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尖尖的
羊毛像炊烟一样绕了好几圈 到底还是软软的 羊的叫声,像炊烟一样 绕了好几圈,绕了好几圈 怎么也收不拢,怎么也挣不脱
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见那头羊 我看见的 除了炊烟,还是炊烟
炊烟在挠痒,越挠越痒 炊烟在纺线,越纺越乱 炊烟怎么跑也跑不出 这无边的草原
■ 西域岩画
线条简单的鹿扬起犄角,考虑着 向哪个方向逃逸
几位猎人挡住它的去路 搭在弦上的箭,迟迟未能射出
正是通过对峙,双方都意识到 自己在时间面前的无力
我不是狩猎者,纯粹作为局外人 观察事态的发展
继续等下去吧!直到石刻的痕迹 被风雨磨平,画面恢复成一片空白
则说明那鹿,不仅战胜了猎人 而且战胜了时间,终于成功地突围
■ 敦煌的飞天
1 伴随敦煌的深呼吸 刺青的胸膛不易察觉地起伏
风,从石头里向外 吹出来。一堵墙穿着花衣服 墙没有动,衣服在动(被吹得鼓起来了) 那些我没有摸过的布料 那些等待融化的颜色
你为了反弹琵琶,不得不把手伸向脑后 绕到墙的那一面 仿佛想把脊背的拉链解开
我看见的是一股死去了的风 (已没有更大的力气) 它使飞天的裙裾飘到半空中 就再也飘不动了
2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不断地倒退 直至把赤裸的脊背,贴在墙上 她们还在继续倒退,直至身体 完全楔进砖缝之中。这不仅没有使墙壁坍塌,反而使之更牢固了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化着浓妆 一种失传了的化妆品,一种弄不清 化学成分的古老颜料。化妆师消失了 可这些线条与色块繁衍的女人 仍然保持着往日的发型、唇彩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在反弹乐器 仿佛那看不见的后背,有一些痒 需要把手伸到脑后,轻轻地挠 挠着挠着,琵琶的弦就断了 挠着挠着,笑容就凝固了
我面对着壁画,感受到洞口吹进来的风 我想风如果再大些,就能掀起她们 跟笑容一起凝固的裙裾? 她们是否会下意识地,伸手 把飘扬的裙摆按住?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
3 敦煌的飞天反弹琵琶的姿式 之所以是美的,在于它令我联想到 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绕向背后 去解开乳罩的搭扣 一点不顾忌我的在场 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即将成为 一把被打开的乐器
我的眼睛发亮,我的耳朵耸起 而诱惑,恰恰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 孤独
我看见的不是一群马而是一匹马 领头的那一匹,剩下的 都像它的影子,影子的影子 可以看也可以不看
一匹马拼命奔跑仿佛只是为了 甩掉众多的追随者。它置身于马群中 也显得孤独,跟别的马多么地 不一样。它的视野里 没有任何同类,忘掉了同类也就等于 忘掉了自己,只有蓝天、白云 作为虚无的裁判 只有比地平线更远的远
是一匹马而不是一群马 沉重地撞击大地,激起无尽的回声 是一乘以若干倍 其余的马,模仿的痕迹太重了
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 我看见的不是草原而是离我最近的一棵草 不是山,是压在最上面的一块石头 不是湖泊,是拒绝蒸发的一滴水
同样,我也与人类无关,我只是 一个人
■ 两匹马
这匹马是孪生兄弟中的一个 这匹马不吃草,只吃草的影子 吃一点影子就饱了 这匹马不睡觉,在那匹马的左边或右边 打着呵欠。其实它并不累 它打呵欠纯属无聊
这匹马不喝水但它经常从水里 探出脑袋,吓人一跳
这匹马也有马鞍,只不过很轻 这匹马也有缰绳,只不过一点也不紧 这匹马也有伴侣,就是那匹马 而那匹马还以为自己是孤独的
世上居然真有两匹相同的马 看不出谁更高一些,谁更矮一些? 谁更快一些,谁更慢一些? 两匹相同的马,分别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匹马,在那匹马的影子里奔跑 这匹马本身,就是那匹马的影子
■ 抚摸新疆
给雪山戴一顶白帽子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摘下 采一朵雪莲,那是系在帽檐上的蝴蝶结 告诉它:你原本可以飞的,只要张开翅膀……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 这戈壁,这荒漠,这每天都升起 和落下的太阳,又怎能没有我呢? 我看见了,你才存在,才变得有意义 几乎同时获得新生的感觉 我来了,只想把一件事做好:以我的渺小 融入辽阔,直到被感动得像要窒息一样……
我是否真能帮助它恢复知觉:在它的身上 某一个州有些疼,某一个县有些痒
■ 吐峪沟
我为什么不更早地来到这里? 偏偏要等到有些老了,视野跟黄昏一样模糊 又有哪些人,哪些事,羁绊住我的脚步? 为什么不能像车轮溅起泥泞般摆脱它们? 这是一座纯粹用来向我炫耀宁静的村庄 羊角是弯的,炊烟是直的,居民的黄泥小屋 跟山坡上祖先的墓地靠得很近 你会怀疑:他们几乎是生活在一起 共享一片果园、一块新烤制的馕和一个太阳 它的人口无法统计,要看从哪一代开始算起 我为什么不加入这无限扩大的集体 学一种新的语言,参加露天祈祷 重新寻找灵魂的双亲? 我为什么不表现得更为彻底:索性将这里 当作自己的出生地?像个婴儿 用清澈的眼睛,爱慕吐峪沟的人及其生存方式 直至被接纳为他们中的一员…… 即使有点来不及了,我还可以奢侈地梦想 它的墓园,有一小块,是留给我的
■ 李白的遗孀
想起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 透过车窗,我看见唐朝的月亮再一次 从积雪的天山升起,跟刚刚出嫁似的 写诗的人在哪?又多喝了几杯? 只留下一轮冰镇的月亮 泡在酒里,泡在夜色里,反射出清凉的光 还是那张脸,怎么一点不显老呢? 即使杨贵妃,也不可能比它更美呀 我将其视为李白的遗孀…… 哦,诗人,你其实比皇帝更有艳福 他有三千粉黛,可你——娶的是月亮!
在新疆旅行,李白的这句诗 是我最爱嚼的口香糖
■ 在轮台欣赏维吾尔少女跳胡旋舞
她用手鼓借来龟兹古乐 用胳膊借来动作,用腿脚借来节拍 用裸露的腰肢借来光和热 用酒借来醉,用呼吸借来风 把薄若蝉翼的霓裳吹拂到半空 连她的笑容都是借来的:同样的笑容 曾迷倒几位唐朝的边塞诗人 今天,又迷倒了我…… 她说她是轮台县歌舞团的演员 名叫麦迪娜,刚刚学会跳胡旋舞 从服装到道具,都是从古代借来的 “一千年前的舞蹈,跳了这么久 仍然只有十八岁。”看着看着 我觉得自己,像李白一样老了 “是的,我似乎在长安城里见过你! 当时,你来自西域三十六国……”
■ 吉木萨尔
在吉木萨尔遇见的哈萨克牧人 我想和你交换彼此的生活 用我的越野车换你的马 用我的笔换你的鞭子 用我的精装修公寓换你的帐篷 用我的咖啡换你的酸奶 用我的儿子换你的女儿——各自再当一回父亲 看一看,我这儿还有哪些小商品是你需要的…… 如果这样太麻烦了,我们就握握手吧 暂时交换一下名字 从今天起,我就改叫夏启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