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顶着七级大风奔走的情种,不像是赴约,更像在为自我的感动寻找一个证人。
草原只是就地打了一个滚,青草,就黄了。时间是要通过颜色来辨认的。只有色盲才会迷路,才会忽略季节的变换。可视力再好的人,总有一天,也会习以为常。
大地的裂缝,出于饥饿还是贪婪?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努力不成为它可能的食物。那些先于我而被吞没的人们,失去了身体,只留下一块或大或小的石碑——远远望去,很像是大地饱餐之后吐出的骨头。
一个人死去后还会继续衰老。当我们与其会合的时候,再也不可能认出他来:白发增添了荒草的密度,皱纹变成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痕……
结在树上的果实,迟早会成为流星——带着一声叹息。果园是离我最近的银河。我在岸上观望,但不会轻易伸出我的手:即使是落地的果实,是否仍然像陨石一样烫手?
马头琴有着笨重的身体。可纤细的琴弦却像阴影一样虚无、飘忽。拨动时几乎不需要花任何力气:音乐等不及了似的在你指尖诞生。你仿佛惊醒了一群藏匿在空气中的马匹……
忧郁是弥漫在身体里的一场雾,只能自生自灭。即使你的视野是清晰的,心情却依旧模糊。这真是奇迹:一个人,居然可以在原地迷路。
琴声:如泣,似诉。步行的琴师,也能体会到骑手的孤独。“我选择了一匹黑马,因为我更喜欢做个夜行人。当马匹被夜色吞没,我会觉得整个黑夜都是无形的坐骑。我的马鞍架在黑夜的脊背上。我选择了一匹黑马,还因为它的皮肤是最耐脏的,而我注定是懒散的骑手。骑上它吧,永远无需擦洗……”
鸟类的道路是看不见的,但仍然是道路。它在空中留下了同样看不见的脚印。而这只有另一只鸟才能识别。
一条废弃的道路长满荒草。但它仍然是一条道路,只不过走在上面的不是人,而是一些体重较轻的过客。风吹过,杂草显得很匆忙:仿佛在弯腰赶路,可向前冲的力量恰恰被迎面而来的风力抵销了。
消失于青草深处,是我的理想。我愿意变成植物,穿上泥土做的鞋子。哪怕只是在原地踏步,也能体验到流浪的感觉。下雨了……我渴……
春天,连我的头发都长得快了一些,仿佛在呼应着植物的速度。这是我头顶的梯田,每隔半个月修剪一次,或者说收割一次,为了使野草驯服!
我找不到比风更好的梳子,用来梳理那奔跑着的马的鬃毛。可即使真把风搁在我手里,我却握不住它、抓不牢它。我伸出的仅仅是我自己的手:张开的五指抚过马背,彼此都有一点点痒。怎么证明我对一匹马的态度?那要看我的掌心是干的还是湿的。再隐晦的怜恤,都会使我出汗。马没有回头,自然懂得我的手势:是让它加快,还是放慢……
风停了。马返回夕阳下倾斜的栅栏。它知道那是主人提供给它的家。它在最不适合做梦的地方梦想。梦想本身,就是最好的休息。
拴在铁丝网上的易拉罐,一碰就响,那是它的寂寞、它的等待所发出的声音。我的心也是这样,被拴在肋骨之间。它在期待着一个进入我的梦境之中、并且能够将其拨动的人。
在一个梦里面,我发现了另一个更小的梦。那不是我的梦,那是我梦见的人物所做的梦,它更为虚幻……可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那个和我相互梦见的陌生人,就要出现了。她在醒来之后,会按照梦中的线索,横穿整座草原,来到我的牧场。
夜晚的草原,没有星星。夜晚的草原,只有一盏灯。一盏移动的灯火。我怀疑那是一盏马灯。它那么微弱,仅仅照亮一匹马,和一个牧马人。持有这盏孤独之灯的人是幸福的,他义不容辞地成为草原今夜的男主人。而他顾不上这些,他驱马疾驰,徒劳地寻找着黑暗中的女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