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飘（10首）

《晨鸟聊着往事》
 
无论饥饱，不分四季
晨鸟活泼，擅长交谈
往事在它们的絮叨中娓娓道来
而我，不过是苍茫生活里的一只倦鸟
谦虚低头，侧耳倾听
这些时间缝隙里生生死死的微凉
每桩每件都有体温附着于血肉之上
那些故事微小而惊心
譬如谁家与谁家换亲
命运的绳束是怎样套住了不甘的青春
譬如谁家曾经姐死、妹易嫁
乡间舆场上空仍缭绕着血案的疑云
那些枯草，那些落叶
一草一叶都写满拼命生活的痕迹
现在它们成了时间的败枝
却无意中成为我归巢的上好材料
 
 
《僻壤之诗》
 
僻壤有河，流过春秋与汉唐
却未出过历史人物
也没有出过鬼神与仙家
没有典故，没有传说
我的诗歌家底是如此荒凉
唯一可以引用的是沉默千年的河水
 
而水中泥土和草酸浓度很高
灌进我的笔中
写下的诗句又酸又涩
弯弯扭扭通向迷离的生活
好在还有稻禾的芳香在句中萦绕
那些引申的地方靠蚯蚓犁开了关节
一些蛙鸣也愿意为我鼓掌
春天，紫云英风靡田间
每一株都有我诗歌佚散的样貎
 
 
《无以报答》
 
僻壤位于官方语言的边境
在思想与物质遥远的尽头
藉藉无名，离明清很远
离汉唐和春秋更是十万八千里
通往世界的路几乎没有
唯有二里路外的渡口
可以让人放飞想象
早年我就是从这里远走他乡
 
可惜此生用心不专
枉自去银河星汉走了一遭
政治学的精密
工商业的庞杂
航海和航天的神奇
这一生什么也没有学会
返乡，没能带回经济学的建树
只带了些诗经与乐府的芬芳
 
乡亲恩德，无以报答
只能用诗歌和小调
给这方水土重新命名一遍
对我暗恋过的姑娘和她们的美貌
将用诗经的方式再细细爱上一遍
而那些曾经胼手胝足的生活
我将用乐府的木铎
敲击乡人的忧伤、希望
和乡村残缺美学的形状
 
 
《雪还在飘》
 
儿时的雪飘着
平均主义飘向田亩、房屋
万物萧瑟而贫穷
树枝瘦长的手臂僵在空中
鸟儿失去了觅食的机会
行色匆匆的路人
正赶往下一个讨债的目的地
 
那时我因病被医院误诊
手术创口时常发炎
门口河道在冬雪里忧伤
白雪大地这漆黑伤口
正发着千年不愈的炎症
 
但那时我并不了解生活的深浅
只会在书本里畅想远方
偶尔抬头望向窗外
雪还在飘，平均主义正在加剧
而河边一丛灰白的蒹葭苍苍
摇曳着倔强的身姿
似在拒绝君临一切的雪的加冕
 
 
《平畴沃野》
 
这想必是一起偶然事件
我是一棵平畴沃野长出的禾苗
没能在山岗长成一枝松
或一株低矮的连翘
没有山峦可用于私藏欲望
真相之鱼在浅水中游荡
无须跋涉即隐约可见
普遍饥饿的形状
 
那时候农业是工业的女婢
生产力结构板结如铁
粮食，按照制度的指引
争先恐后奔向城市的灶台
江南，这世代富庶的村庄
曾经陷入无米可炊的险境
 
好在后来有了新的规制
我科举成功的那年
多劳多得政策在江南生根发芽
乡村社会主义的面孔有了血色
如今，物质过剩之病局部蔓延
我必须提醒真相之鱼
务必记住咸鱼翻身的疼痛
务必记住屋檐下还挂着几条咸鱼
它们仍在风中凌乱
 
 
《宗教真相》
 
村子里没有寺庙和道观
这不等于说村子里没有宗教
曾经有人起早摸黑
远足到河流的上游和下游
去问生死、财运和香火的明灭
而更多人相信罚念的力量
在谶语的威力下履行最严格的信用
实行最可挑剔的道德律
 
不知何时基督大人也光临僻乡
做下许多神迹，善行乡里
但乡人从未曾见到过他的尊容
乡人用自己的平和善良
在心底塑造造物主的模样
并一遍又一遍合理化圣意
以此来完成有别于佛与道的
一场洋为中用的修行
 
 
《脱下》
 
脱下长袍，向阳光跑
脱下焦虑，向雨中跑
脱下肉身，向云中跑
脱下缠绕太久的虚荣，向低处跑
脱下真真假假的爱，向孤独跑
 
脱下该脱的一切
身体里还留下几缕山风
依然能吹响骨笛
剩下焚诗而遗的舍利
可证明你曾来人间闹过一场
这唯一不能脱下的罪过
是将汉语随兴拆散又反复重装
 
从今往后
语言和行装皆轻如云烟
想坠落也难若登天
灵魂赤裸，呼吸敞亮
万物打门口列队经过
你拥有宪法权利
可以高仰头颅，视而不见
 
 
《称重》
 
清晨起来
把生命交给一架电子秤
猛然发现
肉身，这具碳水化合物
开始收缩疆域
它暗藏的澎湃
也已开始退潮
 
年过半百
岁月的潮汐在退潮的途中
隐去了一些情节
隐去了一些浮云
隐去了一些赘言
隐去了难以言说的表情
 
就说这一首诗
也被我删除了若干行风情
欲说还休
连你在我诗中出没的次数
也已大幅减少
几乎无影无踪
 
 
《清晨欢喜》
 
这个清晨普通，平凡
鸟群说不完家长里短
来不及梳妆的庭院温情四射
草木安静，侧耳倾听
 
我穿越梦的洪荒降临尘世
被这饶舌又清丽的音律迷倒
昨夜醉酒又醉诗的人
偷偷梦游过太虚仙境
此刻已渐渐醒来
淡淡隐退欲开未开的花事
 
酒是液体的诗，擅长流淌
从一场梦蜿蜒到另一场梦
醉酒者心怀大片柔软的草原
诗是飘逸的酒，钻心蚀骨
绿萝醉了，大地疯长着心思
万物结满欢喜的因果
 
把这普通的清晨喜欢过了
就不枉在一生纷扰中
水仙花向你展露过笑容
把这个普通的日子喜欢过了
就不枉在恬淡的风中
一道神谕曾在你眼前闪亮
 
 
《皱纹小调》
 
我喜欢你笑
喜欢你眼角的鱼尾轻轻摆动
它们从时间长河里游来
要游进你清澈的眸中撒欢
 
我喜欢你抬头看天，看云
看飞鸟掠过沉寂的时光
喜欢你额头的溪流低吟浅唱
情感的芳香堆积
思想的水草丰茂
抬头间看两岸芦荻摇曳
 
我更喜欢你现在的微凉沧桑
时间疾风吹皱忧伤
在容颜上涂抹飞扬的金黄
山岩密林，神灵出没
夕照辉映归去来兮的小路
 
我喜欢这一切因果际缘
水总是水的姐妹
风总是风的兄弟
而私藏了我一生秘密的
只在你的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