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收到信后会感到很突然，但我相信她绝不会对我的一片痴情无动于衷。果然，星期四吃晚饭时，她在食堂里趁别人不注意给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个小条子。我高兴得拿着饭菜就一个人先跑回寝室里打开条子看，她用清秀的笔迹写了一行字：原谅我，星期六晚上在你约的地点见面。
我翻来覆去看她亲笔写的那个小小的条子，心情比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激动。她大概星期五有事，所以把时间推迟到星期六，但要我“原谅”，表明她很客气、讲礼貌，也流露出某种感情。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晚上约会的时刻。
我们见面后，却半天没说话。两颗心都在怦怦跳动，但不知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我们还没有在一起交谈过。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看看她又赶快低下头。还是她笑着首先开了口：“你真是个孩子，我要是个坏女人呢?”我说：“直觉告诉我，你不会坏，而且很可能是、也许一定是我理想中的好姑娘。”她大笑起来，笑一阵后却严肃而有几分忧伤地告诉我，她把我的信反复读了几遍，她为我纯真、直率而热烈的感情深深打动，所以她必须一见面就坦诚地说，她一年多以前已经结婚，而且她已经28岁!比我整整大10岁!说着说着，她眼里竟泪花闪闪地说：“那天我也是偶然发现你，觉得你高高的个子，长得英俊、潇洒、有灵气，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所以多看了你一眼。那是一种本能，没有什么想法，没有别的意思。想不到竟惹得你一个多月不平静。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像刚刚开放的粉团花一样的脸蛋，看着她那双像鲜藕一般细皮嫩肉的手，看着她那双会说话的令人消魂的大眼睛，我感到她比我见到过的所有女同学都年轻漂亮，我不相信她会有那么大，也不相信她已经结婚。我希望她是在骗我。但她详细说了她的身世，她的家庭，等了她五六年才同她结婚的丈夫。她说她丈夫原来坚决反对她再上大学，就怕她在大学里感情发生变化，她作了保证才来上大学的。
所以她最后说：“我们不可能有别的关系。你比我最小的弟弟还小两岁，就让我做你的姐姐吧!”
我感到很意外。她怎么会比我大十岁呢?她最多像二十三四岁，我可以说有二十一二岁，那不就很接近了吗?但她既然如此善良、诚恳，更值得我尊敬和爱她，所以我对她的感情反而更深了。
从此，每个周末和星期天，除学校有无法脱身的安排外，我都和“姐姐”在一起。暮色中，月光下，校园里，珞珈山的林荫小道，东湖风景区和武汉的民众乐园，到处留下我们重重叠叠的脚印。我们在一起谈诗歌、谈小说、谈人生、谈理想，也谈各自的故乡和童年。她教过五年中学，又是语文教师，所以能背诵不少古典诗词，还会背郭沫若、闻一多和普希金、海涅的诗。我写了好几首诗送给她。她读了我的诗，总是说：“写得太好了!谢谢你，但我会使你失望的!”她经济条件比我好，经常给我买水果糖，每次出去玩，也多半由她掏钱。天冷了，她还亲自打了一副咖啡色的毛线手套送给我。我感到同她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愉快，完全没有年纪相差很大的距离感。自从第一次谈话后，她在我面前也不再谈起她的丈夫。
我希望有一天她突然说：“其实我并没有结过婚!”
寒假时间很短，我当然无法回家，她说她本来已买了火车票，后来又退了，想到我假期会很孤独，决定陪陪我。我很感动，她确实是想留下陪我的，但心里也很矛盾。两天后她那当建筑工程师的丈夫就找到学校来了。我一看，大为惊讶：皮肤黑，鼻子大，矮胖矮胖的，这怎么配得上我那漂亮的“姐姐”呢?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但事后她却向我解释说：“你别看他其貌不扬，人倒确实不错，对我很好，还供我弟弟妹妹上学，我爸爸妈妈对他也很满意。所以我拖了五年多以后，还是同意跟他结婚了。”
1954年7月，长江水位猛张，各大学的学生也组织起来轮流奔赴防讯前线，投入抗洪抢险的紧张战斗。毕业班先分配离校。我被调到防汛前线指挥部搞宣传工作。走前与“姐姐”最后一次约会。她说：“两天后我就要走了，分到他所在的城市去，具体单位还没有定。确定后我也不会告诉你。我反复考虑过，我们以后还是不通信为好，我不愿意影响你、耽误你，你一定会找到比我好得多的意中人。希望你一定理解，原谅我……”她说到最后，竟泣不成声。我也伤心地哭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一夜，我们在一起谈得很晚。我尽量想引出一些偷快的话题，但彼此却都怎么也愉快不起来。她依依不舍地抚摸我的前额、我的头发、我的耳朵和脖子，我却只顾扑在她的怀里，老是哭，竟没有想到吻她一次。最后她猛不妨亲了我一下就风一般跑回宿舍大楼去了。
她走那一天，我确实未能赶回来送行。她走后也真的没有再给我来信。我非常想念她，后来还为她写过不少诗，却因不知她的单位地址，无法投寄。几十年过去了，我已届花甲之年，她如果健在，该有70多岁了。但我至今还保存着她送我的那双手套和一个纪念章，那是当年流行的一种普通的中苏友好纪念章，背面刻有“中苏友好万岁”几个字。
（晓雪（1935— ），男，白族，原名杨文翰。云南大理人。195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
195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散文集、诗论文论集20余种。有些诗文被分别选入海内外
出版的两百余种诗文集，有些诗文被翻译成英、法、日、西班牙、意大利、缅、泰、韩等多
国文字和国内多种少数民族文字。1979年以来历任中国作协第三、第四届理事、第五届全国
委员、云南省文联党组副书记、云南省作协主席。现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当
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会长、中国南
社暨柳亚子研究会副会长、云南南社研究会会长、云南省文联副主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