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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自言自语或者几个备注——《蜀道辞》创作谈(附长诗)

2024-03-12 作者:梁平 | 来源:川观新闻 | 阅读:
面对这样的现实,一方面不少诗人由于过分迷恋自己的惯性写作,或者对身边翻天覆地的变化置若罔闻,或者深陷于自己搭建的语言迷宫而不能自拔,已经缺失了辽阔的胸襟和视野,很多人在现实面前已经束手无策,丧失了进入现实的能力。
作者简介

梁平:诗人、作家、编辑。主编过《红岩》《星星》《草堂》《青年作家》。著有诗集《梁平诗选》、《巴与蜀:两个二重奏》、《琥珀色的波兰》(中英文版)《远与近》(波兰语版)、《家谱》、《长翅膀的耳朵》(中韩语版、韩语版)、《嘴唇开花》(英语版、中英文版)、《时间笔记》,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等。现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居成都。

  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其间20多年做编辑,《红岩》3年,《星星》15年,又《青年作家》《草堂》8年,至今。半个世纪过往的脸谱和结缘的文字不计其数,虽有心得,却不敢自以为是。这么多年身不由己,做事挤压作文的时间太多。年龄越大越是感觉到该写的欠账还是该一笔笔清算,给自己一个交待。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做不到。但是可以深居简出,去过的地方不去了,人多的地方不去了,谢绝了很多场合。尤其害怕人堆里随时冒出来几个自诩的大神,海阔天空,还总是在诗歌分行的时候,头颅昂扬,目光向远。仔细一看,满身披挂的珠光宝气,用以唬人的竟是低级、廉价、仿冒的文字吊牌。遇到这样的情形,上前甑别不是,不甑别也不是,与其为伍实在是无地自容。于是,躲得远远的,以前已经认识的可以疏远,还没有认识的,就不必认识了。
  这样就腾出很多时间自言自语。自言自语是我写作和阅读保持的状态,一以贯之。“以自己之眼观物,以自己之舌言情。”王国维说纳兰性德的这两句话,深得我意,并且伴其左右。久而久之,我的自言自语,给自己的写作划出一道清晰的线条——我,我的家;我与身边的人和物事,我的家与人世间我们的家指认的胎记与血脉。这个线条渐渐丰满,渐渐长成有血肉、有呼吸的根,根须无边界延伸至我趟过的时间之河,以及还未抵达的未来之境。有根的自言自语有生命,有水土的滋养,可以开出有籍贯、有名有姓的花朵。而这些花朵,不在大富大贵的花名册上,大多散落在篱笆之外的野地,野生的明媚,野生的性情,野生的趣味,只需一场细雨,一米阳光就够了。
  《一蓑烟雨》披挂的烟雨都在“小楼”之外,却是从四面八方汇聚来“小楼”,包括了日常的鸡毛蒜皮,生活的酸甜苦辣,远山、远水的亲近,虚情、假意的疏离,生命基因的确认、自我人格与精神的辨识与塑形。锦江边南河苑的我,自觉不自觉地与他人,与自然,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达成和解。看天天蓝,看云云白。一直喜欢、推崇苏东坡,喜欢他的大格局、大胸怀,历尽千般苦难,“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与乐观,最后依然对坎坷人生的际遇做出温暖的回应:“天下无一不好人。”

  关于根的备注。

  我所说的写作的根,与韩少功先生当年提出的文学寻根不是一个概念。少功说的是文学概念上民族文化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的根的挖掘。我这里指的是,作为个体的写作者生理和心理层面上,影响你生命轨迹、完成你生命塑型的根。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这个根每个人都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意识去梳理。比如蜀地不仅仅是我半生、或者大半生生命的栖息地,更是我大到对人类和世界的认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型的原乡,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骂的集散地。我一直在梳理这个根。长诗《重庆书》,系列、批量的《成都词典》以及《时间笔记》和《忽冷忽热》,包括最近的《水经新注·嘉陵江》和《蜀道辞》,都是这个根上结的果。
  新世纪以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固执地在为这个根而写作。这个过程很多时候是寂寞的、迷茫的,甚至是很长时间看不到光亮的,因为它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表象,必须扒开这个表象进入内核,还必须超然于这个表象,才会发现与你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些触手可及的草木虫鸟,以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的生态关系、生存状态、生活质量,以及人格和精神的轨迹。
  因为这个根的梳理,我所希望看的是,我的写作能够结结实实,拒绝那些天马行空的书写。这其实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和挑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与生俱来有一种隔阂、甚至是敌意。这个有根的写作,让我有了明确的写作路径,那就是努力消减这样的隔阂和敌意,与人、与自然、与社会的不平衡达成最大尺度的和解。

  关于我的备注。

  诗歌中“我”的出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点不受人待见。如果自己的写作总是去考虑受不受人待见,这是很荒唐的事。古今中外无论大小的“我”,举不胜举。中国诗歌传统从《诗经》以来如数家珍的“我”比比皆是。屈原厄运之后汨罗的净身,李白入世失败之后寄情于山水,杜甫的退隐,苏东坡的官隐,陶渊明的归隐等等,“我”在其中活灵活现。
  米沃什当过记者、教师、外交官,流亡者,甚至被限制过母语写作。米沃什诗里大量出现的“我”“我们”,就是他的骄傲,他的“我“能够成为他所有经历、所有认知的证据。海明威的间谍生涯,记者生涯,以及他经历的两次坠机事故生还,4次婚姻,最后饮弹自尽,他伟大的作品和他不能复制的“我”,成就了他成为世界文学的仰望。
  我甚至认为,尤其是诗歌更需要“我”以自己的面目出现,包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形状以及出场的仪式感。“我”是我找到的进入这个世界至关重要的切口。这个切口上的“我”,是我又不是我,更像是佩索阿说过的“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的缝隙”。所以,“我”是我所有经历的人和事,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所感知的人类、自然、社会以及形而上、形而下的所有档案,我就是档案。

  关于叙事的备注。

  叙事在诗歌中的介入,使意象的空间密度变得稀疏和淡化,以场景和日常的琐碎制造情绪的感染,从而获得一种对现实发言的能力。我相信写作的原创性更多来自于叙事,冷静、客观地观察和处理外部世界,以及复杂的个人经验,抒情已经无能为力。叙事语言几乎没有任何遮蔽和装饰,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难度最大的一种写作方式。我是城市的书写者,现代文明催生城市化进程,城市已经成为人的情感和欲望的集散地。对城市的精神代码、文化符号以及城市人与城市各种关系里的消极与积极、抵抗与融入、逆反与享受的辨识与思考,强迫我们对城市的书写从依靠想象转向更为真实的叙事。
  诗歌的叙事古已有之,但朦胧诗以后是一次很重要的革命。叙事性诗歌拒绝过度的修辞手段和泛滥的抒情方法,通过眼见为实的事件瞬间、细节的高度提炼,有情节、有起伏甚至有戏剧效果地展现诗人的感受。诗歌的叙事性增强了人们对诗歌语言的信赖,“不仅有效地确立了一个时代动荡而复杂的现实感,拓展了中国诗歌的经验广度和层面,而且还深刻地折射出一代人的精神史”,我极赞同家新这个说法。
  叙事性诗歌强调情感与叙述的零度状态,以不动声色的旁观、超然应对那些过于精致和浮华的语言化妆术,在“原生状态”中说人话,说大家能听懂的话,在幽微、琐碎的生活日常里打捞与人亲近的人间烟火。需要强调的是,保持叙事的克制和保持诗歌的肌理具有相同的重要性。

  关于历史的备注。

  诗歌的厚重与轻浅一直是问题。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对于诗歌的厚重值至关重要。而当代诗歌的轻浮甚至轻佻已成诟病,不能视而不见,应该高度警醒了。陈超先生曾经很尖锐地指出,当代诗坛的重大缺失是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日渐薄弱。古代诗人的诗词用“典”,“典”就是历史的承载和想象,短短的四言八句就有了辽阔和深邃,就有了厚重。现代诗歌与历史发生关系,一个事实摆在那里,总是很难找到关联历史、进入历史的路径,要么关联不搭,要么进入了出不来,诗歌一行接一行地在历史的幽深里捉迷藏。
  诗歌如何保持它揭示历史生存的分量,如何置身世俗的“生活流”,又不至于琐碎、低伏地“流”下去,如何在对个人经验的关注和表现中,实现诗歌话语与历史文脉的融汇,让诗歌不再飘忽如云,这是当代诗歌必须重视和要解决的问题。
  《蜀道辞》几百行几乎用了我整整一年时间。古蜀道,一条比意大利古罗马大道更久远的世界交通遗址,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及,从实地考察到案头资料消化,节点的取舍,构架的设计,人物的勾勒,语言的调试,应该是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重要的实验。其中最为耗费精力的是,如何深入,如何浅出。为了浅出,头上又添了几丛白发。

  关于现实的备注。

  诗歌书写现实,与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关联从来没有间歇和断裂。从最初的源头《诗经》以来,楚辞汉赋,魏晋南北朝诗歌,唐诗宋词以及元明清文学,这样的一种关联水乳交融,新诗百年更是凸显为主脉成为中国诗歌优秀的传统。伟大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中国文学的宝典,也是中国诗人血脉里奔涌不息、强大的基因。
  “新时代”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有丰富内涵的最伟大的现实。新时代必然有新的时代特征、时代风貌和时代精神。我们对新时代的现实书写责无旁贷。这样的现实书写,有一个最重要的标尺就是,要观察、思考、解读、把握新时代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质、新质和异质。
  面对这样的现实,一方面不少诗人由于过分迷恋自己的惯性写作,或者对身边翻天覆地的变化置若罔闻,或者深陷于自己搭建的语言迷宫而不能自拔,已经缺失了辽阔的胸襟和视野,很多人在现实面前已经束手无策,丧失了进入现实的能力。另一方面,有的一提到现实书写,就生硬地罗列标签,虚假的感叹号,空洞无物的伪抒情,这是对伟大的新时代现实的极不严肃。
  王国维说过,“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我们现在现实书写新时代,要以我们对民族、对人民的真情实感,真真切切地触摸这块土地的呼吸和人民的心跳,让我们的写作与我们的时代发生关系,留下擦痕,为我们的时代打上经得起拷问和检验的诚信的烙印。
 

蜀 道 辞(小长诗)



题记:蜀道始凿于春秋战国前,南起成都,过德阳、梓潼,越大小剑山,经广元而出,穿秦岭,直通八百里秦川。


1)古蜀道

尔来四万八千岁,
峡谷与峻岭悬挂的日月星辰,
以川陕方言解读险象,
三千年典籍。线装的蜀道巨著,
章节回旋、跌宕,
在秦岭、巴山、岷山褶皱里,
雨雪滋润山清水秀,
雷电席卷金戈铁马。
深涧、峰峦、关隘、栈道,
断壁上凿石的回声,
勾连长安与成都的打望。
秦王蜀王各自怀揣的心思,
比古罗马大道石头与石头的衔接,
更久远,更抒情。
诗仙李白留在蜀道上的噫吁嚱,
一声喟叹惊为天籁。

2)褒斜道     

甲骨文歪歪扭扭“伐蜀”的笔划,
调集周文王的冷兵器,
顺褒水斜水布阵。
水深流急,两河谷口形成的谷道,
省略危崖峭壁的攀爬,
纵穿秦岭。危乎高哉的秦岭,
留给了飞禽走兽。

秦岭之外与蜀往来的蜿蜒,
互通有无有名无实,虎视眈眈,
或者来自蜀以远的觊觎,
褒斜道缝合与撕裂,历历在目。
谷道狭窄局限了欲望,
秦昭襄王下令凿筑绝壁栈道,
“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马蹄与人头攒动、聚散,
在水之上。

蜀后主孟昶从花间词出来,
呛了口刀光划过的风,密差蜀将
栈道上玩一把火,火光里的刀枪剑戟,
与栈道烧毁的遗骸互为祭奠。
历史的演进很多逗号、省略号,
没有句号,没有一次阻挡,
偃旗息鼓。又起兵戈,
俯卧的意志孜孜不倦“凿路而行”,
蜀的诸葛、魏的李苞,
把名字留在了栈道上。

褒斜道宛若悬空的天桥,
连绵烽火云烟。

3)米仓道
 
向东,
米仓道由梁州光临的大巴山,
竹修暗烟、云连秦栈,“天开灵奇”,
风景这边独好。

秦惠王灭巴的硝烟惊飞鹧鸪,
把“巴岭路”的名字一笔勾销,
改成大行道,大行其道。

旺苍纪家河桥头石碑年事已高,
“上通秦陇,下达蜀川”的碑刻,
抬举了米仓道身份。

铁蹄一路过米仓山,南江的雨,
沿巴河、渠江倾盆重庆,另一路,
经蓬安、合川,终结了嘉陵江。

军帐、马蹄、辎重、炮火,
与民生油盐酱醋和商贾算计的大戏,
从来没有落幕。

刘邦得汉城的军帐,月下萧何的马蹄,
曹操与张飞掀翻的汉水,岳飞回眸的巴河,
安抚制置使余玠抗元,淡入淡出。

官道、兵道、商道,米仓道,
最古老的国道,一条蠕动的大动脉,
蓬勃至今。

4)五丁与金牛

杨雄《蜀王本纪》五丁与石牛,
从坊间闲言杂语进入正史。
石牛粪金只是诱惑,
美女也是。

蜀的雄关有了五丁开山的影子,
战国春秋的天空假装云淡风轻。

秦灭蜀,从金牛道长驱直入,
蜀王梦里也没见过金牛和美女。

地理上的战事云烟激荡,
五丁蜀人与金牛秦人共襄的盛举,
贯穿秦岭,可以有任何演绎。

马帮的马蹄声遗落嘉陵江,
满江碎金,被商贾揉进川剧与秦腔,
悬崖上一嗓子喊过天外。

其实秦蜀最早的交往先于金牛,
三皇乘袛出谷口前呼后拥,
秦相范雎,指认过先人明修的栈道。

5)剑门关

风卷八百里秦川,汉中告退,
广元告退,雄关漫道的七十二峰,
利剑直插云霄。寒光里“姜”字旗猎猎,
蜀汉名将姜维的佩剑在石壁,
长成大小剑山。

剑山左右峰峦对峙如门,
凌空的剑门高高在上,人如蝼蚁,
折翅的鸟最后的坠落悄无声息。
半腰环绕的云被风带走,
青史留名当关的人。

骑驴的陆游心境大相径庭,
衣衫上的酒痕随意涂鸦,
剑门细雨柔软了陈年的刀枪剑戟,
眼里的山俊俏,水缠绵,
消魂至此。

长安与成都车马络绎,
剑门关侧身天险的古城错落有致,
渐渐丰满,民俗民风日落日出。
蜀道联通南北,白云淡写的烽火,
在昭化深入浅出。

说书人说的张飞挑灯夜战马超,
文庙、考棚、龙门书院、鲍三娘传奇,
才子佳人、贩夫走卒,以及
古城被水包围的卓越风姿,
改写了剑门风情。

6)明月峡栈道

嘉陵江水位爬不上明月峡,
东岸峭壁上一条天路,
与古长城、古运河齐名的古建筑,
现存的活化石。

陡峭,“黄鹄之飞尚不得过,
绝壁,“猿猱欲渡愁攀援”。

岩壁没有立锥之地,凿洞的人,
没有三头六臂,没有翅膀,
诡魅敲打的神话,一版再版。

洞孔上中下清晰可见,
洞口30厘米见方,径深50厘米,
先秦吹过的风,精心测量。

上层搭棚,遮蔽日晒雨淋,
中层榫卯、木桩木板规矩往来行走,
下层挑梁支撑以防闪失。

缄默的军机和贩夫的讨价还价,
都是栈道上悬浮的秘密,
几千年也没人走漏风声。

萧何栈道上守望的月亮,
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
唐明皇幸蜀的马嘶,事情太大了,
栈道下流水喋喋不休。

7)翠云廊

蜀道上剑阁的梓潼翠云,
超凡脱俗,与远去的狼烟绝缘,
连绵战火始终没有走近这里的荫凉。

“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苍烟护”,
葳蕤奇观,苍翠两千三百年。
古柏、石楠、紫薇、银杏,
出生名门柴门,身姿身段卓越。

见树并不如面,植树的人隐姓埋名,
“皇柏”也是形似猛张飞,
命名的守护神。古柏没有复杂的表情,
古道一直深睡眠。

翠云廊就是一片天。世界之最,
古代战火保存的古柏群,
家族史,罹难史、所有身世与户籍,
档案齐全。

大树参天天在看,人不分阶级,
“官民相禁剪伐”得以苍茫。
官不分大小,为官一任,
“交树交印”,移交一方清幽。

翠云走廊走出的沧桑,前有古人,
后有来者。古树数十万,
子嗣延绵欣欣向荣,枝桠上的翠云,
激荡成旗,比战旗更威武。

8)皇泽寺

剑阁皇泽寺姓武名瞾,
则天门、则天殿香火经年鼎盛。
寺依百丈悬崖,流水绕膝,
女皇少女时代浪漫的天真,
还在故乡坊间茶余饭后。

一尊砂岩真容雕像气势如虹,
俯视江山与芸芸众生。

武则天与媚娘不搭,所以媚娘,
即使唐太宗宠赐也没有响亮。
才人、昭仪、皇后,以及
登基帝王金殿,忍辱负重过,
山呼海啸过。远离京都的嘉陵江,
乌龙山东麓有皇恩泽及故里,
细雨绵绵。

人和历史都是一本大书,
而记得的只是细枝末节。
少女武曌入宫,还没有显山显水,
低头碎步。一次有机会伺侧皇上遛马,
面对无比烈性的狮子骢,
和至高无上的皇上说,
我能驯服。

惊讶,惊吓,连风都骤停了。
武曌说给我三件东西,一条铁鞭,
一根铁棍,一把匕首足矣。
倘若不服,铁鞭抽打,还不服,
铁棍敲击它脑袋,再不服,
匕首割断它的喉管。
满场哑然。

天上流走的云惊艳了身段,
云空飞过的鸟深邃了擦痕。

蜀道名胜数不胜数,皇泽寺,
上风上水,不能一笔带过。
后蜀王孟昶的《广政碑》已经残缺,
丢失的文字捉迷藏去了。
而碑铭凡有“天后”或“后”字,
抬头顶格,成为历代碑铭,
最独特的标本。

9)七曲山大庙

梓潼在蜀道上的光芒,
与日月同辉。举望七曲山,
“北有孔子,南有文昌”标高的海拔,
名冠天下。

文昌帝张亚子,《辞海》记录在案,
唐宋封英显王,又元仁宗加封,
辅元开化文昌司禄宏仁帝,
相当于正国级。

晋以降,唐宋元明清历代膜拜,
依山就势而缮、而扩容,巧夺天工,
大庙北方宫殿与南方园林融汇,
殿堂楼阁紫烟冉冉升起。

趋之若鹜。民俗比宗教更有感召,
文昌帝也是帝,掌管天下读书人,
想读书的人,读书的人,
民间奉祀益盛。

长安西去蜀道梓潼的文昌,
“士大夫过之,得风雨,必至宰相,
进士过之,得风雨则必殿魁,
自古传无一失者。”

说说无伤大雅。七曲山大庙,
乔木垂荫,采天地之气,深得庇护。
寺庙最早名字叫灵应,甚至轻风,
甚至细雨,只要闭目念想,

呼之即来。

10)李白故里

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蜀道天宝山囤积风的奇谲与浪漫,
陇西院孩儿的啼哭,不敢高声,
恐惊天下人。

江油老宅有西域碎叶的影子,
那孩儿的哭声虽不高调,
听见不足为怪,至于呱呱落地的定位,
无需经纬度的纠结。

李白故里和李白父亲的故里,
都在诵读《蜀道难》,蜀道咽喉,
顺潼江经雁门,可绕剑门,可走剑阁,
青莲起舞,云影暗淡。

一把佩剑行走的江湖,
一个隐喻“挟此英雄风”,
从少年到白头,宫廷逗留的诗酒,
远不及流浪的天涯。弱不经风的书生,
以剑修身、以剑修辞。

“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
有人酒后在江油留下的上联,
无言以对。有人说粗痞、流俗,
有人说,真正的仙人大不拘。

李白面前,所有的文字不能拘谨,
故里、祠堂、磨针溪、洗墨池,
肆意难以抑制,西出剑门东下夔门,
绝句连绵不绝。

11)杜甫草堂

一个人,一卷诗歌纪行的蜀道,
浣花溪茅屋收拢一路风尘。
此时,“安史之乱”蹂躏的盛唐文化,
遍体鳞伤。失意,绝望,
蜀道上颠沛流离的诗人踏歌南下,
成就千秋诗圣。

杜甫入蜀,秦州向成都,
携妻小涉水爬山历时三月有余,
陡崖、坠石、深涧、猛兽的险阻,
记录的都是不堪和恐惧。
从《发秦州》到最后收官《成都府》,
才缓过气,“忽在天一方”。

左拾遗脱掉官服落脚草堂,
蜀道的历险和长安官宦圈子的郁闷,
在溪水里洗了又洗,日渐清爽。
茅屋周边植被温和,绝无草木皆兵,
主政成都的严武还有约没约,
自提酒菜过来一醉方休。

黄四娘花园的花开得真好,
千朵万朵压下的枝头,服服帖帖,
生怕惊扰了绽放。邻家的春,
肆无忌惮的张扬,一条小道一个篱笆,
恰到好处。花样的时光,
都想得寸进尺。

杜甫的草堂和草堂的杜甫,
“幽居近物情”,人还是那个人,
忧国忧民的愤懑还没有结痂,
而堂上燕语和鸥鸟戏水相伴左右,
笔下闲适汹涌。诗风悄然改变,
成都含情脉脉。

12)荔枝道

蜀道的“一骑红尘妃子笑”,
子午道让位于荔枝,从涪陵到达州,
穿越大巴山快乐了长安。

乌江边的荔枝与南国的荔枝,
应该有相同的血统,姓杨的贵妃,
只记得年少吃过的涪陵口味。

史乐在《太平寰宇记》里字斟句酌,
荔枝胜过珠宝,连叶密封于竹筒,
快马响铃,比辎重还重。

荔枝道每二十里设驿站,换人,
又六十里换马,紧鞭催急蹄,
一路风声,一路鼓角。

燕尔河涨水,饮马坎跌落马嘶,
白马变紫,紫马变白,一个后蹬凌空,
石壁上留下绝世的蹄印。

有神助。惊心动魄的民间演义,
二千里路荔枝迟到的后果,
不能轻描淡写。

张衡看见的商旅连槅,万辕接轸,
也是古荔枝道繁华的景象,
与荔枝不能相提并论。

13)夔门

蜀道上有剑门锁关,下有夔门
扼喉,所谓天险世代文人墨客走笔,
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

夔门西起白帝城,东至巫山大溪,
两山夹一水,长江在这里挤压变形,
最逼窄江面最复杂的表情。

在水之上,赤甲山的红白盐山的白,
各自梳妆打扮,天上的乱云,
比水的骇浪稍逊风骚。

滟滪堆没有波光聚集的滟滪,
从水里浮出的礁石如象,折楫覆舟,
十里雷鸣之声不绝于耳。

瞿塘峡断崖从来没有俯首的样子,
拍岸的惊涛,压哑了古炮台,
时断时续的咳嗽。

夔门之上的巴与夔门之下的楚,
巴蔓子割城的承诺,而不能,自刎,
以头颅谢罪,长江呜咽了千年。

楚王唏嘘:“如此忠臣,又何需城池“,
楚国遂以上卿之礼葬其头颅,
巴国厚葬将军无头之身。

夔门和所有关隘在蜀道的演变,
苏东坡感叹:”物固有以安而生变,
亦有以用而求安”,一语成讖。

14)旁白

蜀道之道深不可测,
所有印迹顽固而执拗,在体内埋伏,
在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花朵。

蜀道南北东西向远,山河无不牵连,
甲胄卸了,蓝天和白云奢侈,
快马拉的风正在高速。

时间越来越紧迫。险阻和关隘,
已经不是以前的模样,每一次突围,
豁然开朗。

以前受过的伤,流过的血与泪,
自己收拾,一马平川上的马,
没失过蹄的马,未必是一匹好马。

路标只有危峦与深涧,
没走过蜀道的轻曼,扛不起一滴雨,
一只小鸟的哀鸣。

蜀道上大步流星是一种,
磕磕绊绊也是一种,都是千秋梦想
对古道的忠诚。

成都与长安的月亮收割的诗意,
在大地铺开的宣纸上,潮起潮落,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