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后的繁花（组诗）

 
寻芳记

1
人间四月，芳菲已歇
不如转入寺中
 
桃花樱花已经随了流水
紫荆一身盛妆
像迎接暮色一样迎接我
 
我是一个忘了时间和被时间伤害的人
忘了三月的落红，忘了四月的子规
唯有眼晴还汪着一湖水
悲伤比青山还要醒目
 
2
和这棵檵树相遇
肯定是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五百年一个回眸呀，它就将繁花开满了一树
一朵一朵，都是今世的企盼
 
我也知道你会奔着这棵树而来
这一树繁花，又何尝不是一条白发的河流
光阴逆流而上
悲欣交加的瞬间，头上的白雪
与寺院的钟声，同样夺人心魄
 
3
一朵花离开枝头，就是另一种别离
我攒得再多花朵，你也不会回头
幻想和你重逢，除非在寺庙重塑一尊金身
 
我有落花的三千花魂
你有青山的一身飞瀑
尽管已是人间四月，依然燃不起青青火焰
 
我渴望自己焚烧自己
一地灰烬，依稀三尺身影
盼东风，再卷起落红满地
 
4
你许我一座青山静默
我许你半寺钟声缭绕
 
你许我一生漂泊流离
我许你一座庭院安身
 
你许我一株草色入帘
我许你三尺红幡春深
 
我已老去，就在佛前燃一炷香
香火里，你的名字依然煜煜生辉
 
 
含笑也是中年一朵
 
在村口，我突然遇到一株含笑
高大，粗壮，刚好一怀抱
如果树也分年龄，这棵树应该到了中年吧
 
问题是，它浓绿的叶子间
竟然炸裂般绽开了大朵大朵的花
一朵一朵，都是树根喷涌而出的力量
 
中年以后，还能有如此热烈的花事
这不由得让我新生欢喜

 
急切之花
 
朋友在后院，种了几棵结香
花开之日，邀我同赏
 
其实我并不单是来看花的
朋友新交，花儿初开
都是赏心悦目之事
花儿一小朵一小朵，都攒成球
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小刺猬
而它这急切的花香，竟比刺猬满身的刺
更纠结，也更能刺人
 
此刻，月光钻进了它细小的花蕊
就像你，穿过那条寂静小巷，躲进我的小屋
也留下一缕急切的芳香，又像一辈子这么漫长

 
幽兰的一声幽叹
 
兰花开的时候，满室寂静：
桌子和椅子安放起脚步
书本和目光悄声交谈
就连透过窗纱的薄月光
也滤去了人间多余的喧哗
 
有人闻着花香而来
有人提着年华而过
我收紧内心的一声幽叹：
美人迟暮
旧日江山，依旧温柔
 
 
李树的一个回眸
 
李树在冬天，是最不露声色的
连枝丫上的树叶，都被删得净光
 
积雪融化后，它的枝条
比孩子手握的铅笔，还要干净
 
春日里，一群孩子，带着水彩和颜料
来到李树下。在我回眸的一瞬间
孩子们把色彩，都泼到了李树上
 
这一刻，世界无比寂静
又无比灿烂

 
寺院桃花
 
寺院也种桃吗
高僧答：种桃种李种春风，桃花流水杳然去
 
是我还放不下那朵人面桃花吗
还是十里春风，比不上一盏江湖夜雨
 
在寺庙，我是众生之一，遇缘结缘
就像这株桃树，遇到春风就开花
 
我也曾拥有三世之夭夭
却被三千弱水，逐一放逐

 
繁花之境
 
五十以后，回望斑斓人世
有过桃李的争春，贪过合欢的滥情
甚至产生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幻想
 
如今面对一树繁花
如同面对一头白发
它开它的花，我白我的头
 
 
梨花如此之老
 
一想到故乡，我就想到故乡里的老屋
一想到老屋，我就想到老屋后的那棵老梨树
一想到老梨树，我就想到开满童年的那树梨花
 
年年岁岁，花儿开了，又落了
花瓣把树下的小路埋了，也把我的魂儿埋了
我的魂儿，也活成了那棵老梨树
 
我九十岁的老母亲，时常在梦里倚在那棵老梨树下
一声声，唤我的小名
唤一声，梨花就落一瓣
再唤一声，光阴就减一寸
 
儿时母亲就盼我们的日子如这树繁花
现在，我们却怕母亲的头发，也如这树繁花
更害怕哪一天，风吹雨打，繁花落尽
母爱，功名，尘世，全都风流云散
 
 
梅之痛
 
不敢写梅
不敢弄梅
梅为高士
我为俗人
 
梅开之日，我却卧床
疼痛一如这灼灼之花 
 
 
白色火焰

灶膛燃得最旺的，一定是檵柴
看它奋不顾身地舔着锅底的样子
一定是童年时饥饿的我
 
满炉柴火烧成灰烬，剩下的
硬得像骨头似的，一定是檵木炭
敲起来仍然带作铜响
 
经冬之后的春天，花开得最旺的
一定是檵花。细密的花瓣连成一片
整个山野，都是它燃起的白色火焰
 
如果在这个春天，我又重回山村
我是否，也会成为檵花中的一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