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海铁路,需要跨越黄河,黄河上也就搭建起著名的铁路大桥。黄河,周而复始地梦见金戈铁马之后,终于梦见了现代化的火车。火车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宣告封建时代的结束。直到今天,面对锈迹斑驳的黄河铁路大桥,我仿佛目睹中国的一部断代史。大桥连接黄河两岸,而历史恰恰在这里发生一次意义深远的断裂……
黄河,在桥下流,在铁轨与枕木之下流,在车轮滚滚中流——乘火车经过黄河,我依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看呀看,就当作对这条著名的河流行一个注目礼。简直比面对任何一座纪念碑更为虔敬。流水,是不灭的碑文!
远古时期,所谓的“河”特指黄河。它是一条横穿《诗经》的河流,被描写的次数最多:《诗经》写到“河”(即黄河)的诗有15首,“河”出现27次。其次是发源于山西的淇河:写到“淇”的诗有6首,“淇”出现18次。而古淇水原为黄河支流,属于黄河水系。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掀开《诗经》的第一页,水鸟与荇菜簇拥的古黄河就出现了。眉目传情的窈窕淑女和好逑君子,如今你们在哪里?由于《诗经》中的第一首就是爱情诗,为男女主人公提供幽会地点的黄河,在我心目中是一条爱河,《诗经》也相当于一部“爱经”。黄河,为二千六百年前的那对情侣(简直比牛郎织女还要古老)作证。除了《关睢》,还有一首《蒹葭》,也表达了河边的思念。今天的小情人们,永远生活在那条诗化的河流下游,只认识芦苇,却不知在水一方、白露为霜的蒹葭的何物。《诗经》时代的爱情快变成神话了,或者说快变成童话了——那毕竟是人类童年阶段的爱情,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初恋。我固执地认定:古典的蒹葭,是黄河边最浪漫最美丽的水生植物。我要溯流而上,去黄河的源头找蒹葭,找那青涩而又纯洁的——初恋之前的初恋……
如果剔除了黄河或黄河流域的风土人情,《诗经》是否可能继续存在?至少,会变得苍白。
《诗三百》据说是孔子编选的,他为什么把《关睢》安排在第一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我想像中,使孔子感叹时光流逝的那条河,应该是黄河。也只有黄河,能承担起如此原始而又厚重的哲学命题。
孔子是属于黄河的,正如屈原属于长江。屈原是悲观主义者,最终怀沙沉江;孔子则积极而务实,他带领一班穷学生周游列国,遍叩诸侯的豪门,基本上都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奔走。黄河赋予他奔流不息的理想,黄土铸就他忍辱负重的品格。
黄河与长江,分别构成孔子与屈子的事业线、生命线。孔子编《诗经》,屈原赋《离骚》,也就成为黄河流域的华夏文化与长江流域的荆楚文化的早期代表——即所谓“各领风骚”。《诗经》里的风雅颂,尤其是十五国风,如同神的呼吸,吹拂着黄河两岸的农事、渔猎、畜牧、祭祀、情欲、婚嫁、生殖、兵役……几乎无一遗漏。这是一股农历里的风,温柔敦厚,而又思无邪。
到了唐代,长江推举出四川人李白,黄河也培育出河南人杜甫——杜甫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黄河流域,深受孔孟儒家思想熏陶,被尊为一代诗圣。嘿,“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诗句)。
黄河,圣人一样的河,周身弥漫着传统的影子。甚至可以上溯到尧舜禹的年代。
一个诗人,要么选择长江,要么选择黄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继母。一个诗人,一生中既不曾歌颂长江,又不曾赞美黄河,他就不算是这块土地孕育的诗人。他就是私生子。
一个诗人,不管喝长江水还是黄河水长大的,他永远眷恋乳汁的滋味。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断奶期。诗歌是最好的童话。一个以婴儿的眼睛打量世界的诗人,终生敏感而纯洁。
我则更为奢侈:前半生选择了长江,后半生又选择了黄河。我是一个儿子,却同时拥有两个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