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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7月诗选:纸上河流

2022-08-01 作者:何中俊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中诗网第四届签约作家、广东诗人何中俊作品选。
大尖山:台风和我
 
有时候他在前面跑
有时候我跑在他前面
两个性格廻异的人
却命运相仿
一样漫无目标
一样长于急奔
在大尖山的盘山道上
他像个急性子,脚步隆隆
还一路吵吵嚷嚷,把树木们
撞得七倒八歪
而我却像个小跟班
在他身后,紧紧拽住
命运的尾巴
 
2022年7月4日
 
明天在哪里
 
它张着口,整夜
都不合下来。一些滑动的影子
或急或缓地移动,像水中
飘浮着的一些蜉游生物
翻完两架旧书,从熟悉的面孔里
我一无所得。又开始拆信
不同的人,从或远或近的地方
带着不同的气味相逢
没有署名,时间也是语焉不详
在语言歧意的丛林里
上岸之后,街头的门一扇扇关上
灯火也渐次熄灭。影子们
糖浆一样化了,我,已透明
 
2022年7月6日
 
唱诗班
 
从大地上抽出一根线头
又细又长。在空中飘
从一个缓坡开始
攀升是渐变的,甚至
不动声色。断续地在丛林出没
开始转弯,在一个大方向上
从明清开始,远远地绕着
精彩在民国,一个间歇
又一个间歇。瀑布一般
挟着雷霆,从万米的高空跌落                 
宽阔的河床。一路浩荡
刹车声,打破了历史的宁静
 
2022年7月5日
 
力量
 
盯着老虎三个小时
它从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一分钟
也不会盯着我。最多瞟一眼
如果画出来,我在一个大笼子里
动物园围墙是一个小笼子
老虎圈,是一个更小的笼子
我们的生活,就是大笼子套小笼子
我和老虎互相辩认的时候
就像两只动物在林中相逢探试和打量
它从小笼子里出来,做出各种动作
怎么看,都像是表演
伸腰,晃脑袋,摇尾巴,沿笼子
来回巡视,或者爬到石头上
把头扬起来,偶尔望向深蓝的天空
或者没有来由地吼一声
最后,它又回到笼子里,拳起利爪
我也回到,我住了十年的小笼子
 
2022年7月7日
 
纸上河流
 
说到河流,波浪就涌上来
月光溅在纸上,濡湿了整个唐朝
 
流逝的影子,叠起来
是一座从山海关延绵到天山的长青林
 
故人何处,一块麻石
只能在河流的最深处,安身
 
翻过这一页,整个南岭压至城楼
蝼蚁们,密密麻麻地立在珠江
 
此去,长路有多少曲折
我,就有多少悲伤,沥过纸背
 
2022年7月8日
 
落日
 
用慷慨的施舍
来为他的一生盖棺定论
作为一个悲观主义的乐观派
这最后一搏,用尽余生的热血
之后,生命凉薄如夜
 
他也知道,日复一日
不过是清扫纸屑和落叶
500米的街道,是他
最后的生死战场。拿着镀金的扫帚
他为自己六十岁的明年
扫清道路。除了这一地夕光
 
2022年7月11日
 
换一种方式
 
攀登竽子排山的过程
就像是从数百米的深海
一寸一寸地往上浮游
空气和水珠不断从头发,脸颊
皮肤和四肢上滑落
人间一点点在大海的深处矮下去
你要把自己拔离尘世的羁绊
重力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逐渐升高的事物都在递减
直到你像一只鹞鹰,一只蝴蝶
一棵花蕾繁密的水翁蒲桃
轻轻地浮在云朵之上
只剩下骨头里凝结的光
那一刻,你也变成了一条
抵达了自己宽广和浩渺的河流
 
2022年7月13日
 
铜镜
 
拖着影子的人,走进黄昏
夜晚像个出口
原野上,青丝如雪
 
队伍很长,扶老携幼的人们
从山外进去。又在纸上
拓下深深浅浅的墨痕
 
月光正一块块将它肢解
解铃的归客还没有系好马桩
我,在打捞谁
 
河流宽广,拆除了旧日的码头
风一遍遍摸着我的脸
铜镜总在担心,那个故人
 
2022年7月14日
 
下午的茶餐厅
 
我像一条鲸鱼,沉潜在海底
海水收纳了一切
包括鱼,低语和半开的白玉兰
隔着水幕,呼唤我的人
听到了大海那低沉的回音
在幽深的峡谷
在众多的鱼群和翅膀里
我寻找,辩认那个走失的人
鱼群散落,珊瑚丛生
对饮的蜉游生物,把午后时光
演成了意料之外的剧本杀
剧中,鲸鱼在练习吐纳之术
 
2022年7月15日
 
牛栏坑
 
冲出来的坑涮出来的坑
砸出来的坑。还有
放牛人过山客打柴者和狩猎户
挖出来的坑。缓坑连着急坑
大坑套着小坑,草坑连着石坑
坑坑相缀坑坑传递坑坑不息
整个峡谷里的巨石堆
就是那些冲出牛栏沿谷狂奔的怒牛
像一部地质运动的纪录片
时间卡在了某一刻。牛群们
还保持着全力奔跑时的万千之姿
另一个时刻的到来。它们
将从坑里一跃而起。当我回到
一个叫城市的坑里,我不知道那个
穿牛仔短裤扎辫子背背包的姑娘
有没有从那个深坑里,爬出来
 
2022年7月18日
 
阴阳街
 
像个罗盘,太阳一会儿照西面
一会儿照东面。就像我
一边脸在阳面,一边脸在阴面
阳面街,有宽阔的柏油路白玉栏杆
还有议会厅,大卫雕像,喷泉和旋转门
草皮种在阳台上,别墅落在台基上
穿锦衣的人,用苹果手机拍抖音
公鸭嗓子差一点震破了音乐厅的落地窗
淑女貂皮和酒会像朵朵油漆的火焰
翻过来就是老砖房,破墙皮,暗水沟
悄悄溜过的猫,垃圾箱,下水房和暖气站
永不落幕的流浪客小贩子和假洋鬼子
不时出没的二流子与牛皮癣
揭开老伤疤的人,戴着死鱼般的大眼镜
阴阳街这个暴发户
一会卡在门里,一会堵在门外
 
2022年7月20日
 
后疫情时代
 
“他们很像两把斧头,重叠着”
杜兰特在他《希腊的生活》中
如此勾画着克里特岛人
如果我画出来,她们
一定是束细腰耸高翎的当代淑女
后疫情时代的南京路上
每一个出门的人
目光里都带着两把斧子
时刻准备着,砍向口罩掩面
病毒不明,形迹可疑的人
一一假如,你不能亮出绿码
 
2022年7月21日
 
大事
 
四月,十年没见的王小三给我电话
开口就说,哥我睡不着
也吃不好。天天看着俄罗斯
真拉垮。如果我上去
三下五去二,就把那片土地圈下来了
一并把拱火的人也收拾了
如果我去,哥,你有什么意见
我想了想,说兄弟,如果你挂了
一定记得,给我发个定位
 
2022年7月22日
 
烹调师
 
他有很多只手,就像那个
哦,八爪鱼吧。或者千手观音
或者是《神隐少女》里的老爷爷
比如,他的手上依次是鸡蛋,火腿
烧鹅,煎饼,麻花,春卷或者牛尾
有些事物,在他手里活过来
比如韭菜,葱苗,黄花,莴苣
套娃般的大白菜
光着身子,冻红了皮肤的胡萝卜
 
有些人,得慢慢削皮
有些人,得轻轻剜心
有些人,必须千刀万剐抽枝剥叶
每一天,他都在磨刀霍霍
一个劲,在炉膛加上干柴烈火
一会儿烧红了东边,一会儿烧红了西边
仿佛,这个夏天
我们都成了他锅里,待烹的羔羊
 
2022年7月25日
 
长尾纪
 
戴上一幅隐形的特制眼镜
你会发现,大部分人
都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像是一条灰色的慧星带
更多的人,拼命掩藏
你一眼就能辨出,他有三条尾巴
砍掉自己尾巴的人
都孤独地蜷在破败的老屋子里
不时舔着身上的疤痕
还有一些人,身体树枝样分杈
他们众多的尾巴竖起来
像开了屏的孔雀
带着尾巴森林,在人丛里奔跑
 
2022年7月26日
 
登狮头山
 
手足并用,借助登山鞋
登山杖,和各种树枝荆条
努力地从人间这个栅栏里
一点点挤上去
从石缝里,从潮水般的拥挤里
摸索着,探出手臂
探出四肢,仿佛不赶紧抓住
狮头那飞扬的鬃毛
你就会被甩进滚滚的尘土中
终于挤上了狮头山
可我还是没有变成一头狮子
倒像老黄牛,从不喊痛
身后,太阳也从云层里挤出来
像一块烧红的铁
落在狮头上,它也不喊痛
 
2022年7月27日
 
瓜人
 
“买西瓜啰,又甜又靓的大西瓜”
长得俊俏,噪子清亮的妹子
吊着噪子唱着
还不时舞动身姿录一段抖音
看热闹,挑西瓜,问价钱,刷微信的人
你碰了我的肩,我踩了你的脚
右边,同样卖西瓜的汉子立在门前
像一截矮木头,一声不吭
好奇地盯着他的同行
这场景,像电影里巨大落差的情景
这是个诚实的人呐
我拣了木头的两个西瓜,径直回家
瓜剖开,人却愣住了:
几缕干瘪的瓜络,两片乌黑
我才是那个瓜人呐
 
2022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