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雄 从昆明到楚雄,车轮滚滚,而我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打盹。我特意挑选了这个位置,原本为了更好地看风景。看着看着,风景累了,看风景的人也累了。是啊,路畔有太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热带植物,和大同小异的原野、山丘、河流,没完没了地从车窗外掠过。仿佛不是我在前进,而是它们在不断地撤退。 这究竟是运动的风景,还是悬挂着的一幅静止的风景画? 同样的风景,再美,也会使人麻木。我居然在大自然的美貌面前睡着了?哪怕只用了几分钟,哪怕只是眨一下眼,都算得上是浪费呀。 我虚度了一生中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半个钟头。 幸好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息:“醉人的拦门美酒,芬芳的马樱山花,彝州欢迎你!中国移动提醒你别忘了向家人报平安!楚雄阵雨,26—16℃。服务热线:08781860……”读着读着,心头一暖。 啊,楚雄,谢谢你及时叫醒了我。 揉揉惺松的眼睛,我有点惭愧。暗自责怪自己:不仅忽略了风景,也同样忽略了风景的主人。 可楚雄一点也没有怪我。还是那么热情地主动跟我打招呼。 我又纳闷了:楚雄,怎么知道我来了?怎么知道来的是我? 车窗已经被雨打湿了。车窗外,原野还是原野,山丘还是山丘,河流还是河流。没有多大的区别。楚雄,你在哪里?你是动物还是植物,是精神还是物质,是动态还是静态,是无限地大还是无限地小? 我看不见楚雄,楚雄却看见了我。不仅如此,它还开了个小玩笑,悄悄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息。 仿佛在挑逗我:你来找呀,找找我躲在哪里? 从这一瞬间开始,楚雄在我心目中,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名。更像是一个隐形人。或者说,一个快乐而细心的幽灵。 它发现我睡着了,就忍住笑,蹑手蹑脚地走近,用一截草茎,轻轻撩拨我的耳朵。哦,我的耳朵痒痒的。我的心痒痒的。我翻身坐起,却找不见那逗弄我的人。 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叫我嘛! 楚雄啊楚雄,恐怕一直在山顶上站着,手搭凉篷,眯缝起双眼,眺望着公路的方向。它在数呀数:今天来了几辆车?车上坐着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干什么的? 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楚雄一眼就看清楚了。它一眼就认出了我。它就是能先知先觉,大彻大悟。 什么都瞒不住它的。无论你在打瞌睡,还是做什么小动作。 我虽然第一次来楚雄,分明觉得有人在等待我。美酒与野花,估计已摆放好了。 能够意识到别人的等待,是幸福的。看来我还算一个受欢迎的流浪者。 楚雄,一个时刻都在等待的地方。没有谁比它更好客了。 “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山歌从山的那一边依稀响起,我却看不见唱山歌的人。仿佛是山本身在唱歌。泉水叮咚响。风吹野花香。 楚雄,你究竟长的什么模样?穿的千层底,还是绣花鞋?头系英雄结,还是腰挎绣荷包?让我瞧一瞧嘛。 我抬头仰望,周围都是群山。楚雄,你正站在哪座山头?哪棵树是你的消息树?哪棵树首先告诉你:客人来了! 给他发一条短信息吧。 原始的村寨,也有了现代化的通讯手段。 每一部手机,都是一棵袖珍的消息树。 我没找到楚雄,却相信它此刻正紧握着掌中宝,激动地拨号呢。手心出汗。心跳加速。 我等于是和楚雄间接地握了一下手。 但还是分辨不出:这是一双男性的手,还是女性的手?既温润,又有力。既柔若无骨,又风驰电掣。 当然,我同样怀疑,自己一直在车厢里打盹,不曾睁开眼睛。楚雄并没有拨响我的手机,并没有叫醒我。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一个梦中的梦。 我梦见楚雄了,也梦见自己醒来了。 但直到从云南归来,我的手机里,依然保存着那条短信息。我把它当作一封冥冥之中的情书。 那是舍不得销掉的。 它足以证明:我和楚雄,确实有过一次神秘的心灵感应。 它来自于现实又超越了现实。一声超现实的问候。 “楚雄阵雨,26—16…”来到雨中的楚雄,那一瞬间,我的头顶却哗地一声撑开一把看不见的太阳伞。 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替我撑着的。 在雨中的楚雄,我的心情却格外晴朗。如此偏僻的地方,居然有人在耐心地等待我的到来。 炊烟、山歌、棉被、拖鞋,全部准备好了。 我一点不像是过客。楚雄,一点不像是异乡。
楚雄:红色剪纸 楚雄,一张红色的剪纸。 岩石是红色的。岩石做成的山是红色的。 沾带在车轮和鞋子上的泥土是红色的。我想起诗人黄葵的句子:“用卷尺卷走的土地。”此刻,旋转的车轮就是卷尺。它的速度,是每小时六十公里。它飞快地丈量着红色的地图。 河流是红色的。因为裹挟着太多的泥土。太多的红血球。 难怪云南的水系总有着“红河”、“赤水”、“金沙江”之类带颜色的名字。 楚雄的河流不像河流,更像血管。 一片肌肉隆起、青筋毕露的土地。仿佛不断地在使动。 即使作为观众,我也无法保持平静。 日出或日落时分,天空是红色的。 我怀疑楚雄的地层下面,或许掩埋着另一个太阳。它也在暗自使劲呀,为了破土而出。 虽然这注定是徒劳的。但是它,毕竟把岩石、山、原野、河流,全部映红了。 ——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剪纸。 而随处可见的鲜红的野花,是透过剪纸的空隙冒出来的点点火焰。 楚雄,永远在孕育着另一场来自自身内部的日出。 永远在接受地火的炙烤。 所以它拥有双倍的热量。 彝族,一个崇拜火的民族。连最大的节日,都以火把来命名。 男女老少手擎的火把,不像是他们亲手点燃的,而像是从这剪纸般的土地深处,自发地冒出来的。 来到楚雄,才能接触到这最原始的火。 你的心跳、你的脉搏乃至周身的血液,都会下意识地呼应这火的节拍。 你仿佛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变得强壮了。而你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依然剪纸一样单薄。 你在考虑:离开楚雄时,是否有必要把这被深深吸引住的影子带走? 或者,索性把影子连同这块被你走遍的土地,一块“用卷尺卷走”? 返程的车辙,会努力去做。它正在颤栗着,颤栗着,不断地收缩……
楚雄,渐渐看不见了…… 可我依然透过车窗,对那已看不见的楚雄招手。 其实楚雄正在我的记忆中跟我一起行走。 我的记忆中有一块幸福的补丁。那就是红色剪纸般的楚雄。
火把节 我觉得自己长一双手,就是为了在三十七年之后,来到楚雄,握住这彝族的火把。 每年农历二十四日晚上,火把节如期举行。今年我算是赶上了。 虽然来得迟了点,毕竟还是赶上了。趁着手脚还算灵活,热血尚未冷却,跟火把相互取暖。 要知道,我有一个怕冷的灵魂。朋友,你也跟我一样怕冷吧。 用握惯了笔、香烟、筷子、手机、钥匙的手,握一握原本不属于我的火把。它不是宠物,而是野性的。分明是我,在接受它的宠爱。 火把节,成了我的第二个生日。 我愿意做一个拜火教徒。我的动作,从来没有如此神圣过。 如果一生中不曾举起狂野的火把,真可惜了这双手! 火把,足以构成燃烧在体外的灵魂。我看见自己的灵魂了。它不再是幽暗的,怯懦的。 点燃火把,首先为了照亮自己啊。让黑夜比白昼少一点吧。我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楚雄,我来了,什么都可以不要,只向你乞讨一点光,一点热,一点亮…… 这样我就不冷了,这样我就不渴了,这样我就不饿了。这样,我就不怕了。 我觉得自己长一双手,就是为了在某一天,成为火把的饰物。如同美国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整个都在衬托那只凝固的火炬。 让我成为火把最值得信赖的基座吧。让火把成为我手之外的手,触摸夜空。这新生的手臂,灵活地舒展着充血的指关节。 它想抓住什么吗? 那肯定是我自身抓不住的东西。 我是有限的,而它是无限的。火的生命远远不只一次。火可以再生。这就是它让我崇敬的地方。 让我的手成为它再生的助手吧。这点力气,我还是有的。 作为诗人,我向来只热爱一个节日:端午节。今天,又增加了一个:火把节。我可不曾握过如此粗壮、如此原始的笔。我把写诗时的动作放大若干倍,挥舞着它。这是写在空中的书法。 而且很明显是草书。 从楚雄归来,再拿起圆珠笔,觉得实在太轻了。像在迎风投掷一根鹅毛。看来还应该给自己的诗加重点分量。别那么精雕细琢了。别那么低吟浅唱了。呐喊吧,吼叫吧,或者索性沉默。 从楚雄归来,写作时吸烟,每次揿亮打火机,都觉得自己,正虔诚地举起,一只微型的火把……
鸟 人 楚雄的鸟,说的都是彝语。 它完全可以跟人对话。假如你是一个彝人…… 当然,也可以说:彝人之所以那么爱唱歌,就在于他们是鸟的远房亲戚。 由鸟进化成人,容易吗? 翅膀变成四肢,羽毛被衣服代替,巢穴变成房屋……什么都可以进化,惟独嗓子,应该保留原始的音调,和原始的热情。
彝人做到了。可惜我,却没有做到。来到彝寨,我只带了一对耳朵,我只能羡慕地听呀听……无限惆怅地谢绝了彝族姑娘对歌的邀请。不是我不想唱呀,只怪自己没有一副好嗓子,和容易弹拨的心。 在声乐方面,彝人一直向鸟类看齐。他们借助歌声来飞行。 我分辨不清,散步时遇见的,是行走的鸟,还是鸣唱着的人? 面对彝寨响彻晨昏的歌声,我彻底变成了哑巴。是的,我不仅没有进化,某些方面,甚至还退化了。 我不算一个真正的诗人。只会把鸟的口语,翻译成书面语。而彝人,哪怕是文盲,也很像诗人的化身。他们注定将行吟一生…… 歌唱,构成彝人生活中的生活。 嗓子是他们体内长着的第二颗心。 他们至今仍保持着鸟类的某些优良的品质与特性。 楚雄的歌声比其它地方一定强大若干倍,密集若干倍。古老的大合唱。一半属于鸟,一半属于生长在这里的彝人。 我从中既听到了鸟的方言,又听到了人的口音。 说不清谁跟谁学的,谁在给谁伴奏?
楚雄的路 这次去云南,发现路修得越来越好了。好到了什么程度?我只能说:好到了一点也不像云南。 至少,不像印象中的云南。记忆里的云南是什么模样?是茶马古道,是山间铃响马帮来,是蜿蜒曲折的土路,行驶着驴车、拖拉机、超载的大货和长途客车,通向星罗棋布的村寨……我本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这异乡的颠簸。可等来的却是四通八达的国道、高速公路以及众多的收费站。如果不是路两边的植物呈现出热带风光,我很难觉得跟自己熟悉的京津、京石或京沈高速有什么区别。 修路,对当地人无疑是善事。可对我这样专程前来采风的所谓文人骚客,难免有淡淡的惆怅:暗自责怪来得迟了,无法感受一个原汁原味、土生土长的云南。跟常人的思维相反,或许正显出我辈“难侍候”的地方。我辈偏偏不是来享福的,反而很愿意吃点儿苦,似乎越苦就越有特色,越值得玩味。 今天的云南,使我想吃苦也吃不着了。你说我能不遗憾吗?我对旅行之苦,总有那么一点馋。 先由昆明去红河州,往返都是新修的高速,舒坦得我都在带空调的车厢里打盹了。接着投奔楚雄州,依然春风得意马蹄疾,不是国道就是省道,路况好得出乎我预料。据说这样的路不仅直达滇东、滇西,还通向缅甸、印度等国。难怪呢。楚雄彝族自治州位于云南省中北部,自古为省垣屏障、滇中走廊、川滇通道。州府所在地楚雄市,以及下辖的双柏、牟定、南华、姚安、大姚、永仁、元谋、武定、禄丰九县,彼此都有公路相连。 州文联给我们的采风团配了一辆依维柯,和一位技术娴熟的彝族司机。照这么看,走遍楚雄,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假如仅仅走马观花,一个星期就可以搞定了。 我想像中的楚雄可不是这样的!我想像的楚雄之行,应该有泥石流、公路塌方乃至种种惊险;应该穿深山、过老林,遇山开路、见水搭桥;应该有沼泽地、热带雨林的重重拦阻;应该左手拎一根手电筒,右手挥舞着砍柴刀,披荆斩棘,脚板都磨出水泡了;应该汗流浃背,热汗或冷汗,脸晒得倍儿黑,忽而又吓得惨白…… 可这些值得拍成电视剧的场面,一律都没有出现。我有小小的不满足。能怪谁呢?楚雄并没有欺骗我。我是受了自己的想像的欺骗。我之所以兴高采烈、跃跃欲试,是被自己的想像给骗来的。其次才要感谢当地文联的邀请。或者说得更艺术点:我是被自己的想像和当地文联合伙给“骗”来的。 话又说回来:能被“骗”到楚雄这样的地方,是多么幸运的事!我是心甘情愿受“骗”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让我抱有幻想,能使我产生憧憬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楚雄,你应该记住我。我来你这儿,没带多少盘缠,却带着充沛的想像力。我所有的想像,都出于对这片神话般的土地的爱慕。当然,想像与现实注定会有差距的。想像被检验后所造成的心理落差:譬如淡淡的惆怅,恰恰是这份爱慕的体现。 楚雄的现实是伟大的。并不比我想像的更艰苦,而是比我想像的更好,更时尚。甚至跟我的想像形成鲜明的反差。这种天壤之别,并不说明我希望楚雄落后、陈旧、保守、只能证明:楚雄的发展,已远远超越了我的想像。它嗖地一下就把我的想像甩在了后头。 都怪我太爱看《西游记》。把到楚雄来采风,当成去西天取经了。都怪我把艰险当成一种浪漫。 我在大城市呆腻了,需要点强刺激,唤醒麻木而慵懒的心灵。因而臆想楚雄如同世外桃源,保持着远古的蛮荒。这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楚雄凭什么要在原地踏步,等我呢?楚雄为什么就不能变呢?为什么就不能追求富裕、向往现代呢? 我有我的梦,我的理想。可楚雄也有楚雄的梦,楚雄的理想呀。 楚雄,凭什么就不能有高速公路呢? 诗人是怀旧的,喜欢做古典主义的梦:什么细雨骑驴入剑门,什么马上相逢无纸笔,恨不得砸了电脑,挎上李贺的锦囊,一路悠哉游哉地行吟,遇见一堵空白的墙就想题几句诗……可楚雄已过腻了那种老牛拉破车的缓慢日子,它羡慕的是快,是速度,是平坦与方便。它昨天有了依维柯、桑塔纳,今天就想有三菱越野,明天还想开大奔呢。你能说它的愿望不对吗? 你能说这不是很好的愿望吗? 即使它的愿望跟你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也不是它的错。只能怪你们这些酸诗人太落伍,太留恋田园诗、山水画了!桃花源里,已无田可耕。该醒醒了! 我把这一番感触跟负责接待的州文联主席周文义:外号“周文联”说了,他捧着水烟筒笑道:“原来你们想去乡下,走走小路呀。这不难,明天就可以改变行程。”采风团一直沿公路穿梭于各个县城,当然是一马平川、风驰电掣。但楚雄共有128个乡镇,15738个自然村,不可能都是大道通春天,尤其一些山寨,只有羊肠小道相连。主人怕我们这些远客太娇气,受不了颠簸,才特意嘱咐司机挑大路走的。谁料到我们更想体会“行路难”的感觉。 当天晚上在牟定县城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清早就驱车直奔化佛山。刚开始走的仍然是平坦的公路,接近山区了,依维柯就脱离水泥路,拐上一条布满碎石的土路。车身像打摆子一样颤抖,飞扬的尘土使车窗变得模糊。车上打瞌睡的乘客经过一颠,顿时来了精神,欢呼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楚雄,让人心跳,让人热血沸腾,如果说前几天的行程像在喝软饮料,今天可是仰脖猛灌下一口烈性酒。坎坷不平的盘山土路,够辛辣真过瘾! 汽车不断地左拐弯、左拐弯,不知绕了多少圈。转得我们先是眼晕,接着头晕。一侧是狰狞的岩石,一侧是万丈深渊。尤其迎面冲来一辆下山的车像是扑过来拥抱,一错身,我们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靠近悬崖的一边连护栏也没有呀,顶多滋长着一簇簇无济于事的野草。 山上下起雷雨,路面变得泥泞。车轮有点打滑。看来老天爷也开始考验起我们的胆量。我只能说:大家完全靠对那位彝族司机技术上的信任,硬撑着走完这段上山的路。楚雄啊楚雄,我们算是领教到你山路的艰险,再不敢乱开玩笑了。 抵达山顶,脚踏上红土的地面,众人才舒了一口气。化佛山寺多塔众、有清定寺、归元寺、罗汉林、绕顶寺、万佛台、无住禅师衣钵塔、慧光塔等,我们逐一朝拜。回想来路上的惊险,不禁暗自感谢佛祖保佑。也幸亏今天爬的这座山恰好以“化佛”为名。给了大家不少的心理安慰。 下山时天已晴朗。虽然山路依然泥泞,车辆依然颠簸,乘客的心已不像来时那么慌张了。 一只身姿轻巧的鸟,在车头前忽高忽低地飞着,总保持几米的距离。像是在领路。它一直沿着盘山路飞行,该拐弯时就拐弯,绕了一圈又一圈。莫非它也要下山赶集? 问司机那是什么鸟。司机答:喜鹊。 无法预知,在楚雄的这些日子里,还会遇见什么喜事。但相信这只陌路相逢的鸟,会带给我们好运气的。 在楚雄,我们曾经与一只喜鹊结伴赶路。
金沙江的梦想 金沙江,一个贫穷的人,向你乞讨一粒沙子。只要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变得富有了。 金沙江,一个富有的人,向你乞讨一粒沙子。只要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变得高尚了…… 沙子。沙子。一粒粒的沙子。一个个死去了的人的还未死去的梦想。 沙子。沙子。数不清的沙子。数不清的死人和活人。数不清的胜利或失败的梦想。 沙子。沙子。颗粒饱满。顺流而下。看来丰收仍在继续。岸上的人们的等待,仍在继续。 即使含金量等于零,可也是永恒的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中,沙子已是最小的了,最卑微的了。回到沙子的状态,就等于回到起点。 即使金沙江没有水,我相信它仍会流动。那是沙子,在缓慢地流动。一条纯粹由沙子构成的河流。 金沙江,一尊揭示了时间的秘密的沙漏。谁建造了它?谁能够将其毁灭已经不重要。我膨胀的血管,愿意成为它的支流。 站在金沙江流经楚雄的这一段,仰望夜空。我看见另一条河流,看见更多的仿佛非物质的沙子,熠熠闪光。数不清,还是数不清? 那是金沙江的源头,还是下游抑或,谁是谁的倒影? 天文数字一样的沙子,令我哑口无言。我知道自己仅仅是其中的一粒。 沙子有了梦想,才有了生命,才会闪光。而人,即使失去生命,也不见得就同时失去了梦想。 你梦见的景像可能是假的,可梦想本身,绝对是真的。它甚至非现实所能代替。 金沙江,一个丑陋的人,向你乞讨一粒沙子。只要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变得完美了。 金沙江,一个完美的人,向你乞计一粒沙子。只要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变得真实了……
楚雄的滋味 楚雄的吃,总是和美酒、和歌舞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楚雄的吃,不仅仅局限于吃,它远远超越了吃本身。更像是一项娱乐,或一种仪式。 楚雄是云南的彝族自治州。我所说的楚雄的吃,主要指彝族的饮食及其相关的风俗。跟祖国边疆的许多少数民族一样,彝族也是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我以为各个民族的性格可分为内向型与外向型,彝族无疑属于后者。他们把这种先天性的艺术细胞和几乎显得像是过剩的能量,甚至带进了日复一日的饮食活动中。吃在楚雄,总是声、色、香、味俱全,让人热血沸腾。彝族的吃,不仅在汲取能量,同时又在更为夸张、更为尽兴地渲泻能量。 其实我在昆明就提前体会到楚雄的吃了。我参加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活动,这一站叫“走进楚雄”。大家抵达昆明后,下榻在楚雄大厦即楚雄州驻昆明办事处,为真正走进楚雄做点准备。大厦一层的餐厅有个神秘狂野的名字:彝王宴。我们找了个包间坐下,菜还没上齐呢,就有几位穿着彝族服装的男女服务员进来敬酒。男孩捧着乐器后来才知道那叫月琴,女孩端着酒杯。当乐器拨响,女孩们立即用清脆的嗓音为你唱起民歌;大饱耳福之后,你也就不好意思拒绝递过来的酒杯。那天晚上,我记不清听了多少首歌,喝了多少杯酒。歌声似乎都融化在酒里了,口感很是温柔甜美,让人只想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希望时光停步。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的心一定先于我的身体醉了。 还没有走进楚雄,就被楚雄的美酒与歌声灌醉了,你说怪不怪﹖ 这只是序曲。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气氛都是同样的热烈。北京人把聚众吃饭叫作饭局。 那么我可以说:我在楚雄参加的,是最热闹也最有情调的饭局。 走进楚雄,先去的是禄丰县。禄丰也有个五台山。和山西的那一座不同,它不是佛国风光,而是高原牧场。车开到半山腰,没看见山门,可一群服饰鲜艳的彝族男女把我们拦住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是收过路费的。一看他们手上托着盘子,盘子里装着一只只斟满的酒杯——不像原来山上的村寨听见汽车的马达声,派人下来敬迎宾酒了。我们一下车,踏上松软的土地,彝语的歌谣顿时在周围响起来。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内容,可从他们的笑容里却能读出“好客”两个字。既然歌手夹道欢迎,我们也被气氛感染,每个人都把递过来的烈性荞酒一饮而尽。包括采风团中惟一的女诗人顾艳。彝族的土酒固然是辛辣的我被呛了一下,觉得比北京的二锅头还厉害,可倾听到如此醇美的歌声,即使没人敬酒,你说不定还会自己找酒喝呢。 登上山顶,村民们邀请我等走进一间四壁透风的竹棚,在竹篾编制的矮凳上坐下。地面铺满新采集的碧绿松毛即马尾松的针叶,散发出浓郁的松香。木桌上摆设着几碟干鲜野果与凉拌蔬菜。虽然大家拥挤在室内,感觉却像在野餐。热菜也一道接一道由毗邻的厨房端过来了。 有各种精心烹炒的菌类绝对新鲜:牛肝菌、青头菌、干巴菌、鸡油菌、鸡土从菌。还有牛肉干巴、汽锅鸡什么的。尤其一大盆干炸小鱼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小鱼是从五台山的水库里现捞上来的。吃起来酥嫩无比。 村长又领着歌手们过来敬酒了。酒器用的是牛角,吓了我们一跳。牛角里的酒至少相当于五小杯。但歌声毕竟又唱起来了,盛情难却,我们也就闭起眼睛,把牛角里的酒一口灌下去。 痛快呀喝可乐我也不曾这么大方过。心里想:可别在少数民族同志面前丢咱北京人的脸。这么一想,就刹不住车了。彝族小伙子唱完谣曲,苗族小妹又上来了,听完金嗓子听银嗓子,还得喝我记不清喝了有多少巡酒。仿佛有无数的牛角在眼前晃来晃去。看来今天非醉眠山巅不可。 好在楚雄人自有解酒、醒酒的方式。就是跳左脚舞。挪开酒桌,大家手拉手站成一圈,在月琴的伴奏下跳起来。他们不让我睡,非拉我“入伙”。我晕头转向地加入队列,努力跟着别人的脚步。可毕竟不太熟悉步法,本想学当地人跳左脚舞,却差点跳成了楚雄版的迪斯科。幸好跳这种集体舞很容易滥竽充数,只要自己觉得尽兴就行。我大大咧咧地踢着脚,把铺地的松毛踢得老高。并且喑自给彝族的左脚舞起了上亲昵的外号:二踢脚。 左脚舞真正是载歌载舞。跳舞的人一律扯着嗓子大合唱,不断更换着曲目,一会儿唱《十月十五赶猫街》,一会儿唱《高山头上茶花开》,诸如此类。我一边学唱,一边用心记歌词:“高山头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阿哥跳穿千层底,阿妹跳破绣花鞋……”写得真好啊。我也算个写诗的,参加的又是诗人代表团,可民歌的魅力还是使我叹服。唉,真正的诗不见得非是写在纸上的。 就这么唱着跳着,直至日落西山,我忘掉了自己是个诗人,更愿意做个返璞归真的原始人。 在大城市的舞厅里,我可从来不曾这么疯狂过。是该感谢楚雄的歌呢,还是楚雄的舞,抑或楚雄的食物与酒,帮助我一点点找回了失传已久的根。 接下来又马不停蹄地去了牟定县。牟定素有“左脚舞的故乡”之美誉,跳得更狂热。清康熙年间《定远县志》记载其一年一度的传统三月会:“三月二十八日,城外南郊东岳宫四万远近商贾汉彝买卖衣具货物,至四月初三方散。至晚,男女百余人,吹葫芦笙、弹月琴、吹口弦、唱彝曲,环围跺左脚,至更余方散。”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每天晚饭后,大小广场上总聚满左脚舞的“发烧友”。他们大多喝了点酒,面色酡红。酒席俨然已延伸到广场上了。跳完了,又去路边的烧烤铺子接着喝。 假如说我们在禄丰遇见的还是些业余歌手,牟定的歌手,相当于“专业水平”了。县宾馆的一位彝族女孩,给我们这桌每人唱一首歌、敬一杯酒,转了好几圈也不重复。算一算,怎么也有几十首歌了。我估计,即使来更多的客人她也不怕的。她似乎有着唱不完的祝酒歌。而每一首歌,都会给你提供一个喝酒的理由。 牟定不仅是歌舞之乡,也是酒乡。当地产的金喜鹊窝酒,堪称楚雄的“茅台”。 牟定的饮食中,坨坨肉、肝生最有特色。坨坨肉,听起来就很生猛,吃这样的菜,你怎么能不大碗喝酒呢? 在牟定不用担心喝醉。除了席间的歌舞外,饭后还有一道醒酒的甜食:汤圆煮米酒。嘿,这就是善饮的牟定,连醒酒汤都是用米酒做的。 本来想写楚雄的吃,写来写去,尽写的是楚雄的喝。以及歌舞。可我有什么办法呢?在楚雄,吃与喝原本是分不开的。同样的道理,楚雄的吃喝,与歌舞也是分不开的。要描写楚雄的饮食风俗,就不能不提到酒,乃至歌舞。 楚雄的饮食,其实最有资格称作文化的。而且是原生态的文化,原汁原味的文化。 楚雄的食文化,概念是最宽泛的。它不仅包涵了酒文化,还包涵了歌舞文化。 酒,永远是楚雄宴席上的主角。歌、舞、乐,是一系列配角。菜肴,反而是次要的。当主客在歌舞的陪伴下频频碰杯时,菜肴,似乎仅仅起着道具的作用。大家喝着、唱着、跳着、聊着,几乎忘掉动筷子了。或者说,吃菜,也纯粹为了下酒的。所有的菜都是下酒菜。 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难忘的。 我在楚雄吃的每一顿饭,都找到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光顾着喝酒、听歌、跳舞,反而记不清都吃过哪些特色菜了。 惟独在黑井镇,我有意识地喝得略微少点,为了认真地领略当地厨子的手艺。黑井是明清时云南的盐都,富得流油,自然也是美食之乡。据刘光平先生讲解:“古驿道让三川四码头的人聚到黑井,也就把各种风格的‘吃’带了来。黑井人由此养成了考究的饮食习惯……黑井最大气的吃是八八席和六六席。旧时的黑井月月有节,时时摆席,一摆就是大排场,人山人海,吃得奢侈至极,喝得酣畅淋漓。八八席是64道菜,席间全部使用瓷器,象牙筷。每8道菜一起上,要上8组才算完。六六席就是36道菜,分6次上完。这种吃法非一种菜系所能囊括,它有汉族的名种菜谱,还融合了蒙古族的饮食风格,完全是‘满汉全席’的缩影。” 我在黑井,没吃八八席,也没吃六六席,仅在原先一家地主盐商大院改建的风味餐厅里,吃了一次会议伙食,同样觉得美不胜收。 黑井既然是古盐都,当地产的卤盐自然不同凡响。用黑井盐腌制的牛干巴,据说是整个云南做得最好的牛干巴。我品尝着黑井的火烧干巴,觉得比金华火腿都香。另外,盐火局土鸡、盐焖肠子、盐焖肝,也能吃出别的地方没有的一种滋味。 最有地方特色的是烧肤。名字挺怪。是用五花肉做成的。 一顿美餐之后,镇上的干部抱来一卷宣纸,请采风团的诗人们留下墨迹。为答谢主人的热情招待,各位诗人放下筷子,拿起毛笔,轮流题字。我写下的是即兴吟出的一首打油诗:“盐铁铸成黑井镇,江水环绕小山城。明月清风带我来,听完雨声听笑声。”写完之后,暗笑自己:这顿饭喝得少点,又变回那个附庸风雅的人。 下一顿,一定要把这一顿少喝的量补回来。 在楚雄一个星期,只有这顿饭我吃得比较斯文。 黑井的餐饮,基本上已经都市化了。比较而言,我更偏爱南华县岔河村的那种:“野味”。地处滇中高原西部的南华县是川、黔、滇东通往滇西和缅甸、印度等国的咽喉要塞,古有“九府通衢”之称。岔河距县城18公里,隐于郊野,但它却是彝州最早的一个民俗涉外接待点,向许多中外游客展示过沿袭至今的古老而纯朴的风俗。 “生活离不开水,彝族人离不开跳脚;不唱山歌喉咙痒,不跳舞步脚杆痒;麂子是狗追出来的,山歌是酒赶出来的。”岔河彝族中流传着这样的谣曲。当地的诗人郭志安告诉我:这是彝族群众“歌、舞、酒”文化生活的真实写照;岔河以香味扑鼻的野味佳肴如大盘烤羊肉、烧洋芋、大碗萝卜羊肉汤,香醇甜美的荞酒,古朴典雅的垛木房,别具特色的“姑娘房”,传统的民族服装,悠扬的月琴声,热烈奔放的左脚舞乃至情深意长的彝族小调,构筑起一块“世外桃源”。 一走进岔河彝村,就看见村民们在空地上支着炭盆烤羊肉。风把烧烤的肉香吹了进来。我们顾不上先看风景,下意识地聚拢过去。主人把一串串滋滋冒油的烤肉递过来,笑眯眯地看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和新疆维吾尔族的手艺不同,楚雄的烤羊肉串不搁那么多调料,只薄薄地抹一遍盐巴,但这样更容易品尝出新鲜羊肉的原汁原味。据说这是当地特产的黑山羊,一点不膻。我第一次认识到:羊肉并不是北方的专利,南方也有好羊肉。 嚼着黑山羊肉,再喝牛角里装着的苦荞酒,觉得一点也不呛嗓子了。我仿佛也变成了游牧民族。 吃饱喝足,村民们又把月琴端起来,围绕炭盆跳起左脚舞。不等邀请,我们就自觉地加入进来。手拉着手,抑扬顿锉地唱,一直跳到月亮升起来……歌、舞、酒,真正是楚雄彝州的“老三篇”。 走进楚雄,我每天都在体会着楚雄的滋味。 离开楚雄,可楚雄的滋味并没有离开我。 楚雄的滋味是什么?是苦荞酒的滋味,黑山羊肉的滋味,牛肉干巴的滋味,牛肝菌的滋味,坨坨肉的滋味,盐巴的滋味,松毛的滋味,水烟筒的滋味,红土地的滋味,金沙江的滋味……是我歌舞时流着的汗的滋味,离别时流着的泪的滋味,以及身体里沸腾起来的血液的滋味。 来到楚雄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很乏味的。楚雄对我这样的城市人是一种强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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