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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裂开的星球》评论选:尤里 ·塔尔维特《老虎与瘟疫:中国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呼唤(重新)组 装分裂的世界》

2022-01-23 作者:尤里 ·塔尔维特 胡伟 译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尤里 ·塔尔维特(Jüri Talvet), 爱沙尼亚诗人, 翻译家, 批评家, 欧 洲科学院院士, 塔尔图大学比较文学系首席教授。

  大约和21世纪的起始同步,随着他的祖国中国向更广阔的世界、向以数字/加 密通信和产业为标志的科技进步的巅峰(重新)开放,吉狄马加(生于1961年)作 为中国现代最为蜚声国际的诗人之一脱颖而出。他的作品被详尽地译成外文,包 括大小语种,他在搭建中国与世界之间的文化桥梁和创意对话(因为他每年都在 本国各地组织重要的国际诗歌节)方面的功绩着实令人惊叹。

  他的诗歌作品的容积早已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确凿无疑地证明着,他作为 一名对于世间众生、包括作为世界一部分的人类怀有强烈敏感的诗人思想家,有 着强大而独特的声音与个性。而在当下这悲剧性的2020年,吉狄马加又写下了一 首长诗,《裂开的星球》—— 一段以新冠病毒大流行引发的无形“世界战争”为 出发点的有力的沉思。

  吉狄马加的要旨是高尚的,具有深厚的人文主义色彩:这场瘟疫/大流行病 的确切源头对于科学家而言仍是一个谜,而疫情这一限制情境却意味深长地揭示 了当前全球严重的危机、犯罪和自我毁灭——如果世界尚能从中被拯救出来,那 么唯一有希望的途径便是集合起全世界国家和人民的智慧与真诚的善意,同时要 抑制住经济和政治精英的野心、他们念念不忘的自利之心,以及国家与超国家组 织漫无边际的自负。换言之,单靠科学发展和技术手段阻止不了悲剧:我们急需 的是同样巨大(当然,甚至更大!)的道德转变。

  伟大的世界诗人们一直都拥有这样的梦想。有时他们被称为乌托邦主义者, 人们责备他们失去了现实感。部分当今时代(后现代)的文化与人文科学已经从 诗歌精神中移除,代之以繁殖秉着娱乐大众精神的因循守旧——这种娱乐精神又 经世界各地的网络商业以真正的爆炸式加速传播。年轻人正在忘记何为爱,因为 他们小巧的智能手机正以五花八门的方式向他们提供幻觉,仿佛爱是唾手可得的

  日常消费。在这些神奇的迷你装备的生产领域,世界超级信息技术生产商正在进 行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如吉狄马加在《裂开的星球》中所说,那些能够生产和发 行抵达最远的海洋的大多数“扣子”的人之间并没有道德上的区别。

  然而,诗歌还活着,年轻人也仍在追寻真正的爱,有时候还能找到。区别 的关键是什么?是美学,是创造力。科学产生的只是事实和统计数据。伟大的爱 沙尼亚诗人尤汉 ·利夫(1864—1913)在他的一首思想诗(用他自己的话叫“片 断”)中讽刺地影射道:“于是乎一些科学家证明——/习惯了它,战争就能更 快地杀戮。/更妙的是,如此研究者激发了奇迹/一个寒冷如冰而另一个彻底失 明。”(选自尤汉 ·利夫《雪花堆积,我在歌唱》, 多伦多格尔尼卡出版社2013年 版,尤 ·塔尔维特、哈 ·李 ·希克斯译)

  反之,正如吉狄马加所解释的那样,“戈雅就用画笔记录过比死亡本身更触 目惊心的、由死亡所透漫出来的气息”。

  吉狄马加是一位重要的诗人,能够创造出直击美丽的隐喻。这些隐喻尤其出 现在他献给自己的民族彝族——献给这个民族的过去和现在,以及它通过古老的 史诗和智者毕摩传达的古代生命哲学——的抒情性与思想性兼备的诗歌里。可以 说,通过以本民族彝族的世界观赞颂自然界的完整与神圣,吉狄马加自己已经成 为一位毕摩,代表的是无数更小的民族群体,是他们的语言与文化,这些语言文 化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的生存正经历着考验。他的声音是被考验者的声音,但完 全不是绝望的声音。它收拢并抱持着以高原雪豹的存在和反抗为象征的道德力量 (见吉狄马加2014年发表的诗作《我, 雪豹……》) 。

  吉狄马加在他最新的创作中证明了他作为一名史诗型诗人的能力。这同他为 世界上古老民族的史诗续写新篇的雄心有关,这些史诗中遍布的神话主要证明了 自然的精神完整性,而人类在理想情况下应是这种完整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 过,吉狄马加同样受到了西方新时期哲学史诗经典的巨大影响。

  在现代西方史诗类诗歌形成的过程中,几乎不可避免地,较大的民族在先 锋队伍中表现卓越。这是一场持续不断的为了自由的奋斗,在形式和世界观上都 是。英国人威廉 ·布莱克,在启蒙运动和浪漫主义的交界写下了长篇的神话-哲 学诗,在诗中他藐视传统的基督教堂的布道。为了解释他关于人类完全自由的主 张,他力图背弃经典的希腊-罗马神话,并发明了他自己的个人神灵。

  半个世纪后,美国诗人沃尔特 ·惠特曼,一位很大程度上自学成才的诗人, 在西方文学界引发了一场真正的地震,因为他开创了几乎仅用自由体书写长诗和 短诗的风格,不使用任何尾韵。他成了自一战以来流行于表现主义和其他先锋 流派的诗歌形式解放的辉煌胜利中最伟大的先辈。此后所有写下史诗-哲学诗的 伟大世界诗人们,以埃兹拉 ·庞德和艾略特为代表,都跟随着惠特曼的脚步。在 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诗歌领域,西班牙人费德里科 ·加西亚 ·洛尔迦在惠特曼的 直接影响下写出了他的自由体系列诗《诗人在纽约》(在诗人去世后于1940年出 版),谴责金钱崇拜, 向象征着大自然痛苦的抗议呼声的“美国黑人”致以敬意。 最伟大的现代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 ·佩索阿,“化装”成为阿尔瓦罗 ·德 ·坎波 斯,写下了《向沃尔特 ·惠特曼致敬》, 而他最广阔的史诗《消息》(1934年), 是送给葡萄牙的历史命运以及他的国家要在极富创意的精神性上成为其他国家的 榜样这一道德任务的爱国主义献辞。

  此后,左翼智利诗人巴勃罗 ·聂鲁达特别在他最为广博的、史诗般的反帝国 主义组诗《漫歌》(1950)中努力反映出拉丁美洲的过去,将这块大陆的未来同 苏联领导的世界社会主义潮流联系起来。这类史诗里交织了越来越多的政治意 蕴。

  吉狄马加清楚地将相同的史诗——哲学诗样式移入了他的《裂开的星球》。 某种程度上,它的原型是吉狄马加另一首较短的诗《回望二十世纪》(收录在 2006年诗集《时间》中)。在这里, 吉狄马加为20世纪引入了“双刃剑”的比喻, 这个世纪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而且在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基本敌对的意识 形态体制之间存在严重分裂。这是一个反差和根深蒂固的对立的世纪。这是一个 科学迅猛发展伴随着对自然和自然栖息地极其残忍的摧毁、贫穷和苦难在广大人 民群众中蔓延的世纪,更不要提种族主义的耻辱、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及斯 大林肃反扩大化所带来的恐怖。

  拥有相对有限的自然栖息地的“雪豹”可以被解读为拟人化的象征,例如吉 狄马加所属的彝族,就置身于世界经济的全球主义者所倡导的经济全球化的背 景下。与此对照,在《裂开的星球》里,吉狄马加为没有简单答案的人类之谜寻 找到一种更加普遍的、哲学的胚胎符号。这种高度模糊的符号是吉狄马加从威 廉 ·布莱克的短诗《老虎》(作于1794年。也许是有史以来在国际范围内最为著

  名、翻译得最多的英文诗之一)里借来的。“老虎”作为一种诗歌符号,在最大程 度上聚集了自然的(对称)美,同时也聚集了恐惧。布莱克自己也不能解开这个 谜团,在这首诗全部的24行里,有整整20行是疑问句,一直没有答案。诗的终章 (四行诗节)是首章的一个重复:“老虎!老虎!黑夜的森林中/燃烧着的煌煌的 火光,/是怎样的神手或天眼/造出了你这样的威武堂堂? ”它反复提及宇宙的维 度与最初起源(上帝) 的自然力量。

  20世纪的意识形态预言已然凋谢了。西方后现代思想家已经试图在他们为永 久的虚无主义的呐喊声中冲击昔日的“宏大意识形态叙事”。然而,他们未能竞 争过源自人类文化的伟大诗歌意象。这些诸如布莱克的“老虎”等大量的意象, 继续在所有领域内激发着真正的人类创造活动。吉狄马加承认, 他并不把自己看 作一位预言家。然而凭着一位优秀诗人思想家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根据人类 活动的道德后果,他指出了人类活动中一长串的痛处与焦点。他邀请他的读者更 多地思考,而不是满足于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操纵大众良知、经常被短命又自私的 物质利益动机所刺激的肤浅外观。科学并不能幸免于这深不可测的陷阱。诚如吉 狄马加所言,我们不幸生活在一个“智者的语言被金钱和物质的双手弄脏”的时 代。玛丽 ·居里夫人可以梦想科学能扶贫济弱,但直到今天都没有人能证明这个 梦想已经(或将会)实现。在同样的语境里,吉狄马加批判性地谈到当代那些全 球学术界的知识分子,他们从理论上推测卡尔 ·马克思,同时又和资本主义的经 济政治精英眉来眼去,试图保住他们自己个人的财富和福利,自己又与不平等的 根本原因和任何可能推翻既定体系的具体社会行动保持距离。要评估任何独特的 思想家对于世界历史的贡献,仅有理性的计算提供不了明确的标准。正如吉狄马 加暗示的那样,举例来讲,这适用于托 ·罗 ·马尔萨斯的主张,即人口增长需要 抑制,从而否定了未来人类的大部分生命梦想之美。

  吉狄马加在批评缺少德行的科学的同时,认同了人类良知中一些重大变化的 证据,因为自20世纪最后的25年以来,法西斯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已经遭受了重 大的挫败。

  尽管新的疫情“世界战争”是不同的、无形的,但吉狄马加认为,最有可能 的是它仍然是由人类所引发的。世界根本没有从手中丢下20世纪的遗产——那柄 “双刃剑”。吉狄马加在德国哲学家西奥多 ·阿多诺和尤尔根 ·哈贝马斯有关社会

  公平的思想中寻找支持。他也受到尼加拉瓜诗人神父埃内斯托 ·卡德纳尔这一榜 样的启发(卡德纳尔不仅在他的诗中强烈抗议社会不平等和富人所犯下的罪行, 而且建立了一个以诚实劳动和全员创新为宗旨的公社)。他提到了墨西哥人胡 安 ·鲁尔福令人难以置信的创造力,鲁尔福在他的主要作品《佩德罗 · 巴拉莫》 中成功地混合了生者与死者的声音,在他笔下艺术不再仅仅是艺术,而能令人真 切感受到任何个体生命直面爱与死时的孤独。吉狄马加坦承他对伟大的秘鲁诗人 塞萨尔 · 巴列霍怀有特殊的亲切感,巴列霍因为卑贱者和不幸的平凡人的生活而 苦痛,他诗中痛苦的呼喊来自他赤裸的灵魂深处。

  吉狄马加并没有将真实事物的状态简单化。他太清楚了,私利本能是人类与 生俱来的,人的个体利益的越轨行为,永远都有转变成破坏力量、背叛集体公共 事业、损害给予所有人平等的社会关怀的崇高梦想的风险。他明白瓦尔特 ·本雅 明和斯蒂芬 ·茨威格自杀的原因,他们是知识分子和作家,身处最悲惨的历史时 刻之一,其时独裁惑众、煽动种族主义的希特勒主义即将达成它罪恶的目标,代 价是数百万无辜的性命,人们被杀死、被谋害,被投入悲惨的境地。

  另一方面,只要个体同它历史上和社会上所属的集体相抵触,吉狄马加就拒 绝接受任何形式的暴力,包括个体的暴力行为。人权,正如吉狄马加所主张的, 不应当是任何人以他人为代价的特权,而只应是每一个人的平等权利。这也同样 适用于国家间的纷争。例如,他提到了最近在一个欧洲的立宪民主国家发生的加 泰罗尼亚“叛乱”情况。甚至不必去问20世纪初伟大的西班牙诗人安东尼奥 ·马 查多是否会接受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偏激行为。这样的措施显然也不会受到20世纪 最伟大的加泰罗尼亚诗人之一、一位真正的加泰罗尼亚爱国者萨尔瓦多 ·埃斯普 里欧(1913—1985)的赞同,他把西班牙想象成为一张完整的“公牛皮”(这个 视觉形象源于欧洲地理图上西班牙的轮廓),上面所有的少数民族、他们的文化 和语言都会平等地受到尊重、包容和支持。吉狄马加还清楚地表明了他对于英国 “脱欧”的怀疑和忧伤,的确,“脱欧”行动尽管是保守党的胜利,却在另一半不 列颠人当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和妨害,后者宁愿继续忠于欧洲的团结,而不是自 私地图谋破坏。

  吉狄马加的诗包含了21世纪初我们这个世界最为令人忧虑和苦恼的问题。这 首重要作品的节奏建立在“双刃剑”的象征上——人类表面上的进步和变革的热

  情永远在长期后果的背景下畏缩并瘫痪。然而,诗的主旋律仍然是诗人对于人性 中道德提升的能力的信念。他的信念从他本民族彝族以及祖国中国和其他国家 的古代史诗、神话和智者的哲学中寻找到了支持和灵感。他的诗始终以爱和创造 力的名义,受到现代最伟大的世界诗人们的祈望的启示和滋养,同时反对着毁灭 的力量。这种真正高贵的精神存活在世界所有地方,不过吉狄马加特别提到了哥 伦比亚,这个国家的诗人与国际诗人们同心协力,将麦德林市从声名狼藉的“世 界毒品之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诗歌之都”。这对于人类关系重大。吉狄 马加在他的诗中说得好:“诗歌在哥伦比亚成了政治对话的一种最为人道的方 式。”

  “剑”是开裂、杀戮与毁灭的技术工具的一个绝好象征,毫不夸张地讲,它 被人们所操控的频率实在没有被男人们所操控的来得高。不管是单刃还是双刃, 一把剑(像任何其他技术一样)可以成功地服务于单纯的防御和最凶狠的侵略。 人类的另一半,历史上的女人,如果被准许自由和坦诚地发表意见的话, 她们从 来都反对暴力,一直都是家庭、孩子和老人的主要哺育者和照顾者。女人给予我 们所有人生命,是人类生活和文化创造中关于爱的主要元素、灵感和象征。

  吉狄马加在诗的核心部分描写了世界裂开/分裂的悲剧,这些主要都是由男 人们煽动的,作品中谈及妇女的地方不多。但是,从我以往阅读吉狄马加诗歌的 经验来看(尤其当我把吉狄马加重要的系列诗歌作品《时间》译成我的母语爱沙 尼亚语时),首先打动我的是吉狄马加在由女性激发灵感的诗歌里的一大串抒情 比喻中展现的诗歌才华。要接触到吉狄马加作为一位杰出的世界诗人、智者和优 秀人物的本质,只要读一下以上所提的系列作品中的短诗就足够了,例如《母亲 们的手》或者《唱给母亲的歌》。

  在《裂开的星球》的结尾部分,吉狄马加向彝族神话中的女神普嫫列依(彝 族英雄、部落创建者支呷阿鲁的母亲)讲话,请她把缝针借给他,用他的话讲, 他要“缝合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最后,我要再次在吉狄马加和我们爱沙尼亚诗人尤汉 ·利夫之间找到哲学和 诗意的“超越文化时空”的共同点。他们在敏感性和世界观上极为相似。在另一 首思想诗中,利夫观察到:“野心撕裂了世界,/情感团结了世界,/爱让一切圣 化,/在情感世界里团结大家。”(约1889年)这就是说,在理性观念刺激和煽动

  之下的野心,一旦离开良知、情感和灵敏度,少有能结出好果子的。只有在人类 全部的创造才能的共生互惠中, 在对自然与文化永远的尊敬中, 在人类两性可信 赖的创造性同盟中,才可能产生新的希望,让这世界的裂口和伤痕,能够在精心 照料下, 缓慢地愈合。

  2020年7月30日


作者简介

  尤里 ·塔尔维特(Jüri Talvet), 爱沙尼亚诗人, 翻译家, 批评家, 欧 洲科学院院士, 塔尔图大学比较文学系首席教授。1945年出生于帕尔努, 1981年以来一直任教于塔尔图大学。其研究领域主要集中于英国哲学与 西班牙文学, 致力于英语国家、西班牙语国家与爱沙尼亚文学之间的交流 与译介, 出版了多种相关著作与译作。他的诗歌有鲜明的知识分子气质, 将历史、文化与个人经验、情感融为一体。1997年, 获得爱沙尼亚最高诗 歌奖尤汉 ·利夫诗歌奖(Juhan Liiv Prize), 曾受邀参加麦德林、巴塞罗 那、科莫等众多国际诗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