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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午:二月的海及其他

2018-07-13 作者:子午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子午,本名许燕良,男,曾用笔名:呢喃、玄鸟。著名文化学者、作家、文论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混语版《世界诗人》艺术顾问,中国泛叙实诗派主要发起人和理论代言人。著有诗集《白马》、《海的四季》,诗论集《微笑》、《泛叙实派诗人论》、《新诗百年视阈:横看成岭侧成峰》,美学专著《诗歌美学概论》,戏剧电影论集《秋水长天》,文论集《山水情怀与华夏文化精神》,国学专著《万有概念宝库:〈周易〉宏大的科学资源与文化系统》、文化专著《科学解码传统文化》等,主编《中国当代流派诗选》(中

子午,本名许燕良,男,曾用笔名:呢喃、玄鸟。著名文化学者、作家、文论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混语版《世界诗人》艺术顾问,中国泛叙实诗派主要发起人和理论代言人。著有诗集《白马》、《海的四季》,诗论集《微笑》、《泛叙实派诗人论》、《新诗百年视阈:横看成岭侧成峰》,美学专著《诗歌美学概论》,戏剧电影论集《秋水长天》,文论集《山水情怀与华夏文化精神》,国学专著《万有概念宝库:〈周易〉宏大的科学资源与文化系统》、文化专著《科学解码传统文化》等,主编《中国当代流派诗选》(中英加蒙日五国学者合编)、《中国泛叙实派诗选》等多部。作品入选中英俄语对照《中国当代十家诗人诗选》等多种重要选本,曾获海内外百余次奖项,部分作品译成英语、德语、俄语、日语、韩语等,在作家网的读者点击量已有228万多人次。多次出席国内外重要学术会议,曾应邀在清华大学等多所高校讲学。

词象潮汐
(三章)
蓝色的随想
 
        春暖花开的二月,少女玫瑰色的梦和满怀憧憬的似水柔情就会被大海所唤醒。
        远山深黛的峰峦高高耸起,那缓缓伸向天际并散发出阳刚之气的铁黑的海岬,沿着蔚蓝的弧线在阳光下跌宕、起伏……
        大海,始终是激发人类巨大创造力的永恒母题。它恍若灵魂的导师,把我从一个童心未凿的少年一步步引向文学,并使我终生深陷其中。
        二月的大海,在逐渐和暖的海风的吹拂下,水的柔性、韧性和金属的刚性,在这儿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惊涛拍岸的潮汐过后,湛蓝的天空飘浮着被朝霞染红的片片镶着绣边的火烧云。大海,这辽阔无垠、了无尽头的泱泱水国,把古往今来的时间、历史以及人类文明,像一颗颗水滴般汇聚和积累成——宇宙间一部最伟大的蔚蓝色经典。
        一切与伟大和渺小、痛苦和欢乐相关的遭际、浮沉荣辱,都是由此而来,同时也将随流水逝去。那些曾被赋予崇高字眼的诸如英雄、生活、爱情……难道都与这大海有着内在和必然的联系?在大海深处,四季已浑然一体,超越并抚平了世态炎凉。
        面对同样的大海,面对又一个春暖花开的二月,以“智者乐水”姿态而著称的大圣人孔子,也曾有过“乘浮槎”而渡沧海的浪漫情怀。老子甚至把烟波浩淼的大海置放于形而上的层面。他的眼中蓦然闪出一道灵性的光芒:“水……几于道。”水达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所以成了道的化身①。是的,当你超过了风华正茂的浪漫年龄,还有谁会为某个天真的冲动而联想到浩瀚而遥不可及的汪洋大海?
        王维在其著名的《终南别业》一诗中写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一种多么高远、博大的情怀,一个难以企及的充满禅机和人生哲理的思想境界!也许是受惠于《诗经·国风》和陶渊明及其后唐宋各大家的诗学浸润,多年前,我在一首名为《听涛》的诗作中几乎是以一种神来之笔,并沐浴在一种独特的词象光芒及语感节奏的亢奋中从指端“流”出了以下诗行:“海水慢慢围拢过来/很多记不起的声音、羽翎/一点点浮现,又转瞬即逝/我久久倾听的帆、风暴/正等候在月夜尽头,泱泱水国尽头”……
       你面对茫无际涯的大海和澄碧的天空,就像面对一个形而上的永恒情人。蓝色和蓝色,在哲学和诗的层面,它们相互簇拥、映衬,又在更高的语言值阈趋于心灵和逻辑上的弥合。
        清人张照在《观海》诗中写道:“乾坤浮一气,今古浸双丸。”在古人的时空观念里,大海几乎成了宇宙的具体而直观的象征。在这负载着并见证了古往今来一切时间和空间形态的水天一色的汪洋大海面前,就连日月(即“双丸”)也略显逊色。于是,当你把一个人有限的生命现实,置放于无限的大海、宇宙和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去考察,你就会深深慨叹自身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但是,人类在生命的运动中总免不了像海水一样潮涨潮落,免不了回首往事,感怀得失,免不了时常调整自己与自然、社会、历史和现实的关系,以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生命质量及存在意义。
        在大海母亲的面前,谁都会变得像个初生的宁馨儿似的温馨和纯净。你的一生,也像大海一样波澜起伏,像大海一样丰富、深沉和平凡。一如你所经历的种种细节、谎言和艺术;所经历的潮汐、岬角,人性和石头的沉浮。
        以水为界——露出水面的岛屿,藏于水下的礁。鱼,鳖,与此有关的故事,以及物种的起源……以时间为界——昼夜更迭,黑和白,神和历史。一滴海水和一个片段化的瞬间,被组接成一组隐喻蒙太奇;一朵浪花和另一朵浪花,撞击出一连串别开生面的意识流。
        大海既是你心灵的净地,又是你文化意识及审美观念的一个“西西弗斯”式悖论。不用讳言,在飘着“人间烟火”味儿的现实生活的大海,你既然选择了命运的一叶小舟,选择了人工和自然双重预设的弄潮儿角色,选择了在风口浪尖上缔造和书写辉煌的一瞬,那么,你同样需要“龙抬头”月份的那一抹玫瑰色,和春暖花开时憧憬着理想主义意味的帆,需要一个水手曾征服过一头大白鲨或一次狂潮的荣耀,甚至需要一个神话哲学模式的必备的人文救生圈。
        啊,大海,这个水鸟一辈子也飞不出的烟波浩淼而充满神秘感的水域——它是一种有形和无形的巨大时空形式的综合。它毫无保留、无所不包地对天地万物进行全方位的融合,让互不相干的盐、珊瑚、珍珠和鱼目混为一体。面对大海,俨然面对漫漫的人生旅程,面对多少次风云变幻、多少次阴晴雨雪;那曾压抑过和释放过的智慧、激情,那曾压抑过和释放过的语言潮汐、心灵风暴。在你最易引爆、最能激发创造欲和巨大潜力的时刻,你像浪花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礁石,一次次勇敢地摔碎自己,又一次次无悔无痕地平复自己……
        天地间一种无序的和谐,在二月的大海悄悄地呈现、变奏和展开。它既是人类文明的某个开端,同时又是关于“蓝色随想”的一个遥不可及的结局。岸是离现实最近的诱惑,蹲伏在未知的水天相接尽头。一方面,大海把陆地分割成一个个方块、绿洲并环绕其间;另一方面,大海同样被岸、被陆地、被人类文明的理性和逻辑四面围住。从另一角度说,大海是历史仅存的、被用各种冠冕堂皇的文明词汇和原则包裹着的血性,是一种蓝色的科学操守和人类锈迹斑斑的最后的文化居所。
        澄碧的大海与寥廓的天空相互为岸,诞生与寂灭相互为岸。文明之海,语言之海,意象之海,流水一泻千里,时间滚滚向前。蓝色和蓝色,眼睛和心灵,在守望中默默对峙,又在对峙中永恒守望……
注:
①《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荀子·宥坐》:“孔子观于东流之水。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


荷花雨
 
        窗外有虹。一场雨的构想已温习多年。
那时我就坐在向南的窗前,一只无关宏旨的彩蝶俏皮掠过。我刚写下“荷花雨”这题目,最初的几秒钟里,不远处的荷塘清风徐来,那又深又密、相互簇拥的婆娑荷叶,就要面临夏季第一场大雨急骤的检阅。而此刻,大雨前的荷塘格外静谧、安宁。荷叶覆盖着荷叶,覆盖着窗口南面几乎望不到边的笼着水雾的数里涟漪。最初的几秒钟里没有雷,流水在二胡的抖弓中潺潺低回,笛孔里还没有放出蜜蜂和小鸟……
        有一年春天,我也是这样独坐窗前。以这样的坐姿、情愫,这样独特、深邃的植物,和绿色时空的芬芳氛围。窗前一行摇曳着晨曦的依依垂柳,它们默默地于风前伫立、凝望。一场酝酿已久的季节性阵雨,和雨中绿荷的轻歌曼舞,不可避免地就要与一只雨燕擦身而过。哦,那亲切、轻盈、百态千姿的热带雨燕,那一步步深入我迷濛的心灵,乃至使我的生活有别于以往的荷花雨。
        现在,当我提笔写下并开始怀想荷花的时候,荷花还只是一个词,一个粉红、清幽而散发出点点芳香的词。这个词连结着早春、流水和一个少年悠远的怀想。怀想醉人的绿夜和绿夜里的荷香。
        这一片片素朴、淡雅而真实的荷叶,沉甸甸的荷叶,曾一度覆盖了——我曾迷上水墨的人生时段;一段有如残春或晚秋的短暂乡愁,几缕朦胧而清澈的水湄炊烟……雨声中缤纷的日记,流淌和延伸成《雨打巴蕉》如诉如说的节奏,延伸成窗前慢镜头的姹紫嫣红。
        我的青春期就开放在这样一个蓬勃、温馨而充满生机的初夏。那时荷花还未绽开娇美的苞蕾,未能一展杨万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①的郁郁芳华;那时只有关于荷花的种种浪漫企图和遐想。哦,那是一幅怎样热烈、绚丽的青春图景……不绝的蛙声起伏在绿色连绵的荷塘,夕照从一棵歪脖子台湾相思缓缓滑向枝叶下的狗尾巴草丛。采莲的少女荡着小舟,轻快地穿行在绿荷掩映的水乡。
        多少年过去了,我也从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步入日臻成熟的中年。也许我所殷殷期待的荷花早已形成,并逐渐丰满。此刻我就坐在临窗的写字台前,遥望着一片曾萦回少年胸间的空阔漪澜,犹如面对冥冥中即将降临的命运;一边倾听着幽深的荷塘五月,倾听着一片苍茫、淡泊的荷塘月色……这月色平静地进入并照亮我心中的另一个夏天,以及我面前被揉皱的一页白纸。
        绿夜,荷花的光芒依然蓬勃、充沛。我无防地像一只受伤的孤鹜被清幽的月色所击中。这急骤、热烈、夹裹着荷香的雨点的弹头,这带着季候硝烟的洋洋洒洒的荷花雨……
        “一场雨,从荷花不经意的守望
         进入:另一个人的五月、小桥
         ……阵雨前,这荷塘已成了枯水塘”
注:
① [南宋]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故乡的河
 
        故乡的河,一次又一次从我的梦中汩汩流过……
        哦,那在月色下摇曳、闪跳,百态千姿的波光,那在波光中渐次荡漾开去的渔歌子跌宕的旋律,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一片透明翡翠和绿夜底色。
        据传为台湾已故作家三毛作词的歌曲《橄榄树》,在我听来总觉得歌中老是回荡着一条河的节奏和旋律,回荡着关于人、故乡(奥地利著名心理学家荣格称之为“大地母亲”原型)与生俱来而了无尽头的苦恋母题。“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当我每天从省城汹涌的人流、车流所组成的“都市河流”中走过,耳廓里机械地重复着由各种型号的汽车发动机所组成的“喧声的旋律”,不管自己由于工作、事业或学术活动到了哪个城市,都有一种流浪于网络、印刷物所组成的高科技时代“文字/信息河流”之感。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是的,故乡已离我越来越远,而故乡的河则无时不在我的身边潆洄、流淌。有时甚至潺潺之声可闻,粼粼之光几乎就要映入眼帘。难道说,这就是我曾日夜厮守、魂牵梦绕,而至今令我望穿秋水并深陷其中的故乡之河?——她乘着皎洁、透明的月色,缓缓地在丘陵地貌的半岛红壤之上起伏、流淌,时而迷离、朦胧,时而清晰、真切……水的呼吸逐渐升高,轻淡的水雾像一道虹彩悬挂在微明的天际。
        啊,故乡的河,她从远至《诗经》时代的“秩秩斯干”,到中世纪欧阳修之辈“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乃至清人查慎行式“清泉自爱江湖去,流出红墙便不还”,曾激起过一代代士人多少思乡之念、爱乡之情!
        时至今日,我对故乡的怀想已浓缩和具体化为对一条河的怀想。我所怀想的这条河流每天都流敞着新的歌吟、梦痕和憧憬。她在我的脑海里永远是一条新河,一条充满动感、像三声部的奏鸣曲般如诉如说,色彩浓郁、节奏多变而引人遐思的母亲河。此刻,这条搏动在我心底的河流和烙在我童年记忆深处的幻影相互交叠、弥合。她所涵盖的人文底蕴、美感和哲学范畴已远远超出一条河流的负载量。河的意象远远大于一条具体、感性的现实之河。与其说我是怀念一条故乡的河,倒不如说我是怀念这条河之作为河的形象以及这一独特的怀念方式本身。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水声滔滔,这条河流正一点点逼近并慢慢溶入——我苦苦守望的童年的月光,和月光下在河边一字儿排开的七棵垂柳(也许是六棵)。这一影像一直在我的梦中盘桓、变幻,将一把大提琴的意境延伸到一幅山水画里。这显然是一种出自天籁、浑然天成的音乐。她无声却随处可感、触手可及,她无形却应和着心灵的节奏和呼吸。这音乐让我着迷、沉醉,痛快淋漓!这河流流淌着音乐,这音乐激荡着河流。她由远而近,由弱而强,由单声部而多声部,直至融入了山川的和声、自然的交响。整个天地间构成了一部气势恢弘、大气磅礴的宇宙大合唱。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时候,我已分不清哪是河流、哪是音乐,哪是心跳,甚至我自己也成了这部宇宙大音的一部分。
        什么时候起,故乡的河就如影随形地奔腾在我的梦境,于是我便开始了心灵之河永无尽头的流浪。“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在残茶与纸片之间……
                ——答友人
1、从“茶魔”说起
        残茶在我们的生活中已占据多年。
“诗史”上一直流传着动人的“酒魔”、“诗魔”佳话(其实,当你一旦进入了“酒魔”状态,你的“诗”早就飘悠在九霄云外了),却从没听说过“茶魔”或与“茶魔”相关的段子(即使是戏说“诗史”)。但这并不妨碍你进入所谓“茶魔”状态。
此刻,你一本正经地、紧紧地注视着这杯中的土色的宁静——这是日常生活中一个最普通的细节。平淡、琐屑,索然无味。甲乙丙丁,子曰诗云。我们周围不乏精于茶道的人。那一张张在杯沿翕动、咂摸的嘴,从茶的色味功用到民族渊源,杯中承传着多少礼仪、尊卑,承传着热诚的谎话和虚假的笑靥。
一杯热茶浓了几番风雨,几回江南,几度关山(我们习惯在一壶茶里纵横天下)。而人情却越泡越淡……
手和手,究竟是充当同谋或者更适合于仆从的角色?——当残茶的卑微突然迫近艺术的崇高!面对这将腐未腐的残茶,你无法把握日常的所有细节,哪是卑微,哪是崇高?正如眼前这一土色的宁静,你不知道该不该把它端在手里。
        我们常常缠身于大量琐屑、无序的卑微之中。世界每天都在生产、抛售数以亿万吨计的垃圾,生产并共享一本正经而苍白、疲软的铅字,以及喂养或填充同样苍白、疲软的头颅。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或秋天富丽、生动的背景里,就连细菌(竟在我们每天吸入的空气中传播)、病毒也有其繁衍、遗传的旺盛生命力及堂而皇之的合理性。
        我们常常被有意无意规范成一种抹掉个性的姿势或腔调,有时甚至虔诚得被自己感动。当一只手慢慢向杯沿聚拢,而另一只手作自然状垂下。你眯缝着眼睛呷了口苦中夹着微甘的残茶(也许是昨夜所泡,也许是前天、大前天?)。啊——残茶!这弥散着茶香和诗意的秋天!这与往年毫无二致却被你摆弄得几近一本正经的秋天,美丽得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句子。
        李商隐吟道:“锦瑟无端五十弦。”①这时欧阳江河则置身于秋天的某个高处,他说:“至于诗人,我认为除了伟大他别无选择。”毫不奇怪,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都是某一时代的巨大精神现象和宏伟的语言建筑。他对现存规范的打破和对另一秩序的开创、综合,无疑为人类提供了新的文化源头和新的生存方式。但同时,每个诗人又不得不常常面对已知的和业已成为规范的语言秩序、建筑,以及每个诗人个体的现实随机性和历史偶然性。像残茶无端地占据着秋天的一隅。那充满诗意或非诗的一隅。
这偶然的秋天。
2、人、汉文化与植物形态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②有时候你不可避免地突然和某棵树、某棵小草或某种低微的植物处于形而上的对应或同构。
        人在谦卑时会把自己比喻成一棵小草,当然有时也不妨把自己拟象为一棵青松。古语道:“疾风知劲草。”(《后汉书·王霸传》)而陈毅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透过大自然众多千差万别、互不相干的植物形态,你实在找不出更多的理由(而且没有必要)说:我喜欢或不喜欢某类植物。
固然茶也是一种植物。
        在我们源远流长、璀璨辉煌的民族文化中,有一种最为普遍、独特的人文底色,笔者姑且把它称为“植物原型”③。一如陶渊明的“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田园居之二》);或者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赋得古原草送别》)。当某一枝干、茎叶被人兽所毁,或为大风吹折,它只是默默地承受、滴血,默默地愈合和生长。如果某棵乔木(就算是高大伟岸得十人合抱)无防地被人伐倒,过不了多久,它的树墩周围又长出了一溜新芽……
        这说不上顽强或低微的绿色,这脆弱而又热烈的种类、火焰!
        它们到底是人类的旁支或者干脆就是人类的另一副面孔、身躯?当你跋涉在山水之间,在平原,在旷野,在你居住过的城市,这些曾一度被赋予大自然的某种象征或替身的植物,在风雨里,在硝烟下,在生物界的进化和循环中,反复繁衍并演绎着一种绿色的教义。
        我们在天空下面徘徊、思索,什么时候开始认同、接受这无边的绿色与绿色文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④无垠的土地则以它的宽宏,不动声色地吞吐着羊群和人,一个个城市的遗骸,隐没在一岁一枯荣的荒草里……
        是的,你不止一次地被一棵草或一棵树的无意识所“烫伤”。为什么我们总是倾心于一种植物形态的文化,一种距离越远、时间越长而芳馨越醇的情感?
        固然茶也是一种文化。
3、城市或城市圈套
        你说,所谓“茶文化”只不过是城市的一个圈套。
        而城市,之作为人类文化的集中体现和最有效的组织形式与生产形式,它是人对自身的自然属性之最彻底和积极的扬弃。亲历了“安史之乱”对城市文化的暴殄,杜甫含泪写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
        在人文历史的漫漫长河中,人和城市互相扮演的到底是演员与舞台的关系(角色)?或者是一只鸟对一面天空的选择和时态设定?我们在城市妖艳的霓虹灯下快乐地活着。面对拱形的时空、建筑,每天像输入程序般生活其中:公寓、花园、游戏、音乐……偶尔盗用母语的名义。我们一生的活计除了学会打扫落叶或诠释经典,如果还可以有点别的……
        拱形建筑是城市的另一个圈套。
        季风依然年复一年地吹着城市的高大屋顶,吹着那被栅栏、街道所围绕的民俗。在一座古城和一座新兴的商业城市之间,在一首流行金曲和一条沿用旧名的新马路之间,我们张开候鸟沉重的翅膀,匆匆掠过城市灰色的天空。记不起哪位“伟人”说过(不,那分明出自自己梦中之口):城市是文化积累的最重要和最有效的机器。但这机器积累得太多了,却又反过来把人和建筑作为其异化的对象。那多得数不清的文物、遗迹,就像一个个复活的时代洪水般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要和活人一起共享乃至瓜分城市的有限空间。
物质(或商品)也是城市的一个圈套。
        其实我们无时不在渴望物质的光泽和抚摸。纵然城市有一天会把我们微缩成一盆活的艺术盆景,一盆被人多次修剪、盘错屈曲却仍然枝繁叶茂的生命形式。
        笔者坚信,李白几乎是用他的整个一生来完成这两句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事实上你已知晓这是一个明摆着的圈套,人和候鸟都要用整个一生来换取:某座城市或一块荒地——我想,人类除了要在那块死后的荒地外加一小块任由风雨剥蚀的碑铭,其实他们的索求绝不会比候鸟更多。或者也不妨说,城市是人类的一个巨大、雄伟、日久而弥坚的纪念碑。
         唐人崔颢临风叹息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难道这就是城市的必然结局,或宿命?
         难道,就连城市本身也是一个圈套?
4、“土色的宁静”与凌乱的纸片
        现在,你再次端起杯中的残茶,端起这“土色的宁静”。这轻淡的黄褐色(土色)投影,猝不及防地落在面前几页凌乱的纸片上。
        这无非是一个巧合的斯芬克司式象征或暗示。我们已习惯以一种受体的方式作为触点,作为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价值观照和承诺。窗前秋风瑟瑟,一个旮旯刚被纸片塞满,另一个旮旯又被落叶覆盖。
杨炼几乎是用哲学来写诗。尽管我至今不知道他如何对待秋天和秋天里的残茶。他说:“诗从一张白纸上渐渐显形,永远是生命和自由不朽的事实。”
        美国诗人W·J·司密斯显然刚刚喝过了香喷喷的咖啡(也许他不太习惯中式功夫茶)。他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诗人必须永远冒险,彻底试验新的事物。”
        我在《南风》一诗里曾经用充满感情的笔调写到一只老鹰,一只死去多时的老鹰(在诗中,它是二十世纪最后的英雄)——
“夕照慢慢移近主峰,移近
荒野里唯一的老者:一只死鹰
南风过处,老鹰的头部羽毛四散
在这七月的傍晚
一副雄鹰头骨,依然寒光逼人
喑哑的南风,正向远处溃退”⑤
        是的,我们不妨把喝茶(含喝咖啡或饮料)视为人类“武装到牙齿”的一种方式。当世界只剩下一纸之隔,当残茶和你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而在这之前,我们早已学会并适应了在几种不同的语境或时差里迈着同样的方步。
        法国有个怪异的老诗人圣琼·佩斯(196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原本打算终生独身,可他在超过了中国人冠以“古来稀”的年纪上却“晚节不保”,竟和一年轻女子正式走进教堂。他在有了爱情的滋润后,非常大方得体地向读者、同时也是向他年轻的“打铃”(汉译“甜心”)太太说:“对一个诗人而言,他如果没有愧对该时代的意识,便足够了。”
        这当儿,你忘了手中仍端着用高雅玻璃杯装着的残茶,一不留神(因激动)让茶水淌出杯沿,以至洒落在那几页揉皱的纸片之上。你承认,自己实际上已经愧对这个秋天的夜晚,愧对这个被霓虹灯一再晃得看不清稿纸的时刻。郁达夫把这样的夜晚称为“春风沉醉”的夜晚。
呜呼!
注:
① 见李商隐诗《锦瑟》。
② 引自[汉]佚名《饮马长城窟行》。
③ 原型(Archetype),瑞士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分析)心理学术语,指积淀在人的无意识状态的原始表象。生活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种原型(参见《从新时期诗歌探索看传统诗歌美学的嬗变》一文注⑤)。1992年11月,笔者应华南师范大学研究生部学生会主席李更盛和中文系严浩彰主任之邀在该校主持了一个名为“植物原型与中国文化(文学)管窥”的学术讲座,首次将深深烙上农耕文化印记的中国传统文化称为“植物原型文化”。
④ 南北朝民歌《敕勒歌》。
⑤ 此引诗系作者修订该文时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