,艳香流荡。屋后山脚拱出一丛一丛灌木,
坠满红熟的刺莓果,大小如桑椹,汁多汁甜则又过之。我们就端着瓷盘采摘,榨汁解渴,这
自非满足口体之欲,而是体味一种生活野趣。八月初临,满山遍野的榛林,果实压枝,垂垂
欲坠。这是江南人的梦外之物。榛子约在麦收时节饱满熟透,三五天后,即落地无迹。这是
品位很高的山珍,大小不输莲子,晒干炒熟,南人北人都不忍释手。我们疯采疯摘,装满一
麻袋,晒干脱皮后也有四十多斤。最后以小榔头击破取核,得十余斤,妻子寄回一半,给娘
家的春节添了一乐。
所谓家,我以为不仅仅是诉苦道穷,蜚短流长停歇的地方,亦不仅仅是染唇画眉,忧安
乐危,让惫身拙志者老死的场所。家是奋起千里之足,启动远航的港湾,如我在《船与港》
一诗里说的:“你的宽容像宁静的港湾/而我,是一只携带暴风消息/负伤归来的航船//你以
芬馨的空旷/给我安居的寓所/以崇高的岸做我的依托/以菱镜的水光/做我恬憩的支撑点……
//平静,优渥,令人无限眷恋/但我终究要告别你,离开你/因为,你给我的生命/仍在开化
结果的波涛之间//……”
这是我“思过半矣”之言,尔后的事态发展与人生走向,完全证实了我的这些逻辑预测
;然而,高我一筹的智测,却是几个劳力汉子对我说的几句话,他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家
属入山找木头,娘们儿里没有,是独一份儿!……信然!
我冁然而笑了,这真正是我落脚的家!
随后这个家经历了我被打成反革命被投入冤狱五百天而不散,不能不说在“营造家业”
时也营造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1998年7月30日
(梁南,原名李启纲,四川娥眉人,1925年12月生。1943年开始涂鸦,断续已过55年,1956年
4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3年起在黑龙江作家协会从事创作,国家一级作家,终生布衣。
作品有《野百合》、《爱的火焰花》、《诱惑与热恋》、《梁南自选集》及《寸人豆马随笔
》等。未能等到本书出版,已然辞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