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姐，这时候我怎能不想到你呢?但是我犯了一个致命的后来才发现的错误：经过痛苦的抉择，我向你寄了一封“断交书”。很简单的理由是，我是一个无业者，已经丧失了成家的能力和资格，我不能拖累你。我觉得这是正确而且高尚的行为。然而我忘记了，这原本是双方的事情，怎么可以不经商量而作出决定?这样做把你置于了何方?这样做你能否接受，会不会给你带来创痛?都未在我的考虑之中。这是武断，这是鲁莽，这是自私，不负责任!这是男子汉可怜可悲的“自尊”使然，哪怕我自己为它披上了漂亮的外衣。惜乎，这是多年以后我才得到的认识，而在当时则是“义无反顾”的。我后来才知道，我给你带来多少痛苦，多重的伤害!
这一分手，就到了1967年夏天。其时，我几经辗转，终于在一所民办中学重掌教鞭，总算又有了一份收入低微，然而较为稳定的工作；并且与一位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同事正在恋中。当时兴起了一股上访告状热，于是我们几个受了冤屈的见习生相约回一师造反去，试图迫使当局取消不公正的处分。这样，我又见到了你，我和难友H君找到你的家。那时已经停课，你没有出门。见到我，你显得有些激动、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我打量你简陋的房间，发觉你显然还过着独身生活。然而当着H君，除了商量正事之外，又能多说什么?看着你丰满的身躯已变得消瘦，感受到你眼中流露出的幽怨，我暗自心如刀绞。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次给你重新带来希望的会面；我却心怀愧疚，而又无法向你解释、表白，而感到尴尬。
可以想象，在那个虽已到处成立“革委会”，实际上却全社会处于无政府状态的荒谬时代，我们的造反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我却因而发现了你的执拗与勇敢：后来你曾上书团中央提出申诉，虽然也是毫无结果。还有一件使我于心稍安，日后少受良心谴责的事，便是你从旁打听得知我已有对象。这使你没隔多久便同重大一位门第欠佳因而时运不济的的教师结下秦晋之好。据我推算，你我的婚期相差不远。
十年文革总算熬到了头。共同的命运又使你我之间形成了一种崭新的关系，或许这是对那段未了情缘的弥补?果真如此，便是感谢上苍的仁慈了。这是70年代末期，几十万“右派”的冤案均已平反，你我这样受到波及的“准右”总算也有了还我清白的可能。于是有一天，我得到你的邀请，上你家去共商大计。我如约来到幽静的松林村，到你家中造访，这不是一次无心的邂逅，而是令我感动不已的你精心安排的欢迎。这时，你的两位千金大约刚上小学，都如花似玉，活泼可爱。意想不到，你为这个重逢的日子特地当导演，排练了只有我一个观众的节目：叫两个女儿用那清脆的童音、标准的普通话朗诵一首诗，还编排了动作。我一听标题，一股热浪涌上了眼眶，鼻子不由发酸!原来这是我不久以前发表在《红领巾》上的作品：《雷锋叔叔又回到我们校园》。节目完了，你叫我“指导指导”，我能说什么呢?当时食品的供应还很紧张，但那天的一桌菜肴却实在丰富。中午，你先生回来了，同席进餐。一个矮矮瘦瘦的典型书生，据说懂几国语言，能教多种课程。有些讷于言词，态度却极真诚，极和善。我却因心情复杂，多少显得不太自然。也许，这位先生不明就里，会把这当作生客的拘谨吧?而你的殷勤布菜，也许席间只有我才能领略其中的深意，而外表不过主妇的好客而已。
好容易结束了这顿令我百感交集的午餐，与你定了同去一师的时间，我就告辞了。只我自己明白，那简直是“逃”离。出门以后，既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从北碚到一师可以乘车，但我们心照不宣，选择了步行，而且有一段选择了田间小路。这一次总算有了直接剖告的机会，也相互了解了别后的经历。但我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终于不得不暗中自责，以曾经事实上是一个“负心郎”而感到羞愧。我曾经亵渎了美好的感情，而自己还以为高尚无私!其实，是我并不真正理解你。尽管我读过许多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其中的主人公都是只看重真挚的感情，而将此外的一切都视为草芥；然而当这样难得的爱情降临之时，我却成了卑俗怯懦的傖夫，逃之夭夭!不过，通过对往日旧债的清算，你到底谅解了我。今非昔比，你我都非自由之身，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且把它珍藏在心灵深处，使之成为记忆之 中的无价之珠吧!我们不是可以成为最好的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吗?
这种理性思考的成果，很快就经受了感情风暴的严峻考验。那天上午，在一师找到有关领导，递交申诉材料之后，时候还早，问题解决有望，心情愉快，你我便动了游兴，乘车到北泉去。
北泉是学生时代的旧游之地，但那时没有机会同游，时间过去了20来年，经历了那么复杂的世事，这里却风景依旧，还是翠柏森森，杨柳依依，泉水氤氲，鸟鸣喈喈，恍若世外桃园。虽当盛夏，游人却颇稀少。我们在园中漫步，默默不语，心情却难以平静，有如波翻浪涌。青城往事，历历在目。旧梦重温，两心皆愿。此时此地，绝无人知。仿佛壶在炉上，水已呜呜作响，只待片刻便要沸腾；仿佛箭在弦上，只要手指一松，便会嗖嗖射出。不知不觉，你我步入乳花洞中。来到地底深处，电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而你的眼睛却闪耀着奇特的亮光；洞中寂静得可怕，而我的心跳却有如鼓擂。这时，溅起一点火星，便会引发熊熊之势。但是，我在你的身后，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影”，你的夫君F先生，那是多么和善的一个人儿；而同时我也感觉到身后有玉的信任的目光的照射。我想起，行前曾告诉她你我的那一段旧情，而她十分坦然，毫无猜疑之意。我像服用了镇静剂，立即平静下来。我不知你当时是怎样想的，以后也没有问过你。但是自从过了这一难关，你我之间的关系便升华到一种圣洁的高度。我们两家人成为了通家之好，双主经常互访，我与F，你同玉，两家的孩子们都成为亲密的朋友。后来我得知，早在还没见到我时，F就知道了你我那一段恋情。说来简直是奇迹，我们两家人还曾经一道去成都度假呢!能够有如此和谐的关系，都亏你我当时守住了那一方阵地、神圣的阵地呵!
这以后十来年，我们两家都发生了多少喜人的变化呵!孩子们都长大了工作了，成为对社会有用之才；F有多种著作、多项发明，已升为教授；当他去法国讲学一年期间，你也有过一次探亲的机会，比我们多见了许多世面；当然我也圆了少年的文学之梦，文坛上小有名气了……这些都是水涨船高，是许多中国家庭中发生的普普通通的故事。昔日的苦难终于成为遥远的残梦，你即将享有一个幸福的晚年的时候，万恶的病魔却夺去了你的生命，迫使你离开这个越来越让得你眷恋的世界，离开你的亲人，你的挚友，你一直在那儿培桃育李卅余年的学校，离开你一向视同自己子女的学生。这是多么残酷的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呵!
华姐，我要告诉你，值得你欣慰的是，我们都常常记着你，念着你。我们两家人的交情并没有因为你的离去而中断。告诉你吧，你的遗愿已经实现。我听说，你弥留时对站在床前的F和你妹妹(她因其夫不良而离异)用手势表示，希望他俩能生活在一起。后来他俩果然组成一个新家。F不大会料理家事，不会照顾自己，而你妹妹母女两人孤苦伶仃，都使你放心不下，现在你该可以安心了吧?你一生都是为别人着想多，直到临终还是这样!不知那时你可曾想到我呢?为什么你不让我为你送行，给我留下了这个永久的遗憾?
华姐，我就要结束对你的倾诉，结束对你我30余年关系史的回顾了。这已经铸成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其中有一些是只属于你我的秘密。在此以前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包括略知梗概的玉。为什么我要将这些诉诸笔墨，希望更多的人知道呢?因为那些为苦难与良知所孕育，由你我共同完成的美丽与纯洁，都是无价的财富，不应该窖藏密封，而应该公开出来，贡献给所有善良的人们。
华姐，你会同意吧?我仿佛看见你天使般的微笑表示了赞许。
（万龙生，男，1941年出生于湖南衡阳。8岁随母移重庆至今。早年丧父，青年时代即饱受困顿。好在热爱文学尤喜诗歌，始终不废吟读，加上亲情友情的支撑，得以度过难关。从1958年开始，先后从事教育、文化、新闻工作，曾任重庆日报副刊部主任多年，现为重庆日报编委、社会新闻部主任。1957年发表诗歌处女作，70年代末重登文坛，20年来发表各种文学作品数百件，著有诗集《戴‘镣’之舞》、《献给永远的情人》，散文集《亡影集》、诗论集《诗路之》，作品入选多种诗文集。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兼评论委员会副主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