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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旧岁(小说)

2023-06-06 11:50:13 作者:卢立湃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卢立湃,广东陆丰人,1974年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现退休于佛山市。文学、摄影、音乐爱好者。

  除夕前夜,天寒地冻,国人迎来了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节。十年浩劫,人们压抑多年的心,此刻总算轻松了一些。此刻,北风萧瑟,天籁无声。

  下了夜班,我骑自行车返回离化肥厂五六里地的县城。苍穹中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像顽皮的小孩眨巴着眼晴,寒光微弱,空庭深邃。刺骨的寒风扑打着树枝野草,发出呜呜呜的嘶鸣。不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发出时长时短的啼叫,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我真后悔不该半夜三更,如此冒冒失失的单独回家。平常一起下班结伴回城的两位工友,今天有事请了假,我只好壮着胆子自己行动了。厂里的人都说我不像个姑娘。有几个调皮的小伙子甚至管我叫“假小子”,跟我称起了“哥们”。可今天我这个“假小子”却掩盖不住姑娘家的真面目,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决意什么也不想,抓稳车把两脚生风的使劲蹬,嘴里还自我壮胆的哼着歌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经过一片荔枝林的小路时,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停!”随着沙哑的一声吼,树丛下闪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手里还执着一根约莫三尺长的棍子。一个女孩,哪经得起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我全身的神经顿时绷紧,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车把一歪,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我狼狈地摔倒在地。

  心想这下完了,碰上劫道的了。我两手按在地上,也不管膝盖生疼,晃悠悠警觉地站了起来。“你……你要干什么?”见他呆呆地站着不动,我反而先开口质问他。我知道,此时此刻,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想跑是跑不了的。

  “我要……”他突然把嗓子一提,大声吆喝道,“我要钱!”

  我明白了,这是财神爷招财来了,只要把钱和东西留下,也许就平安无事了。我急忙从衣兜里掏出刚发的30元工资,摘下手上戴着的女装表双手递给他,转身就要离开这鬼地方。可是右脚己扭伤,疼得揪心。我扶起单车,慢慢地移动步子。

  “站……住!”他威厉的声音略带颤抖。

  糟糕,他又想干什么?莫非还想劫色?一阵不安袭来,我紧紧的抓住车把,两腿瑟瑟发抖,此刻我感到自己连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了。他大步迈到我面前,把钱和手表送到我前面。“还给你,快走吧。”说完,转身就走。他刚走几步突然又若有所思的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瞅着我发愣。对他的这一举动,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他看了看我的脚,轻声地问“你的脚摔坏了吗,离家还有多远?”语调变得那样低沉而又掺杂着内疚。我思索着,没有回答。悄悄地挪了挪脚,天哪,确实动弹不得,离家还有几里路,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好象快要下雨了,半夜三更,一个人也没有,这可怎么好呀?

  他恳切而果断地说,“我送你回去吧。”怎么,他送我回去?说不定又打什么鬼主意。但我转念一想,也不能坐在这里等到天亮呀。这个人很奇怪,不像专干谋财害命事情的,也许他一时也有难言之隐。既然要送我回家,就让他送吧,反正己经到了这步田地,过了荔枝林就是大路,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也许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只听他喃喃的自言自语,“我这也是走投无路啊,真该死。”话里几乎带着哭腔。“还是我先送你回去吧。”他恳求的重复了一句,好像要用送我回家来弥补刚才的过失。我同意,只好这样办啦?

  我悄悄的捡起他刚才扔下的棍子,打算有必要的话可以自卫。奇怪,棍子这么轻,原来是根高粱杆。这时候我心里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好奇心支使着我,很想知道刚才这场戏的迷。我侧身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他熟练地推起车,说了一句,“坐好。”此时他也许已经忘记了他是刚才抢劫我的“歹徒”,我们之间似乎就是客运工人与乘客的关系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推着我默默地走出荔枝林,谁也不说话。我发现裹着他高大身躯的衣服是那样单薄,冷风使他微微发颤,一股同情怜悯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我止不住开口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你有啥难处能给我说吗?”“哎,你就不要打听我是哪个单位的了,我也是出于无奈,我后悔不该做这等事,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完,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向我发誓。夜色朦胧中,侧脸看得出,这是一位身材魁梧,五官端庄的年轻人。

  “我不是打听你的单位姓名,去告发你。”我急忙辩解道,“我觉得你不像干这种事的人,你一定有啥难处,也许我能帮你。”他惊异地站住了。“哼,这世道还有好人?”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蔑的说了一句。但是,经不起我的再三询问,终于向我诉说了他不辛的遭遇······

  墙上的老式挂钟已沉重地敲了四下,我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位不速之客的人生遭遇像一块铅,沉重地坠进我的心底。他名叫吴波,原来家住汕潮市,几年前才和母亲及小妹妹迁来清丰县。他没有固定的职业,靠一台破旧的自行车当人力车夫,有时从山区拉柴拉碳出来县城转卖,有时也给建筑工地拉石灰,靠苦力挣几个钱,勉强维持生计。

  由于他是体制外的单干户,那个年代尽管是靠自己的劳动谋生,也是政策所不允许的,随时会受到干涉惩罚,就在三天前,执法部门说他无证经营,投机倒把,将他的货和自行车扣了,还罚了10元钱。眼看春节就要到了,人家杀鸡宰鹅,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准备过年,而他却连买几斤米的钱都没有。更令人焦急的是他母亲的病,肺气肿、心脏病、高血压,又日趋严重,没有钱,不要说进医院治疗,就连一个药片都拿不到。在这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为了救活母亲,她才昧着良心充当了昨天晚上的“绿林好汉”。

  黎明前的黑暗虽说是短暂的,但久违的太阳却迟迟不愿给冰冷的大地送来温暖。

  我睡不成,干脆坐起来,用手轻轻地按摩着受伤的脚踝。脑子很乱,想了很多很多,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社会制度有着无比的优越性,我有一个县委宣传部部长爸爸的家庭,不就是处处体现到这种优越性吗?高中毕业后也不用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照顾安排在县城一间化工厂工作。在这物质十分匮乏的年月,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粮票,布票,肉票,鱼票,煤油票,就连豆腐粉丝都要票。而我们家却啥都不缺,应有尽有。活了20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等不顺心的事呢?吴波贫穷潦倒到这个地步,太不可思议了。

  昨晚,吴波送我到家门口时,我执意要借给了他20元钱,心想这也许可以帮他暂度难关。这样做,我感到几分自慰,他几经推托,最后还是感激地接受了。

  春节过得平平淡淡,该放假的单位都放假了,不像过去搞的那一套形式主义,什么过革命化的春节啦,节日加班夺高产啦,大年初一下乡支援农业水利建设啦,搞变相的强迫劳动,弄得节日比平时还紧张。

  我的脚只是扭伤,除此并无大碍,休息几天后已逐步痊愈。天天呆在家里,应酬着前来拜年的亲戚朋友。但心里有些烦燥,总掂记着吴波,还不知道他家的年过得怎么样呢?他母亲的病好些了吗?某种力量驱使着我,好想去他家探个究竟。

  年初五,一缕阳光穿过薄雾投射到大地,天气似乎暖和了一些。我怀着探险一样的心情,蹬上自行车,按着吴波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家。

  这是紧靠胡同边的一间简易住房,乍一看,和闹地震那一阵子搭的抗震棚差不多。我犹豫了一下,从自行车上取下装得鼓鼓囊囊的挎包走了进去。“吴波在家吗?”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屋子里光线很暗。“谁呀?”从床上发出一位中年妇女的咳嗽声,“你找谁呀?”又是一阵强烈的咳嗽声。“我找吴波”。我怯生生地回答道。“波儿他天不亮就出去了。”话语里伴随着像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的气喘声。我想,这应该就是吴波的母亲了。她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连忙走过去,让他躺下。“阿姨,你躺着吧。”

  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居所,这是一间破旧的茅草房,一个竹编的屏风把它隔成两半,冷冰冰的,仿佛太阳永远照不到这个角落,家具十分的简陋,给人一种萧条凄清的感觉。“姑娘你找波儿有什么事吗?”妇人望着我,惊愕地问道。“我没啥事,就是来看看”。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的支吾着,连忙从挎包里掏出东西,瞬间,橘子、糖果、点心,各式各样摆了一床头。我一边掏东西,一边试探地问,“阿姨,吴波去哪了,是给你拿药去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直愣愣地看着我。这是一张瘦削憔悴的脸庞,虽然岁月的风刀霜剑在她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的皱纹,但从分布均匀的五官上可以看得出,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漂亮的女郎。他喃喃地说,“拿这么多东西来,太客气了。来姑娘,扶我一把。”我扶起她,用被子给他掖在背后,让她半躺着坐。

  “波儿这孩子命苦,我这半死不活的身体把他累拖累了。”又看着我说,“多少年了,谁也没有到我这个家来过啊。”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的脸涨得发紫,我轻轻的给他拍了拍背。“小吴怎么不留在家照顾你呢?跑哪去啦?”。他摆了摆手,好像替儿子辩解一样,“前几天被工商所扣了单车,罚了款,家里分文没有,我又病成这个样子,他一天急得团团转,好几天没有挣到一分钱。”他的语调很低,带着一股慈祥的母爱。用手轻轻理了理几缕掉下来的发丝,接着说,“儿子碰上好人了,一个好心人借给了20元,这才给我买了药,买了几斤米过年。”她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两天又去乡下挑些菜回来城里卖,挣几毛钱买米。工商所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还说要抓人那。”他说到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充满忧虑地说,“哎,这日子真不知怎么过,哪是个尽头哦?”

  我扒开一个橘子,取下一片送到她嘴边,下意识地问,“那小吴他爸爸呢?”这句话引起了她强烈的反应,她一双黯淡无光的眼晴痛苦地张大了,嘴角微微地颤抖着。泪水在深陷的眼眶里打转。我自觉失言,真不该随便说这不知轻重的话。“波儿他爸要是不被抓进去,我们家怎么说也不会到这个田地呀。”说着,泪水顺着眼角的鱼尾纹淌了下来。

  原来,吴波的父亲叫吴大伟,读过几年私塾,十七岁参加地下党,担任潮汕地区南山片地下交通员,民运队队员。后来加入东江纵队,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负过伤,立下了许多战功。建国后转业到地方工作,文革前己是汕潮地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他性格耿直,处事公道,为人正派,敢说真话,工作中也得罪了一些小人。文化大革命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的风暴,他被当成了污泥浊水冲刷了出来。过去的一位同事,揭发吴大伟是阶级异己份子。后来吴大伟凭着自已根红苗正的底气,发了几句牢骚,想不到竟酿成大祸。造反派指定专人,捏造事实,无中生有,写了一份吴大伟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污蔑群众运动罪名的揭发材料。几个造反派,公报私仇,扇动红卫兵勇士们三拉两推,把吴大伟拉下了马,成为汕潮地区显赫一时的牛鬼蛇神。车轮式地游街批斗,无所不用其极的谩骂毒打,折磨得吴大伟死去活来。不久便被定性为现形反革命份子,判了十五年徒刑,投进监狱。 在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完蛋儿混蛋”的年头,吴波也被开除出了学校“驱虎豹”红卫兵战斗兵团,成了低人一等的“狗仔子”,母亲忧愁交加,积郁成疾,老病复发,新病又生,那些造反派还是三天两头来抄家找罪证,闹得日子不得安宁。没办法,吴波只好退了学,与妈妈和七岁的小妹妹搬到清风县,避开那些无休无止的折腾。

  从此,16岁的吴波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为了给母亲治病,为了支撑这个被社会所遗弃的家,他风里来雨里去,拉货、捎脚、搬运样样都干。碰上好运气,一天能挣几毛或块把钱,要是碰上那些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管理人员,便连本带利全被没收,轻则挨一顿训诫,重则遭一顿拳脚。由于收入低,难以糊口,只好忍疼把妹妹送到乡下姨妈家寄养。

  吴波像一叶失去操控的扁舟,在茫茫的大海上随风飘零,望不到海岸,靠不上荒岛,任凭风吹雨打,等待他的命运就是沉没、触礁。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不公,当一个人在败运倒霉的时候,就像一口荒废的枯井,死猫死狗、破鞋烂袜、粪便垃圾都可以任意往下扔,直到最后填平,并慢慢被人遗忘。现在吴波一家的命运也不就是一口被人遗忘了的枯井吗。

  与命运的抗争,妥协就是等于死亡,迎难而上,才能寻找到生存的空间。自行车被扣留了,就用双脚双手代替,这些年来,他已尝惯了这些苦头。

  吴波母亲抽泣着,用袖口擦了擦腮边的泪水,结束了她的叙述。

  “哎,我本来是不信命运的,但现在我不得不信了,该是前世不积德,这一下全报应了。”我掏出手绢,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安慰她道,“阿姨,你不要太忧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人总不会永远遭厄运的。”我嘴真笨,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开导她。

  我在她枕边偷偷放下十元钱,刚准备离开,吴波回来了。他一看是我,开始是十分惊讶,继而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您呀,您怎么来了,您请坐吧。”他搓了搓手,转过头去,关切地替他母亲掖了掖被子。从菜筐里拿出一包中药,一边往药罐里倒,一边对他妈说,“这就是那天借给我钱的好心大姐”

  他妈抓住我的手,哽咽的说,“叫我们怎么感谢你呀,要不是你,我们这个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波儿,快给这姑娘倒杯水。”

  我离开吴波家时,他看我一拐一拐的走路,很过意不去的悄声问,“脚还疼得厉害吗?”我不在乎地回答道,“没事的,过两天就好了。”他用手弹了弹粘在衣袖上的泥,咽了一口唾沫,迟疑地说,“您对我们的帮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不过你今后千万不要到我们这里来了。”“为什么?”我迟疑问。他两只手在互相慢慢的搓着,眼睛盯着地上一只正在觅食的蚂蚁说,“我是反属,爸爸还在监狱里,别把你们给连累了,这几年和我们走动的亲戚越来越少,”他搓搓手继续说,“我二姨父来看我们,回去就被批斗了几次,写了不少检讨,差点把饭碗都丢了。”我急忙说“我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现在已粉碎“四人帮”,气候也不同了。”他用感激的目光把我的身影送上了林荫道。

  此后,我又到吴波家去了几次。我发现他有广泛的爱好,文学基础很厚实,读过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即使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他还坚持积累生活素材,做各类笔记,每天坚持背一首唐宋诗词。按他自己的愿望,有朝一日,他要把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虑,那些是非混杂、光怪陆离的历史悲剧,写成小说公诸于众。我看了他写的提纲,可以说是一部“目睹十年之怪现状”。他还是体育爱好者,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参加了汕潮市业余体校训练班,曾获得汕潮专区少年乒乓球比赛单打亚军,还拉得一手好二胡。

  这一天,他即兴从床顶上摸出一把掉了龙头的二胡,那是文革“破四旧”留下的痕迹。只见他熟练地调了调弦,一首《江河水》从他的指尖流畅地奔泻出来,悠扬的旋律时而如泣如诉,委婉动人,时而抑扬顿挫,扣人心弦。它的情感己经溶入了琴声,只见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里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到了伤心处,我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境,羡慕他潇洒优雅的才情。

  他的许多爱好寄托着他的理想和抱负,无奈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史无前例的“文革”,偏偏他爸爸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可怜他的前途、理想、青春热血就这样几乎被断送了。

  从这以后,我和吴波成了有许多共同语言的朋友。我喜欢文学,也喜欢音乐,一有空就到他家去,谈论一些文学、音乐之类的东西,每次都有新的收获,觉得他懂得的东西比我多。说来也怪,吴波家一间破破烂烂、又窄又矮的茅草房,竟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如果有几天没去,几天见不着他,心里就会像长了草似的。

  粉碎“四人帮”已经一年多了,许多冤假错案都得到了平反昭雪,为什么吴波爸爸的冤案至今没有平反的消息呢?敢情他真的就是那号地地道道、罪该万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吗?

  秋天到了,金风送爽,该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一天,我来到吴波家时,他正给他母亲读信。见我来了,他兴奋地扬起手里的信说,“快来看,快来看,我爸爸来信了,他的问题已重新审查,冤案该平反了。”他显得很激动,拉过一只木头凳子示意我坐下。

  他把信递给我,神秘地说,“听说那个过去揭发我爸有历史问题,整我爸黑材料的人就在咱们县里工作。不管怎么说,历史可以证明我爸是无罪的。”此刻,他妈妈喜极而泣,吴波搓了搓手,坐在床沿继续说道,“这些年的罪受够了,妈妈的身体变得这样糟糕,妹妹寄居乡下,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他再也说不下去,转而和我商量,“我准备这几天到汕潮市落实政策办公室去看看,然后去接爸爸。”他关切地望了望妈妈,接着说“但我妈这几天病情有所反复,我一去短则三五天,说不定要七八天才能回来,真不放心妈妈。”

  我摆摆手说,“你放心去吧,阿姨由我来照顾,我早晚来看顾阿姨,也不耽误工作。”他母亲也说,“波儿,你放心去吧,你爸不知道被折磨成啥样了。我这不要紧的,有事还有小刘呢,你快点去,早点把你爸爸接回来。”

  吴波第二天就去了汕潮市。我一下班就到他家去,给他妈妈熬药做饭,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待我也像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我度日如年的盼望着吴波快点回来。有时陶醉在美好未来的憧憬之中,有时竟产生了难以琢磨的不安与烦躁,坐立不安。

  这天,吴波终于回来了。我匆匆地赶到他家,他正跟他母亲低声地讲着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吴波面前,热情地说,“你可回来了,你爸爸他好吗”?他的脸色铁青,阴沉冷漠,冷冷地说,“没给折磨死,还活着。”说完用眼角瞥了我一下,这一瞥带着仇视与愤恨,同时也挟带着嘲讽和讥笑,真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把一包脏衣服泡在盆里,也不理我,就自己洗了起来。

  是。我说,“你路上很累了,我来洗吧。”他一把拉过洗衣盆,狠狠的说,“算了吧,用不着啦。”说完连眼都不抬,又低头洗起了衣服。这一下子真把我搞糊涂了,我尴尬地站了起来。他母亲一看这个情形,就打圆场说,“小刘,你就由他洗吧。”她的话语也不像原来那么亲切了。他母亲自言自语地叹道,“这也不能怪孩子啊。”

  吴波那股气势汹汹的样子,激起了我一股无名火,我从来没有受过别人这样的奚落,况且我一直在尽心尽力地帮他们呀。我再也忍不住了,便狠狠地说,“那我走了!”吴波根本就没有挽留我的意思,只是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我走出他家那扇小小的破门。

  回到家里,我往床上一倒,蒙上被子就睡,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说不出个滋味。这叫什么呀?平白无故地招此冷遇,难道是我没照顾好他母亲……对了,说不定他父亲平反后又当上了什么大官了,大概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他要是真的这样想,那我就趁早不沾这个光。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的骂道,吴波呀吴波,我看你穷叮当的怪可怜,主动帮助你,没想到你是这等没良心的伪君子,给狗一块骨头还会摇尾巴呢,你真不如一条狗呵。

  几天没到吴波家去了,对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本不应该去留恋。可是我却没有这个勇气把它从心上抹去,越想忘掉他,她的影子就越故意在你眼前出现,甚至连梦里也少不了这个角色的纠缠。

  爸爸从地委开会回来了,从我懂事起,他就是那种闲事少管、无事早归的人。他那两道浓浓的眉宇之间总挂着一个刀刻似的“川”字,很少能看到他的笑容,他好像有许多说不清的心事和苦恼。可是这次回来,眉宇间的“川”字却不见了,眼角还挂上了一丝苦涩的笑容,一反常态,我感到十分的纳闷。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半梦半醒中,听到爸爸妈妈还在说话,话题好像与吴波有关。

  “老吴的妻子和儿子原来就在咱们这个县城里住,他妻子身体有病,孩子没有工作,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是爸爸忧虑的声音,接着是沉默。“老吴出狱后,还需要调养,那一阵又批又斗,身体早就搞垮了,这又坐了快十年的牢,不到50岁的人,现在已老气横秋了,罪过呀。”爸爸叹了口气接着说。

  只听妈妈说,“也该怪你,当时你要不揭发老吴所谓的历史问题,不整他的黑材料,老吴就不会坐牢呀。”又一阵沉默过后。爸爸无奈的说。“我不写,就会有别人写,那是什么世道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谁又能逃脱得了呢?我不揭发他,就有人揭发我,我也保不住。当时我也是敷衍了事,哪知道会有一那样的结果,灾难,灾难,真是你死我活的灾难呀”。声音越来越低,慢慢地听不见了……

  然而,我己明白,吴波母亲曾提到过的那位陷害她丈夫的同事,大概就是我爸爸。我像被六月的黄蜂蛰了似的,浑身热辣辣的,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可耻,为了自己不惜手段的陷害同事,出卖别人,简直是刽子手!我盯着天花板发呆,脑子一片空白,直到天亮。

  我好像得了一场病,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现实。常常一个人独自跑到望洋溪的槐树下发呆,数着根本就数不清的水纹。我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决定社会大局,而社会大局必然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格局。落后原始的生产力水平也就难免造成如此的社会状态。现实为什么这么冷酷?为什么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这样纷繁复杂?亲人、战友、同志为什么要人为的敌对起来,反目成仇,自相残杀,这是历史必然,还是制度的缺失?即使我爸爸是酿成吴波家悲剧的罪魁之一,我们作为家人又要无辜地去承担这样的历史责任吗,难道连我也有过错吗?

  我和吴波一直没有再见面,两个人的关系也逐日的烟消雾散了。我十分想见到她,又希望不要见到他,心里非常矛盾。

  新一年的春节又要到了,腊月二十九清晨,我下早班刚出工厂大门,吴波意外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先是一愣,尔后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扶着自行车,眼睛望着龙山顶上高高的电视转播塔。吴波诚恳地对我说,“我爸爸回来了,明天晚上两家人一起见个面好吗?”说完,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转过头来,故意装作爱搭不理的说,“你爸回来跟我有什么相干?见不见也没啥意义。”话没说完,我就推起车子想走。吴波一把按住车把,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接过信,望着他消失在雾霭里的身影,心里感到一阵怅惘。信不长,我一口气就读完了。

  信是这样写的:刘莉你好!也许你还在生我的气吧,请原谅,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也许你的反应比我还强烈。这是历史安放在我们之间的一颗定时炸弹,终于炸响了,他炸伤了我的自尊,也炸碎了我美妙的幻想,他在我们中间炸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

  在我走投无路的境况下,充当了不高明的“绿林好汉”,但第一次行动就在良心的谴责下失败了,我意外的得到了你的恩惠,这使我既惊讶又感动。我应当感谢你,你不单从经济上帮助了我,也从精神生活上给了我一线光明和安慰。

  一年多的交往,从你真挚诚恳、热情直爽的言行中,我知道你对我和妈妈的关心是真诚的,我很敬佩你的人品。然而,但我去看望爸爸后才得知,当年致使我爸含冤坐了十年牢的揭发者,其中一个就是你爸爸时,我就把一切怒火,怨恨,通通的发泻到你身上,这不正是冤家路窄吗?

  我爸爸彻底平反了,一切都属于无中生有,栽赃陷害,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身体也基本恢复了,省委己任命他为咱清丰县的县委书记,春节后就走马上任。

  当爸爸知道了咱们那段传奇式的“巧遇”后,对我的鲁莽和不礼貌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他说,“过去的事情不能怪罪某一个人,这是历史灾难,原因非常复杂,全国上下受到这场浩劫牵连的何止我们一家。如果我们这些从监牢里出来的人,再去找过去批过我斗过我的人算旧账,报私仇,那么这笔账将永远纠缠不清,子子孙孙,没完没了,我们国家还得乱套,那样,怎么能同心同德干四化呢?不能啊,孩子,过去的事情给你们留下的不是怨恨,而是足以记取的经验与教训”爸爸还说,“希望你和刘莉的关系保持下去,他既是一位善良纯洁的姑娘,你既喜欢她,你就向他表明心志嘛,可不能把错一古脑地怪罪在她父亲身上,在当时的情况下,人人自危,只能各求生路,这样的历史责任,更没有理由让他的后辈来承担呀!”真没想到我爸爸有这么宽广的胸怀,相比之下,我显得那么狭獈和自私。

  小莉,严冬已经过去,新春就要到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在火热的生活和工作中填平历史隔在我们之间的鸿沟吧!盼望明天晚上的见面。

  我把信反复读了几遍,疑虑随之消散,压在我心底的一块坚冰好像已融化成甜甜的蜜汁,浑身顿觉轻松不少。我必须马上告诉爸爸,吴伯伯是不会记仇的,相信爸爸妈妈明天也能同我一块儿去看望吴伯伯一家。

  新春的朝霞像慈母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大地,大路两边的柳树已冒出了嫩绿的枝条,山坡上高高耸立的木棉,花骨朵悄然孕育在和暖的春风中。远处传来了清脆的爆竹声,这是辞旧岁驱鬼神、迎新春庆佳节的信息。我自言自语地说“再见,过去了的岁月!一切从新开始,心永远憧憬着未来”我快步蹬上自行车,一颗炽热的心己飞向那万木葱笼,万象更新的早春大地……

  1979年初稿于内蒙古赤峰八九三四一部队

  2022年10月改定于广东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