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海宁,恨不得多带一双眼睛。
去海宁,首先为了看潮。
看花、看山、看古迹、看女人,哪里有看潮来得刺激?真想长出一双额外的眼睛。慢慢地看,细细地看。看来看去,还是看不够啊。
海宁潮是活着的古迹。远胜于那些死去的风景。或者说,古老的海宁潮,几乎每天都要复活一次。钱塘江因为举世无双的特大涌潮而出名的,海宁,千百年来一直是观潮胜地。说不清谁是第一个看潮的人,但我眼前的潮水,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看过,乾隆、林则徐看过,孙中山、毛泽东看过,王国维、徐志摩看过……终于,轮到我了。但我注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站在他们站过的地方,看他们看过的风景。看潮水,同时也看那些先期到达的名人,穿着各个时代服装的身影。也许我看到的只是幻影、只是自己的想像,但我更愿意相信:随着海宁潮在每一天的复活,远去了的看潮的人,也逐渐复活了。他们组合成另一道人潮。在海宁,恨不得多长一双眼,近看海潮,远看人潮。海的浪花、人的精英,交汇在一起。甚至使我这样平庸的观众,也无法平静。
花开、花落。日出、日落。潮涨、潮落。看不够啊,真的看不够。
只要有看潮的人,潮水就不会失去意义。只要有现实与未来,过去的岁月,就不会失去记忆。看潮的人,在羡慕那些弄潮的人。
我甚至想:若干年后,谁会在看潮的同时,无意间看到我呢?看到我在若隐若现的人潮里,东张西望、左思右想?哪怕他看到的不是我的身影,而只是这一篇文字,我也满足了。那证明我并没有真正地消失。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传来一阵闪电般的颤栗。那是血液在涨潮。
看海潮、看人潮,我体会到双重的激动。
今浙江省海宁市盐官镇,始于西汉,因吴王濞煮海为盐、在沿海设司盐之官,故名。盐官镇拥有自己独特的节日:农历八月十八的观潮节。传说这一天是潮神伍子胥的生日。战国时伍子胥帮助吴王夫差击败越王勾践,并力谏夫差杀死忍辱求和的勾践,夫差不予采纳,反而听信谗言赐子胥死,以皮革裹其尸,投之钱塘江。越王勾践在大夫文种协助下,灭掉吴国,文种的下场与子胥类似:被赐剑自刎,葬于山阴。相传子胥从海上背负文种,一对冤魂素车白马,踏浪来去,成为潮神。南宋时,每年都在潮神生日这一天于钱塘江祭潮并检阅水军,以纪念两位忠臣,农历八月十八定为观潮节。
端午节包粽子、赛龙舟,为了祭典投水自尽的大诗人屈原。而观潮节呢,怀念的是被冤杀后尸沉江底的名将伍子胥。这是一文一武的两个节日。如果说屈原心中更多的是委屈,体现在伍子胥身上,则彻底是愤怒了。难怪钱江潮总是咆哮而来,仿佛充满怨气。纵然人间不平事太多,钱江潮,敢于鸣不平的。此乃性情之潮。永远怒发冲冠的样子。
唐代第一位以钱塘观潮入诗的人,是孟浩然。他写下一首《与颜钱塘登樟亭望潮作》: “百里闻雷震,鸣弦暂辍弹。府中连骑出,江上待潮观。照日秋空回,浮天渤海宽。惊涛来似雪,一座凛生寒。”我更喜爱他的另一首《渡浙江问舟中人》:“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未,何处青山似越中?”
我这次来海宁,一直想找找孟浩然登临的樟亭在哪里。白居易也曾经在这亭子里观潮。他写过一首《樟亭》:“夜半樟亭驿,愁人起望乡。月明何处见,潮水白茫茫。”白居易任职杭州刺史期间,为西湖修筑白堤,钱江潮经常轰鸣于他枕畔:“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曰更重游!”即使后来远离此地,想忘也忘不掉的。钱江潮构成记忆的画外音。他还有一首《观浙江潮》:“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游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在那个时代,潮汐是一种比沙漏更为雄浑壮丽的时间表。钱江潮,用一线银练结绳记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