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况｜序深圳诗人赖运添诗集《时光行歌》
我确曾有过多次为同一位作家、诗人著作写序的经历，然而半年之内两度为同一位诗人的诗集作序，这在我近四十年的文墨生涯中确实鲜见，深圳诗人赖运添是个例外。文友之外，多了一份乡谊，拒之不恭，唯有从命。
两三个月前，才着急忙慌为他的诗集《六行诗章》作过序，新著出版后还没寄我呢。现在，他的另一部诗集《时光行歌》又要交付出版社出版了。这高产，这才情，让我佩服得紧，也让我感慨为人作嫁不易。其实一堆冗务联手微恙，一直在龇牙咧齿准备着如何教会我何谓生计牵迫，何为世道多艰。诉苦无门，不如就此嚼碎咽下，消而灭之。
运添以抒情短诗写作见长，三头两日便成一诗，业余的歌词写作也为他加分不少，时有佳制让我点赞频频。
夜雨敲窗，珠玉之声入耳即化之际，品茗挑灯读诗，不失为解乏的奢侈之举。感谢运添馈赠，让我有佳句怡心。
“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花开花谢见证我的心事/自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默默踏上爱的路途/不知你是否对我记得清楚/我已为你长出缕缕相思/白天常常滋生黑夜的痛苦/黑夜却又冒出白天的幸福//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日出日落写满我的追求/我的心总是跟着你背影/何时才能让你停下脚步/呼唤你回头看看谁在赶路/我想张开双臂把你抱住/时光慢慢打磨年轮的画图/年轮偏又怀疑时光的虚无//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我要为你斟满梦想的美酒/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我要和你实现人生的抱负”(赖运添《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
读到多情公子运添溢满爱意的诗句，我内心颇感温馨。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首情诗，它以火焰般的焦灼和时光的哲思，将爱的等待，逐级升华为一种生命的仪式。诗中复沓的“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一如暮鼓晨钟，不仅生成了诗歌结构的基本骨架，更在反复咏叹中锤打着人心，使情侣之间的深情等待从个人情愫跃升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图腾。这种意象系统的时空辩证，是以“花开花谢”和“日出日落”两组自然意象精准构建起来的时空坐标。花事代谢暗喻心事流转，日升月恒则见证追求不息。精妙处还在于“白天常常滋生黑夜的痛苦/黑夜却又冒出白天的幸福”这般昼夜互生的悖论修辞，将恋人患得患失的微妙心绪，提升为阴阳相生的古老智慧。时光与年轮的相互诘问，在诗句“时光慢慢打磨年轮的画图/年轮偏又怀疑时光的虚无”中，已然触及存在主义的思考边界，从而使这首情诗获得了形而上的哲学重量。
也许我更愿意将这首诗视为诗人身体叙事的抒情策略。且看“我的心总是跟着你背影”，我觉得这明显是以具身化的追踪，让抽象情思获得血肉温度的虚设场景，有点“跟屁虫”的谐趣感。“张开双臂把你抱住”一如肢体宣言，在东方含蓄美学中迸发出罕见的行动力。运添精于诗歌情绪的调动，这种身体叙事既延续了《诗经》“搔首踟蹰”的抒情传统，又赋予古典意象现代生命力。当“斟满梦想的美酒”与“实现人生的抱负”并举时，个体情爱已与生命理想完成了异质的同构，彰显出爱情诗少有的精神格局。
我发现运添的复沓修辞，其实具有仪式般的感召。三节诗歌，各有意蕴。观其形制，莫不以“别让爱你的人等待太久”起兴，这种类似于《雅歌》的复沓结构，较好地营造出祷祝般的仪式感。首节确立爱的觉醒，次节深化追求意志，末节升华为生命盟约。逐级递进，自成气象。每节结尾处皆有“时光”与“年轮”等对句，如回旋曲一般强化了爱情主题，使等待从时间消耗转化为精神淬炼。
全诗在灼热告白与冷峻哲思间保持着精妙的张力，给人一种句短情长的阅读快感。当“缕缕相思”最终升华为“梦想的美酒”时，爱的等待就不再是单纯的情感诉求，而是对生命意义的主动建构了。在流行情诗日趋扁平化的当下，运添这种兼具古典韵味与现代思辨的抒情姿态，无疑为爱情诗写作开辟了新的精神向度。
近年来，我致力于长诗创作，但也不忘锤炼短诗的珠玉。但我这人有点自负的固执，向来轻慢技术，更注重语言本身的极致表达，享受语感飙出的极限速度带来的快感，总觉得长诗不应拘泥于层次设计，而短诗不应留下技术的痕迹，就像让一滴水发生核爆一样，让力量感瞬间拉爆语言的结构。大匠运斤，乃见大开大合气象;大智若愚，乃有大巧若拙风骨。
运添有一首短诗，很适合我的阅读洁癖，也很能挠解我的视网之痒。
运添有一首短诗，名曰《温度计》：“在凉热之间/感知自己的存在/成为他人的度量”。
三行极致简约之诗，如微雕的舍利，又像青铜尺上的文明刻痕，于无声处锻铸出属于温度计独有的冷热哲学，可谓方寸之间吞吐宇宙。三行诗恰如三把寒刃，剖开存在之核，将器物的微末，较好地与生命的浩瀚熔铸于同一柄冷热天平之上。语言素雅如冰雕玉琢，凝练中暗涌着一记惊雷。且容我循着这根银汞的游丝，步入其幽深之境。
冷语藏着真焰，诗行拒绝藻饰。四字“凉热之间”，如同一面青铜古镜，照见人类非冰非火亦冰亦火的生存悬置。温度计乃寻常之物，作者却以“感知”二字为其注入神经末梢，冰冷的玻璃管由此有了生命的脉动。器物人格化的骤变，像禅宗，又似棒喝，令存在之惑在物我转瞬的倒错间轰然洞开谜底。
所谓量器即道场。一句“成为他人的度量”，便陡然将普通物性升华至神性的维度。那水银柱的升降，原是牺牲自我刻度以成全他者冷暖的悲壮仪轨。这一卑微的测量工具，竟在奉献中，庄严地完成了对自己生命的悲壮加冕。眼前的器物，此刻已化身为东方哲学的精魂。所谓寒潭映月，空而含万象。尺规量世，卑以载大道是也。其境界其实暗合了老庄“无用之大用”的玄思。
这当然也是冷抒情中的热核。全诗就像零度写作，字面不见半滴泪痕，而“存在”与“度量”二词却似熔岩在冰川下奔突。温度计在服务他者的瞬间完成了自身价值的确认，恰是对现代性困境的温柔反击。当工具理性将人异化为零件，此物反在奉献中证得主体性，构成绝妙的反讽。这般举重若轻的抒情，如雪地红梅，以冷色点破生命的热望。
运添这首微型诗让我感叹：这世上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游走于精神凉热间的一支温度计?在生活中，既要感知存在之痛，又不得不成为量度他人价值的尺子。这种以物观世的智慧，难道不正暗合了《周易》所谓“观物取象”的古法么?那截小小的玻璃管，分明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在科技与人文的交界处，重新标定了灵魂的经纬度。
三行短制，旋转着生与器、冷与热、个体与他者的多重宇宙。温度计在服务他人时完成了自我救赎，所有对世界的丈量，最终都成为镌于存在之柱上的尊严刻度。
说到短诗写作，运添还有一首蕴藏禅意的四行短诗《初衷》让我击节：“我没有带着错误的想法/去认识你/而你却给了我/并不正确的结果。”对这首短诗进行悖论式的诗学探微时，我发现这四行短诗，是以禅偈般的凝练笔法凿开现代人际认知中深藏的裂隙的。在“错误的想法”与“不正确的结果”这对悖论性表述之间，运添似乎构筑了一座语言的迷宫，其间回荡着存在主义式的认知困境。语言的冷刃在此剖开了认知的悖论。开篇双重否定“没有带着错误”实为强化的肯定，昭示着主体对自我认知澄明度的高度自信。而转折词“却”如一道猝不及防的裂痕，使“不正确的结果”成为刺向认知确定性的冷刃。尤其是“正确”与“错误”这组反义词的循环指涉，构成了精妙的语义回环。当“正确”的初衷遭遇“错误”的结局，词语本身的意义堡垒已然崩塌。这种表述我姑且称之为“词语的青铜镜面”，它照见的是现代人认知坐标的剧烈晃动状态。
是的，在人际沟壑中显影存在的困境，需要诗中“认识你”这一前提动作，这实则是主体向客体世界的探索仪式。当精心剔除了杂念的纯粹认知，换回的仍是扭曲的镜像，这无疑是对笛卡尔式认知模型的诗意解构。禅诗中所谓“执念如茧”，在这首诗中表现为认知主体，就像是被自缚于“正确性”的执念之茧，难以自拔。那个空缺的主语“你”，成为容纳所有认知客体的诗性容器，这个“你”可能是具体之人，也可能是整个物质世界，甚至是自我投射的虚像。
运添这首短诗拥有沉默之处炸响哲学惊雷的品质，且不失幽默与俏皮。全诗以句号而非叹号作结，这就将认知创伤戛然内化为恒久的生命体验。我认为，这种克制与铭文般的隐忍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四行诗形成的方正结构，恰似存在困境的透明囚笼。而“结果”之前的留白，则可能是诗人留给每个读者的填空之处，尽管内容可能不尽相同，但意思大概是相近的。我在想，当所有认知准备均被宣告为无效时，我们是否还有勇气去重启新的认识论方案?
运添这首诗的精髓在于将庞大的哲学命题压缩进词语的钻石切面。当“正确”的初衷注定收获“错误”的结局，这则现代认知寓言便已超越人际范畴，而直指人类在浩瀚宇宙中永恒的精神乡愁。每个试图解读世界的灵魂，终将在这样的诗句前照见自己手持破碎镜片的模样。
总之，通读运添这部诗集，确有一些短制给我带来阅读享受和惊喜。但毋庸讳言，运添的诗歌也有不少显而易见的短板，比如有些诗作欠缺语言淬炼，显得拖沓，甚至有说教之嫌;比如有些诗作像看图作文，显得有些机械呆板，少了些灵气与诗味;比如有些抒情诗直如饭后造句，张力乏足，给人流水账似的饱嗝气，又似一枚未熟的青果，品起来多少有点涩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确应引起运添的高度重视。都是明里暗里闻了缪斯三四十载体香的“好色”之徒，该是一点即通的。
序作为这部诗集的一道工序，其实可有可无。但运添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我愿以我的夜色为运添完美的白昼再添加这一道代表运气的工序。劳碌如我，东走西顾。胼手胝足，难以自渡。此刻雨声渐歇，睡意不请自来。接受完运添的“剥削”之后，我想我也该洗洗睡了。
岁次乙巳榴月
佛山石肯村 南华草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