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过难关·登记
我是我自己的道德法官,我一生都在卫护真实的尊严。尽管那些有口之士诬我为诽神谤
圣之徒,可我和江南来的女子,夜夜谈的都是:真实。
真实的交谈在为我们玫瑰铺路。
然而,爱迪生的光明之花还没有在这个穷山沟开放。人们寻求光明的方式是,找个特大
号的药瓶来灌足煤油,用几根线捻成灯芯,用火柴引发,嬉笑怒骂,传递闲言碎语。我们也
是,但头次两人掌灯对坐时我打怵了。我素来寡言少语,不擅谈吐。想到一个千里迢迢赶至
胡貉之地的江南女子,要把一生的命运交给一个备受侮辱备受歧视备受磨难的人,这不仅需
要超凡脱俗的勇气,更需要生死付之对方的信任,而信任,没有真实的感情交流,何由建立
?我是这件事的主题人物,应主动向对方交待身世,交待一切,好让对方做出裁定。
谈得还算入港,隐晦之处最少。
只有两个问题我谈得有点藏头露尾:谈当“右派”的问题,仅仅旁敲侧击式地说,犯过
错误,栽过筋斗,这当然也是含糊其辞,和信上说的是一个调子。她紧张了一下,屏住呼吸
忙问“什么错误?”我轻描淡写的只是说,“向领导提意见挨过整,都十年前的事了”,对
方未深究其详,没有发生杯水波澜就放我过了一大关。我很感激。我特别谨慎地谈到岁数,
我认为这是世人选偶时最为关注的关键问题,一个大活人摆在她面前,虽年过不惑并无老气
,对此她好像并不重视,使我又度过一大难关。
她谈自己也很坦率,她在江苏武进中学毕业后,考上兰州的煤矿中专学校,入学一年多
,就遇到中国在“自然灾害”年分中痉挛收缩,学校停办,乃回乡务农,当大队妇女队长至
今,等等等等。她出示的各种证明,令我折服,顺理成章,问题的下一步便是摊牌:
登记,或者告吹。
这事本该由我来挑明的,但我这个被人一辈子调侃的人,十余年已没有迎候欢乐的心理
状态和思想准备,面对欢乐之步步临近,壮了几次胆,还是难以启齿。结论反而是人家从侧
面敲打出来的,前来串门的人总不免要问“什么时候登记呀”这类问题,可见局外人也很希
望有个明确的结论,有时是她,有时是我作答,“等两天去”。在中国的成千上万部法律条
文被大革文化之命打得落花流水而荡然无存的时候,维系着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唯一纽带《
婚姻法》还保存着它的尊严。这是那个特定时代的奇迹,不然,我这个浪迹故乡之外二十余
年的跌倒者,怎敢奢望一个遮风挡雨的巢穴?
在林叶沾雨,秀色粲然,冰棱花从芳草丛中探出头来的一个初春薄暮,渠渠之情从两张
嘴唇流泻出一句话:今晚去开证明。
我们终于闯入美孚灯耀亮的队部,造反派们在吆五喝六,饮酒取乐。当我提出开结婚证
明的时候,刁难应之而来,什么“你对梁南的情况了解吗”等一连串问题向她袭来,不料她
纵心横意,搀前道破玄机,让这几个造反头头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侧身命管理员张健甫取
户口卡,写了个文理不通的证明。天刚亮,我们就赶到东方红车站,坐货车的守车,到县城
的铁路工程段换个去县里的证明。
石碴队的队长王小脚也在守车上,这个洛阳俘虏过来的解放兵,冲我一笑,不冷不热地
说:快当新郎官儿吧?我横目视之,没吭声。
走出铁路工程段的大门,到了离登记处还有半里地的街头,这位南国女子的诚实待人使
我突然受到良知的责备,与之相比,我似有欺人之嫌,主要是在“右派”与“年岁”问题上
,没有一杆子插到底说到骨头里去,我很难过,也很难堪。草草一生,一生草草,此时决不
可草草。亮出庐山面目,揭示本相,失却这个机会,就不再有机会了。
我先是放缓步子在心里打鼓,继而提出,我们到穆棱河边的柳毛子里去谈两件事。本来
和谐纯净的气氛复杂起来,她看我几眼,意思像是反问,“怎么又节外生枝?”三、四里地
如同走了半生。我决意深入柳毛子后,开门见山,一刀切开西瓜,红瓤白瓤任她裁决。
我们向柳毛子走。一边是穆棱河弦轻轻弹响的碧玉流,一边是罕无人迹的草径。真实既
是生活的起点,又是人生的哲学高度。我抱定了主见拂开枝杈向深处走。
站在柳毛子拂顶的碧荫深处,我做好一切失败的准备,把估计的限度提到对方翻脸,吐
口水、痛哭,甚至骂我的那种地步,然而,又尽量在内疚的口气里,渗入平静和诚恳的意向
。我停下来,面向对方,先谈我犯的错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右派”是因为
对党的缺点提出尖锐的批评,我将事实的梗概原原本本端了出来。说完颓然而立,静听她怎
么应声,一点不敢看她的脸色。
简直大出意外!她竟然无所谓地对我说,她读小学时,最受学生爱戴的几个老师都被打
成“右派”,还看见用麻绳将他们双手反捆起来抓走,同学们都哭起来了,言外之意是:“
右派”是好人。公开这么讲,是要上绞刑架的。我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论点,我本以为要
像伍子胥过文昭关那样,愁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的,结果眼眶蓄满泪水,轻而易举地过了关
。
趁着平和顺当的势头,我脱口而出,谈到我的实际年龄,比户口簿上写的1930年大五岁
,即生于1925年(至今,档案袋里这个年岁户口册上依然未动)。那个写错的年龄,是前些年
农场丢失花名册后重新登记时,我不在,别人越俎代庖替我代的笔。
突然冷场。继续冷场。相差十八九岁,当然需要慎重其事考虑。像穆棱河严冬冰封那样
可怕的冷场。我这个受了十年茹苦为甘陶冶的人,都受不了这种冷场而快崩溃了。
沉默的空气被刺破,惊出我一身冷汗。她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的回答有些颤抖
:“没有,没有了。”
乘此空隙我补充了一句:“你别为难,如不同意,我买票送你回家。”
我冒着婚姻破裂,不可收拾的风险,将没有说透的问题一杆子插到底说了个透,在异性
面前还原一个真真实实的我,而觉得灵魂洁净起来,将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就考虑不多了。
“走吧。”听不出有没有感情。
我显然有些困惑:“去哪里?”
“去登记呀!”语气是断然的。这是对一个陌生男子诚实的回答,泪水染湿我的瞳仁。
顾不得柳毛子在头上眼皮上乱刮乱打,我率先带她出去,一口气跑到登记处,谁知这儿竟还
有一道铁门槛,板着面孔坐在登记处的那个干部,如同手执生死簿的判官。
这个老态扑脸的人,准是个性情变态的人物,他一望我们的介绍信,公然露出一脸不豫
之色。他很像淘汰出法院改行干这种职业的等外法官。推门进去,我们就处在针尖对麦芒的
位置。他像在开庭审问人犯,正襟危坐,目光呆滞,眼泡浮肿,一盒劣等烟放在桌子上,思
维却异常敏捷。这种形象这种举止使我产生强烈的厌恶感。他所提出来的有些问题,已完全
超越他行使职权的范围,或者明知故问。他的满脸严肃无疑是做作出来的:“你是哪里人?
”“你呢?”——他转脸朝向我,我用手戳戳证明信,根本不屑答复他。
这家伙故作惊讶:“哦,一个四川,一个江苏,巧合巧合!怎么认识的呢?在哪儿认识的
”有意刁难,盘根究底没完没了。对我又问:“你多大年纪?”我愤而回答说:“证明信不
是写得清清楚楚吗?多此一问,有必要吗?”又是故作惊讶:“嗯,一个23岁一个37岁,相差
太悬殊嘛!是自愿的吗?”套用一句当时造反派流行的口头禅,“是可忍,孰不可忍”。仿佛
我是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容忍的临界已超过了,我一拍桌子说“你问她”,猛力带门而出,
她也跟了出来。我向她使了一个眼色,让她进去,表示愿“少借齿牙”让其与之论说一番。
她点点头领会我的用意进去了。
在走廊上,我踱来转去,等着听听这场“打头风”给远航船造成什么恶果的消息,心境
烦躁,怒气难消。
肯定是经过妻子的宛转弥合和解释,两袋烟的功夫,她才开门出来,拿着两张盖印的结
婚证,面带喜色。我知道她以柔弱之躯,将厄运顶了回去,乃感激地急步走向她,呵,这就
是婚姻,这才是婚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