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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红松读李拜天:到车站接一个年轻的我回来

——给小草读诗的诗人李拜天

2022-08-15 作者:红松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城市的牢笼里,天道以及自然,已经变得毫不清晰,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作者简介

红松:范宏伟。石河子市作协副主席。1991年毕业于辽宁石油化工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接触朦胧诗,开始写诗并于1989年获《诗刊》《青年作家》《星星诗刊》《川南文学》联合举办的“1989·中国杯”全国青年诗歌大奖赛佳作奖。先后在《星星》诗刊、《绿风》诗刊、《诗选刊》、《诗歌报》月刊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

  年轻,就像春风一样,就像太阳一样,就像鲜花一样,就像爱情一样。曾经年轻的我们,李拜天和我,两个怀揣诗歌梦想的小平头,貌似两个诗坛大佬,其实也不过就是两个诗坛混混或打手。我们创办《诗界》,在《诗选刊》论坛上当版主,搅风搅雨,经常弄出点儿辩论或对骂来。仿佛不释放出来点荷尔蒙,这胡子,就算是白长了。
  再后来,李拜天去了《星星》诗刊当编辑,我下海。说是分道扬镳也好,说是各奔前程也好,反正,原来的哼哈二将,原来的胖瘦头陀,都各自去修练独门武功了。
  
  然而,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我们二人再提及,岂止感叹。
  甚幸,如今的我们,还都写诗,还都爱诗。但我们毕竟还是老了,因为我们经常在当今诗坛看到类似于自己当年的影子。
  老了!我经常如此感叹,李拜天亦是如此。但李拜天就是李拜天,他马上将这种感叹上升为诗情,他在《到车站接一个年轻的我回来》中写道:
  这些年我从车站接回过亲人和朋友
  早晨和夜晚,甚至接回过光明和黑暗
  我已经不年轻了,所以我打算去车站
  接一个年轻的我回来。也让那些80后、90后
  甚至00后们看看,我也曾年轻气盛
  异想天开过。
  看到了吧,诗人想去火车站,来一次超时空穿越,接一个年轻的自己回来。异想天开啊!真是异想天开。如果这都不能算是异想天开,那么,还有什么有资格算是异想天开?
  这些年,诗人从车站接回过许多亲人和朋友,穿越过许多的早晨和夜晚,接回过许多的光明和黑暗。所以诗人对接回一个年轻的自己这件事儿,显然是有十足把握的,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更是板上钉钉的。
  所以,关于能不能接回一个年轻的自己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已经完全没有问题。接下来,诗人写道:
  我想他一定在路上
  一定坐了多年的火车,翻越了无数个夜晚的崎岖
  穿越了一条条隧道的漫长,这一路
  他一定走很辛苦,所以我不能不接他
  虽然火车有晚点的习惯,我还是准时来到出站口
  试图从众多陌生中寻找自己多年前的身影
  
  这么多年来,“年轻的我”坐了多年的火车,翻越了无数个夜晚的崎岖。这路,走的该有多辛苦啊!在此过程中:
  为了活在珍贵的人间,我必须低下高傲的头颅
  按住内心的澎湃和诗歌,假装随波逐流
  ——《给小草读首诗》
  这些年,诗人远赴他乡,颠沛流离。而背井离乡的,岂止家庭,岂止肉体?精神上的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呢?精神寄托、精神诉求、精神愉悦都在那里?
  我知道,人生每搬动一次
  岁月就沉重几倍,以至于积重难搬
  于是我只好,侧着身子,钻进生活的夹缝
  躲进自己世界。读书、写字
  敲打意象。不为制造响动,只为拒绝庸俗
  ——《我经常把人生从这里搬到那里》
  表面上看,诗人是在逃避现实。诗人侧着身子,钻进生活的夹缝,躲进自己的世界,读书、写字、敲打意象。但其实质,则是诗人不愿随波逐流,不愿向世俗妥协。诗人要保持内心的纯洁和安宁,不为名利所动,拒绝滥俗、媚俗、庸俗。
  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一座座钢筋水泥的城市的牢笼里,天道以及自然,已经变得毫不清晰,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进入了失重状态,已经完全没有了道德和良知的引力场。诗人在《混淆季节的城市 》中写道:
  混淆季节的城市
  是非当然也会被混淆
  黑白也不例外,这一点
  只要你蹲在良心的高处
  往下一看,就全明白了
  ……
  满眼都是幸福得找不到北的人
  谈论方向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与已经沉迷于“幸福”得找不到北的人,谈论方向还有什么意义?而面对歧义的世界和迷失的城市,面对道德的沦丧和人性的荒芜,诗人并没有彻底放弃,而是追求内心的自由和解放,沉醉于自己怡然自得的精神世界:
  土得掉渣的地名
  往往隐藏着美得无法想象的风光
  比如花水湾背后的羊儿岗
  我经过时,野天麻正描绘着
  通往灵魂的山坡。脚步随时光一起向前
  万物也一起向前
  ——《后山》
  攀登完了才知道,原来最美的风景,竟然在后山。在通往灵魂的山坡上,诗人的脚步和时光一起向前。此时的脚步,已经成为诗人度量真善美的时光旅程。在这个时光旅程中,诗人身边的一草一木都鲜活了起来。
  此时的诗人,可以是送快递的人,把“快”留给他人,把“慢”留给自己。但不要忘了,“快”和“慢”本身,皆是时光对生命的美好赐予。
  他们在人流之中穿梭
  他们在分秒之间穿行,他们把快送到了人间 
  唯独把慢留给了自己
  ——《送快递的人》
  此时的诗人,还可以是落伍的人。因为落伍,诗人的自我空间才变得更宽阔,动作才变得更从容舒缓。所以,视野反而变得更清晰,更能收获一路锦绣,更能看清自己璀璨的内心。
  走在自己的境界里,他貌似
  落到了后边,但却收获了
  满路风景
  ——《落伍的人》
  此时的诗人,还可以足不出户,将喧哗与骚动一概拒之门外,然后,躺在床上读诗。
  若此时你亦如此,诗,就是你的世界。而你所看到的世界,恰是你想看到的世界。你若灿若桃花,你的世界,便是春天;你若灿若桃花,你的世界,便是一座世外桃源;你若灿若桃花,桃花溪自然就会流淌到你的身边。
  我继续读诗
  在我的声音里,我的房间不断变大
  最后出现森林、草原和大海
  此时,现实消失了
  世界上只剩下诗歌和爱情
  ——《躺在床上读诗》
  
  但是,诗人知道,内心的坚守毕竟仅限于精神世界。诗人在《宁夏街》一诗中写道:“多年以来/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就这样奔走着/他,或许到死都不会明白/这是一个物欲横行的年代,任何坚持/都会被低俗抛弃”
  于是乎,诗人在某个时间的切入点,在道德或良知停摆的某个时刻,不得不关闭自己心灵的感官,变成精神意义上的“裸奔”。
  从名存实亡的村庄,流浪到
  有名无实的大街,我必须贴着大地
  漂浮,关闭心灵奔跑。
  ——《从八里庄到暑袜街》
  诗人奔跑着,但他跑不出自己生命之中早已被命运秘密预设了的轨迹。这首诗中还写道:“为了让生活像庄稼一样/茂盛下去,我必须每天日出而作/日息而归,必须在八里庄和暑袜街之间/踩出一条通往来生的坦途/为了获得夜晚的喘息,我必须像老农一样/向虚幻的白天挥动无形的锄头”
  由此观之,诗人明白,要想获得坦途,就要拿出些诚意,就要拿出些为世俗所不能拒绝的真金白银:
  空气在树梢踩疼悲伤
  从此便有了风,有了雨
  
  我把我的痛苦酿造成蜜
  是为拒绝别人的同情
  掩饰自己的伤痕
  ——《蜜蜂》
  可见,诗人已经顾及不了太多,为了生存的尊严,何惧凄风苦雨。诗人将用精神世界暂时沦陷的“痛”,换取被这个世俗世界所认可的“蜜”。
  
  生存的栖息地不大,那么精神的栖息地呢?令人不得不扼腕叹息的是,精神的栖息地不但更小,而且小得可怜。诗人在《小镇》一诗中说:
  小镇在地图上实在太小,即使是一滴露珠
  都会造成一次水灾。为了生活,我
  还是灰头土脸来到这个小镇
  在这连炊烟都枯竭的地方,我不知道
  劈开奔波这个词,是否能为我带来惊喜
  诗人满怀希望地来到小镇,但却失望地发现,小镇毕竟太小,小得甚至装不下一个完整的梦。这个连炊烟都枯竭的地方,如何能够给诗人的精神之旅带来实质性的栖息呢?
  小镇毕竟只是一个驿站,诗人迫切地需要为自己找到一个灵魂的屋顶。在这个屋顶,诗人可以垂钓夜色,可以垂钓漫天星光。但今夜,诗人所拥有的却是另外一番神奇。
  黑夜是水
  街灯是鱼
  鱼篓满的时候
  天就亮了
  ——《坐在楼顶钓鱼》
  这座楼顶,虽然在时间和空间的界定上很小,但这里,毕竟是诗人的楼顶。在这里,诗人可以完全遵循自我的游戏规则。诗人在这里以夜为水,以街灯为鱼。诗人在此垂钓,完成某种诗性的暗喻。
  诗人在另一首诗《池塘》中写道:“这点水和杭州的西湖没法比/但西湖是别人的/这个池塘今天下午/只属于我自己”
  
  正是因为精神栖息地的狭小,所以诗人一直梦想着去拓展。于是乎,回归故乡就成了诗人创作的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
  最近,我经常盯着地图发呆
  要是封丘真的这么近就好了
  我就不用担心通往幸福的车票那么快卖光
  要是淳于真的就在地图里就好了
  我就可以天天躺在故乡睡觉
  不用再看异乡的烟花描绘虚无缥缈的夜空
  ——《梦里故乡》
  故乡,有心灵的感动,有灵魂的触及,但回归的过程,却是何等艰辛。诗人在《要钻多少隧道才能回到故乡》中写道:“隧道黑如煎熬,长如隔世/每钻一次,灵魂都会被挤出一丝冷气/一股股寒风从石逢里溢出”“从异乡出发,要钻多少这样的隧道/才能回到故乡,回到童年/回到无忧无虑的世外凡间”
  最终,诗人还是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故乡,完成了诗心的出发和灵魂的抵达。抵达中,有震动,有感动,也有对故乡和亲人深深的愧疚。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左邻右舍的心情越来越新,而我的家园却
  越来越旧,旧得甚至装不下我一个浅浅的梦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我抚摸着故乡
  每一寸黎明,双脚沾满的不仅仅是泥土
  还有我多年的惭愧。爹娘啊,您给了我该给的一切
  难道我仅仅只能回报给您沉甸甸的牵肠挂肚吗?
  ——《回乡记》
  
  诗人对精神家园的寻找是多角度多向度的,有时是禅学或神学意义上的,但终究,还是心灵意义上的。
  通往灵隐的路上,没有曙光
  只有曙光路。但我相信路边的植物丛中
  一定藏着你的灵魂。借着这一望无际的绿色
  你肯定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必须时刻保持虔诚,才能让山河感动  日月倾心
  
  可惜路途太近,我的灵魂不能出窍太久
  但我相信,在浸润千年佛光的飞来峰
  一定能找到那条通往你心灵的神秘小道
  拽着这条柔软的绳子,一定可以
  把大海重新拉回钱塘
  ——《通往灵隐的路上》
  诗人相信,他的虔诚,一定能够让山河感动,能够让日月倾心。诗人更相信,在浸润千年佛光的飞来峰,一定能够找到一条通往心灵深处的小道,一定能够用那条无处不在的绳子,把大海重新拉回钱塘。
  此处的大海,是整个生存和生活的大海。此时的钱塘,应该是情绪表面风起云涌的钱塘,也应该是灵魂深处心如止水的钱塘。更直接一点儿说:大海是生活的大海,钱塘是精神的钱塘。
  
  诗人的精神世界,除了灵隐,还有西湖。灵隐是隐秘的、清冷的,如竹林月色,如幽谷鸟鸣。西湖则是温柔的、温润的、温情的,如一个白衣飘飘、凌波微步的仙子。诗人在《在西湖边读你》中写道:
  本以为此生
  只管低头写字,不愿抬头望天
  不想,一朵樱花对夏末的轻轻撞击
  竟把沉寂已久的夜空撞开了一条裂缝
  让我不得不抬起头来,重新审视人间
  本已钟情于文字的诗人,在情感渐渐冷却的夏末,却迎来了一次樱花的轻轻撞击。毫无悬念的是,诗人沉寂已久的夜空,被撞开了一条裂缝。这次低头写字的诗人,抬起的头,重新审视的,岂止是人间。诗人亟待审视的,更应该是自己的内心吧。
  于是,在《月下读花》中,诗人倾情倾诉:“当我想你的时候,一阵旋风骤起/然后顺着思念飞向海边//风落时,怕惊醒你的美梦/于是黄昏只好慢慢下着细雨//不想淋湿你的梦境,但想/把你从天上拽回人间//高处不胜寒啊,那里容易伤风、扭脚和惆怅/损伤你的香肌玉肤、花容月貌//紫薇,与其宠爱自己,不如/让我宠爱。自宠是寂寞,被宠才是幸福”
  面对横空而来的爱情,诗人怎能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果然,诗人的激情火山般爆发了。
  亲爱的,我绝不是一个冷漠的人,
  我的胸中聚集着热情、渴望、期待……
  如果哪一天,你发现:世界的某处有火山爆发,那就是
  我对你的爱,从胸中情不自禁地涌出;
  如果哪一天,你发现,古琴台的草绿了,那说明
  我又想你了,偷偷跑到古代的高坡——眺望
  ——《高山流水》
  诗人还嫌表达的不够直接,不够热烈,不够彻底,于是乎,在《天涯海角》里,诗人又进一步表白:
  亲爱的!我愿意和你一起,乘着那艘古船
  在神秘的传说里,抵达爱情的琼岛。
  然后化作两块思念的石头,你是天涯,
  我是海角。
  当然,诗人最终得到了他想得到的爱情,最终也登上了神圣的峰顶,诗人在《二月一日登夜晚,观独山》中写道:
  你将不再孤独。
  我站在黑夜的左边,你站在我的右边
  你推开昨日的窗子,我推开
  今天的夜色,左手揽着星光,
  右臂抱着爱情。
  
  而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只能算是生活的一次感情冒险。正如日记的某一页,正如日记中的某个瞬间,一种神秘的光芒,穿透玻璃,穿透深夜十二点。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日记中究竟记录了些什么,当真就那么重要吗?当潮水过去,我们还有必要去苦苦寻找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吗?
  你的房间如你的日记
  在深夜发出神秘的光芒
  穿透玻璃
  穿透深夜十二点
  ——《你的手淹没在我的手里》
  可以预见的是,他们开始用手互相淹没,用目光互相淹没,用沉默互相淹没。最后,他们开始用爱,互相淹没。但诗人毕竟是睿智的,能分得清爱和友谊的距离,能分得清身体和灵魂的距离。
  诗人知道,自己所爱慕的,也许只是自己内心之中的影子,她将一生伴随着自己,但也将永远与自己保持距离。
  “距离产生美”,这是美学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可是真理啊,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就只管爱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月光吧。
  我凭栏而立
  与消瘦的影子对视,彼此爱慕
  但一生不能拥抱,只能借着月光
  一起缝合阴阳切割的伤口
  ——《运河上的月光》
  
  每一朵云,都是天空的印记;每一张帆,都是大海的印记;每一串脚印,都是生命的印记。诗人背上行囊,以朝拜之心,走向青藏高原。诗人在《春天抵达拉萨》中兴奋地写道:
  我,一步步走出车厢,踏向
  拉萨的土地,神圣电流般爬满全身
  一次洗礼在瞬间完成,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纯净的空气
  最蓝的天,最白的云在头顶盘旋
  这一次,诗人不但身体在拉萨住了下来,心,也彻底住了下来。因为诗人不仅为雪域高原的神山圣水所震撼,更是为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圣所震撼。
  大昭寺的钟声
  撞出民族服饰的更多魅力。每天清晨,风徐徐推开
  心灵的窗户。一抬眼就是布达拉宫
  一低头就是朝圣的人群
  ——《拉萨生活》
  
  诗人李拜天用青藏高原的星空昭示我们,能够征服我们内心的,其实一直都住在我们的心里。天书,也一直都睡在我们的心里,而其核心问题是,我们将如何把她唤醒。
  至此,我已经不想说得太多,因为诗人的诗歌语言才是最高超的,也是指向诗心和诗魂的语言。诗人在《朵森格路》中写道:
  无数颗星星,在夜晚祈祷。等待手捧格桑花的卓玛
  从藏语里款款走来。歌声响起,经幡的鼾声
  惊醒一地天书
  红松2022年6月3日于三闲居
诗人简介

李拜天,1971年11月生于河南封丘,诗人,作家,资深编辑,地方文史研究者。作品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等。诗歌曾入选《中国年度最佳诗歌》《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深夜与词语交谈》《前天以前》《诗60首》,文史专著《陈寅恪:自由独高标》(与人合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