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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文学史思考《大地五部曲》的位置

——“由《大地五部曲》想到的”之二

2022-03-11 作者:秦兆基 | 来源:中国散文诗研究中心 | 阅读:
《大地五部曲》可谓既是元气淋漓,又不乏蕴藉清绮之致,在酣畅的大笔挥洒之中,有着绵邈工细的刻画。作者用自己的心力,将雄奇、绵密和柔秀、疏淡结合起来,和谐而自然。

  55万字的“大地五部曲”,是长篇叙事散文诗型的史诗,也是史诗型的长篇叙事散文诗,在散文诗艺术形式上自铸新体,在思想追求上戛戛独造,以其开拓与独创,拓展了史诗的疆宇。


身寄峰林而心炉炼丹
 

  罗长江生身于湘西大地,长期在张家界工作,大自然陶冶了他的品性,楚地巫风沐浴了他的心田,形成了他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绮思和艺术精神。层层叠叠的有形和无形的历史卷宗既提供了大量有待整理的史料,也向这位后来者提出了许多有待思辨和完成的课题;改革开放的时代,给予了他比起前人更多的思想和艺术营养,开阔了他的视野,激励他实践前人没有过的对诗歌王国大峰林最高的乾坤柱的攀登。

  十年磨剑,十年如斯。罗长江在自己的写作世界中,和他长篇叙事散文诗的种种艺术形象——无生和有生的物象、景象、人物形象共处,塑造、打磨、组合,乃至打散了、捣碎了、糅合了再重来,营建起一个个自足的艺术天地,终于构成了这长长的艺术链。这是怎样的一个过程?我想,也许只有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将诗歌写作比作心炉炼丹的说法可以比拟。将种种炉料熔化,不断提炼,执着一念,拒绝一切诱惑,打破种种魔障,方得见九转丹成。

  罗长江营建的这部诗章的心血,可以概括为对“大地”的主要方面和可能涉及之处的思忖:诸如各个表现对象的本质,以及彼此之间的联系;寄身于兹的生灵与非生灵的命运,以及他们的过往、今天与明天;作品叙说序列的构成和展开。

  《大地五部曲》,每一部都有自己结构方式,这些结构方式,一方面,是依据这个部分的特质,如《大地苍黄》着眼于表现一个村庄的美丽与沧桑,有着更多的乡土味,于是就选择了二十四个节气的“竹枝词”贯穿全书;《大地气象》着眼于表现昨天的国殇,于是就选择了《楚辞•九歌》,用古老而又现代的民间祭祀仪式:招魂——送神,贯穿全书。一方面,又得考虑整个交响曲的内部结构,如《大地涅槃》着眼于书写城市化进程中的阵痛,揭示老街“拆迁”引发出河街居民群体以及远及海外的河街人的一场文化遗产拯救活动。事件发生在21世纪,人们普遍用上智能手机,以微信交往,于是就分置了“抢救河街记忆”与“活在文字中的河街”两个系列的交叉进行,博文跟帖,众声喧哗,互相呼应,互相推动。从交响曲的整体结构看,前三部是急管繁弦,到第四部,境界应该有所变化了,于是就有了从凤管鹍弦中展示出的清风霁月的境界,走出城市的女孩叶子与爷爷在砂岩大峰林度过的暑假,于是就有了按周设置的序列。


在历史的寻找中自我定位
 

  法国诗人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用150多首格律诗——十四行体,或是十二个音节构成的亚历山大体,写出《恶之花》,但他觉得这种诗体并不足以畅达地表现自己的情怀。当他读到路易•贝尔特朗(1807—1841)的《夜之卡斯帕尔》的时候,不禁惊呼:

  我们谁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间,梦想过一种诗的散文的奇迹,音乐的却没有节奏与韵,敏锐而脆响,正是以迹象性灵的抒情的动荡,沉思迂回的轮廓,以及天良俄然的激发。

  他用贝尔特朗提供的艺术样式,创作了被如今所有散文诗人视为原典的《巴黎的忧郁》。

  罗长江何尝不是如此。正如他自己所言:

  写作《大地苍黄》,换言之涉足长篇叙事散文诗,事出偶然。一天,我翻出彭燕郊先生送我的《隐形的城市》。……读着他为主编这套丛书(指《现代散文诗名著译丛》)而写的总序,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罗氏通过这套译丛得以见到其他西方名家的长篇叙事散文诗,诸如纪德的《地上的粮食》、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圣•琼—佩斯的《航标》《阿纳巴斯》和《流亡》等。他记得彭燕郊生前有一番醍醐灌顶的话:

  传统观念习惯于将其当作无足轻重的‘小道’,今天,经过诗人们的努力,它的发展不仅包容了自由诗。而且……有着将在很大程度上,取代自由诗的趋向。诗歌史上从未出现过的一场巨大变化正在悄悄地而不可遏制地进行着。

  罗长江从此找到可以师从、可以借鉴的范本,找到自己的思想情感及其所粘附的精神碎片,找到可以托身的躯体——长篇叙事散文诗。

  彭燕郊先生是“七月诗派”的重要作者,散文诗的创作和研究几乎贯穿了他的全部文学生涯,其晚年的《混沌初开》更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诗”。在彭先生的启示之下,罗长江开始了以长篇叙事散文诗为话语载体的创作,现代史诗型的。而写作现代史诗型的长篇叙事散文诗,对罗长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因为这要把深沉的历史感与强烈的现实观照统一起来,用现代的散文诗话语方式予以表述,没有现成的范型可以借鉴。《大地五部曲》,一方面注意到史诗宏大叙事、证解史实,考辨社会风习,还原历史现场的特点,另一方面又注意到它与历史叙事的区别点。

  《大地五部曲》,一方面注意体现传统史诗厚重的历史感,另一方面注意到走向现代,赋予其作品以现代精神。作为战争史诗的第二部《大地气象》,既完整划一,但又不是一部关于中日湘西会战的战史;第三部《大地涅槃》着录了澧水之滨“旧街改造”中的纷争和化解的全过程,但它并不是一部河街史,或者说有关河街改造的纪实文字、口述实录。诗的大幅度跳跃、种种事件碎片的连缀以及以象示意的诗的表述,让其走向史诗。同时注意到人、事、景、物的工细刻镂,让意念在这些描写中得以自然流露。将自己的心力投向精神背景的营造,走向现代的精神史诗,兼具长篇叙事散文诗和现代史诗的文学样式,给作家提供了运其灵思从容挥洒的艺术空间;反过来,罗长江的艺术创作也为这个文种提供了属于他开拓的,可供借鉴的艺术经验。
 

 

元气淋漓而不乏蕴藉清绮
 

  《大地五部曲》可谓既是元气淋漓,又不乏蕴藉清绮之致,在酣畅的大笔挥洒之中,有着绵邈工细的刻画。作者用自己的心力,将雄奇、绵密和柔秀、疏淡结合起来,和谐而自然。

  其一,《大地五部曲》在文本样式和话语方式的杂取和运用上,将散文诗这种介于散文和诗之间,兼具这两种文体因素的散文诗的疆宇几乎毫无约束地扩张开来。从散文这一块来讲,它不仅容纳了文学散文,还吸纳了神话、童话、民间故事、戏剧、小说、纪实文学、口述历史等叙事文体,还吸纳了文学文体以外的非文学的话语样式,诸如新闻类中传统媒体的通讯、消息,现代媒体中的博文、跟帖、简书,应用文类中的日记、书信、短评、电报稿、布告、祭文等等;从诗这一块来讲,它不仅容纳了中国古典诗词、日本俳句,还吸纳了民歌、山歌、田歌、童谣、巫歌儺曲,还有带着表演说唱意味的套曲——《河街十二拍》《河街十二帖》《河街九张机》,甚至还有宗教和民间信仰中的经咒等。不过所有这些形态各异,美学特性和功能不同的文类,从话语方式这个根本点上,都跳不出广义的散文与诗(韵文)的范畴。杂取种种文学或非文学的文本因素植入自己的作品,是表述的需要,而不是炫奇。一场腥风血雨的大战即将揭幕的时候,需要一纸檄文,激励士气,鼓舞民气,于是一张被称为民国版的《出师表》——《57师保卫常德文告》插进去了,文告道出中国军人的血性精神,“我们要有最大的牺牲决心,和敌寇战至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它是与作品整体悲壮氛围一致的。《大地五部曲》给我们在艺术创作的启示,不仅在于它的博取,更在糅合,即使之进入化境。

  其二,《大地五部曲》在题材的处理、思维方式运用上,将实境、虚境、幻境错综组合,原始思维、现代思维,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层面之下的思维方式交相为用。大湘西田园风光的美丽和骨子里透露出的沉滞、落寞,抗日战火中显现出国人的血性精神;走向现代化未来中的文化传承和乡土重建的艰难行程;心灵最后家园和乐土的皈依感的释放;至高至美万物共生共荣愿景的示现……需要用多样的笔触、手法去营建各式各样的境界,需要运用不同的思维方式,营建除了实境以外的别样的境界(虚境、幻境)。理性思维以外的思维方式(神话思维),虚境、幻境和神话思维,有时会起着实境描绘难以取代的功效,作用于人们情感的,也许比理性的启示、昭告更有穿透力。懂得报恩用自己利爪尖牙惩治邪恶的狼,富于人情味依恋恩人的燕子、鸿雁,以幻境及其背后未必存在的动物伦理,批判了人性之恶:趋利忘义的自私、在“大义灭亲”口号下苟全自我的懦怯,庸众看客的冷漠和麻木等等,其锥刺之痛,也许胜过人间世各种诲导的运用。具有古今思想者峰性质的《荒野里的过客》,用绝无可能的幻境——鲁迅和他的影子,与但丁、尼采、庄子的思辨性交谈,不仅阐明了《野草》中深寓的鲁迅哲学思想,而且有如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的名画《希腊学园》那样,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现实与历史再现于实境与虚境、幻境的交相辉映之中,灵鬼仙狐的故事,投射着现实人生的影子,可以从中看出世生众相的本相。“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用多种思维方式打造多种境界,虚实相间、相生,显现出宏大的艺术气魄和绵邈无尽的情思。

  其三,《大地五部曲》在结体和话语表述上,既是恣意铺陈、肆力挥洒,又是着意经营,注意细部的刻镂和以兴象来传情达意。从作品的整体结构方式和话语流的组合上看,是运用了中国传统“赋”的结撰方式。《大地五部曲》尽管结构方式上变化万千,或以农历节气的交替,或以《九歌》演唱的顺序,或以河街记忆保存和抢救的进度,或以女孩叶子和爷爷山间生活的时序,或以交响乐曲式变化,兼以链接、画外音、博文、跟帖、和弦、复调、变奏等方式,可谓仪态万千,但万变不离其宗,从本质意义上看,都是铺,都是赋体在现代叙事散文诗体史诗中的运用。《大地五部曲》的话语使用上,可谓恣肆放纵,着力渲染,无所拘束,而又有着适当的节制和调节变化,予以另样呈现。作者多用排比、复沓、示现等方式,致力地予以形容,各种材料的罗致、植入以及故实的运用,也就是铺采,显得典丽风华。如《告别河街演唱会》中《河街谣》《南门口》和《好想再摆一回合拢宴》,歌词不厌其烦地书写,演奏场景的描写工细近于琐屑,意在为故事即将出现反转做出铺垫。

  罗长江身居三楚之地,深濡屈子开辟的楚辞文学传统,其《大地五部曲》既是踵武前贤,承续了中国南方文学的历史传统,又是以观照世界的广阔视界,接纳西方文明的馈赠,运用自己的心火炼出的金丹,创铸造出史诗般的鸿篇巨制。


(作者系苏州大学特约编审,中国散文诗理论终身成就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