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诗刊社举办的“卢沟放歌——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诗歌朗诵会。在风起云涌的卢沟桥头,又听见了大半个世纪前响起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倾听一些老诗人诵读他们在炮火与硝烟中写下的抗战诗篇,即使我不是个诗人,纯粹作为普通人,也很容易地热血沸腾了。
从旧战场回到宁静的书房(其实我的书房原本就建立在旧日的战场上),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战争诗篇与和平诗篇有哪些共性,又有哪些区别?或者说,现在这个后工业时代的诗人,和过去那些时代的诗人,有哪些共性,又有哪些区别?
不管在东方(以屈原为首)还是西方(自荷马开始),诗人一度是预言家、演讲者、吹鼓手、精神文明的领袖、桂冠(另一种性质的皇冠)拥有者。缪斯女神究竟什么模样?又有几个诗人见过?我是见过的。譬如今天,从旧战场归来,联想到一幅叫《自由女神在引导人民》的著名油画,我暗自将那位高擎战旗、振臂召唤起义者的女神,视为缪斯的形象。至少,是缪斯在战争中的形象。自由女神与缪斯女神,或许原本就是一对孪生姐妹。自由的形象就是诗歌的形象——不仅如此,它们还共同拥有一个灵魂。诗歌,是追求自由(尤其心灵的自由)的最高象征。中国的新诗又叫自由诗,应当将这一概念扩大化:不单指形式上的自由,还代表内容上的自由乃至创作者精神上的自由。物质或精神的奴隶都写不出诗。只有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才有望采摘到上帝手中的种种禁果。亚当与夏娃、牛郎与织女,就是最古老的起义者。诗人不愧为起义者的后裔,继承了对束缚人性的清规戒律表示叛逆的血统。他们把自由女神的化身——缪斯,当作自己的养母。
当然,在人身自由不构成最大问题的和平年代,缪斯女神,又成了美神的孪生姐妹。有几个诗人见过缪斯的模样?所谓见过的人,包括我,基本上都是把那尊断臂的维纳斯雕塑,当作缪斯的形象。洗去了灰尘、血迹、火药味,从旧战场归来的缪斯,刀枪入库,拿起竖琴、画笔、绣花针,盘起端庄的发髻,终于披露出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
不自由的年代,诗人们为自由而鼓与呼。自由的年代,诗人们又为美而讴歌。这就是诗人的使命,也是这一精神种族不可能灭绝的原因:要么为自由,要么为美——总之是为这两大信仰最大限度地实现而活着!当然,同一个诗人,也极有可能成为自由与美的混血儿——写出既有力量又有美感的堪称完美的作品。这样的混血儿堪称最受缪斯宠爱的幸运儿。但太少了,实在太少了。几千年过去,就那么数得过来的几个……能够成为自由或美某一方面的代表的诗人,已经够荣幸了。
缪斯女神的伟大,体现在它是力与美的结合:比自由女神更美,又比美神更有力量;或者说,它比自由女神更注重精神自由(而不仅是人身自由),又比美神更爱惜心灵之美。其实它追求的是一种理想:完美,或者绝对的自由。注定不可能实现。偏偏在遭受挫折的淡淡的失望或沉重的失败之中,最容易有好诗成功诞生。缪斯,屡败屡战,愈战愈勇……诗人也有同样的禀性:常常由生活的失恋者、失意者、失败者,而成为缪斯的宠儿。
在历史上,缪斯女神确曾像自由女神一样勇敢地引导人民,以祭器、乐器作为武器,以想象中的天堂摧毁现实的地狱,一呼百应。硝烟散尽,铸剑为犁之后,它逐渐失去那种对全民的号召力。诗歌的影响激剧缩小。但女神毕竟是女神。缪斯女神仍然在引导人民,引导一部分人民,引导一部分以完美或绝对自由为终极目标的人民(他们属于精英中的精英),顶着炮火,在雷区中锲而不舍地前进,继续前进……至少,那些头脑中只有远方的诗人,是缪斯女神(同时又是自由女神与美神)最忠实的支持者、追随者。缪斯女神在引导诗人,向一个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方悲壮地前进。它指出的并非具体的地址,而纯粹只是一个方向:前方就是诗人们的前线。这绝对跟人类文明的流向相统一。缪斯女神仍然在引导人民,只不过表现出来的是引导着少数人,而这少数人恰恰是人民的先驱或尖兵。是提前醒来的一部分人。是从来不曾沉睡的一部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