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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晓慧2024-2025年诗选 |方文竹、杨琼评论

2025-12-25 作者:邹晓慧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诗人邹晓慧一直潜心诗歌创作,并形成了他特有的“生命与虚无共融”的文本风格。特推邹晓慧2024-2025年诗选,并附安徽诗人、评论家方文竹及常州高校老师、诗人杨琼的简评,以飨读者。

失眠与幸福无关
◎邹晓慧


人到中年,感觉还是阅历尚浅
但胡思乱想的念头,一直深入体内
那些恣狂的思想,像野兽,无所顾忌
那适合与不合适的烦恼,不分时间
过分尖锐地的灼伤自己,不得安分

不安分的因子,在夜色中来去
眼睛咯咯地响。头发梳理惊慌
多少人在夜游,多少人在呼唤
城市向加班的人们呈献生活的影子
思想剥蚀黑暗,这时的睡姿叫失眠

似乎眼睛要与命运抬高担子
生活的压力没有因为你熬夜减弱下来
七叶神安没有用,安神补脑也没有用
在静音与抖间之间,活跃着一大帮人
当你试图走近,又很快将睡意淹没了

城市病有时棱角分明,疼感清晰
潜意识里错位,无法比拟现实谋生手段
再烈的酒,也无法消除厌光的恐惧
再多的形容词,也无法承接失落的情绪
失眠成了老炼通透的生活模式

失眠成为中年人生的关键词
上有老,下有小,不是理由
你能宽宥命运,命运却静候旧伤痊,
生活的担子随年龄不断起伏
不停地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在夜色中踏空

睡眠指数与幸福指数无关
城市的灯光照亮灵魂的安宁
醒在深夜的深处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
夜,无论怎样深沉, 也无法
隐没一个老百姓与命运抗挣的视线

 刊于2025年第4期《钟山》


一只蚂蚁

一只匆匆忙忙的蚂蚁
钻进杂草和灌木丛中
三叔也跟了进去
很久也没出来  

我在外面大声呼叫
生怕他像祖先一样
消失在形象文字之中
有些碑文已不见影子了

都说草民如蚁蝼
蚂蚁可以进出自如
三叔在草底下再没出来
只有风声像我呐喊

二十年过去了,那些芦苇像纸
更像三叔曾用过的烟卷
人间多烧些清明纸钱
三叔那边会不会有浩荡的风吹过

有时候感觉自已也像一只蚂蚁
辛辛苦苦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人生白走了多少荒芜的草地
只有碑文才能读懂你的停顿与安宁

 刊于2025年第6卷《草堂》


花朵颂

我们必须要从神的角度去看春天
那些花朵才有香气与故事
花朵如果没有花香, 就像诗歌
没有诗意, 就像诗人没有灵魂

春天的颜色来自温暖的阳光和空气
那些含苞欲放的花色仿佛一触即碎的露水
歌声像阳光,来自天空, 诗歌像鸟鸣
来自远方, 孩子们笑脸像花朵
神可能正在看着人间的一切

一颗向善的心灵,像花朵
可以招待人间一切开心与不开心的
让那些爱恨情恨各就各位
如果人与人都能做到神韵逼真
如果写进书里就会有书香气

如果我们能通过花朵与神明相通
不管你生性会不会栽树养花
不管你有没有把颜色融入笔墨描述的能力
善良的人天生就是诗人
一首诗的成功就是讲述一朵花盛开的过程

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写诗,就不要写落魄
要写在委曲求全中的穿行与理想
如果花朵是为无以面对人间招蜂引蝶
那么诗人就要为善变的人性找到春天
为象形文字的世界承载每个人的余香

 刊于2025年第6期《浙江诗人》


山水画廊

在山水之间开个画廊
是神明的主意
那些没有画家作墨的,空灵的
是最好的山水画

有一种画像诗歌
有一种画像思想
有一种画经过新安江洗礼后
比明镜更透明的天然素描

白云覆盖在山色上
山色被鸟度在屏风里
屏风被水光映在上岸人家
新安江就自由地在身体里流动

漳潭古树是点睛之作
千年一笔是神明押得韵
锦衣坊的撒网捕鱼姿势
代表了九姓水祭的千古画面

如果你在画廊里住久了
自然就成了水边的世外桃源
船就成了通往世外的路
山路也可以是一条命运的船

很容易在古村落里走丢自己
现代人很难找到写生的宗祠了
就像那些易散的云雾
是我写在天空上的诗词

刊于2025年9月第18期《青春》


乡村诗人

乡村陈旧不陈旧无所谓
很少听到鸟啼声了
人也越来越小了
鸟与人分不清哪个更少

风把村庄吹得像稀疏的形容词
风的形状就是乡愁的模样
如果你想寻找那些朴素的品质
那些旧事物与旧的人情世故
不再有太多的差异了

童年与童话一样有生命力
带着人间的一部分纯真回到土地上
像根须在山岗上若隐若现
到来处来  到去处去
谁还能认出生长在老树上的风筝
只有风知道

三十年前犯过的错
只有走到穷途末路才悔恨
无法回去的故乡
成了心中最后的寺院
放逐这只无法走出的木鱼

活着的晨男欲女
再趾高气扬也无法敲动暮鼓

如今的鸟已很少了
像人们渡水而来的理想
谁还会相信乡村的灵魂还活在草野中
一个在城市中忘记了自已的人
挣扎已久的命运  很难再回到童年
放出一只野兔再吃身边的草

乡村陈旧不陈旧已无所谓
在双马石  我从来不是一个乡村诗人

 刊于2025年第6期《诗歌月刊》


雨水

雨水坐在村庄的高处
清洗信念  渗过土地
抵达民俗的深处处
渗进了男人心上的一杯酒

谁牵着姑娘的衣袂走
江南的秀色饱含雨意
那些过往的日子面色红润
雨水里走出的女人很美
随便一笑就可以挤出水分
 
酒是男人的一种造型
是雨水的另一种再生
以酒为胆的男人挥汗如雨
泻下金属般响亮的力量
 
思想和语言的雨水
能穿透铮铮铁骨
却穿不破男人的胆
那胆是女人酿造的
 
谁家的姑娘甘做一杯酒
许多美好的事物流年似水
以幸福女子的面貌出现
能赢得雨水的男人
是幸福的男人
 
 刊于2025年第2期《扬子江诗刊》


春天已来到山上

春天已来到山上
为何我还在山下感叹
我坐在山下的草地上
是无法用山上的经书来化解烦忧的

山上的小和尚也知道山花开了
却也无法用山下清悠悠的流水
清洗木鱼上的灰尘
在光滑的时光上消失

春天已来到山上
我为何还天天在期待
我不知道春天是怎么催生花朵的
还是我自已不想诵那个经

如果自已就是春天里的那只小兽
一直养在日常繁杂的山谷里
就很难看清天空的颜色
山顶上的风景只能在古典诗词里寻找了
 
 刊于2025年第4期《诗潮》


告别

心电图穿过生命防线
在最后一张纸上画些什么
最后的倔强被困乏夹杂着寒意
袭来,击退了回荡在过道中的叹息

她似乎想要交待什么,又无法交待
身体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抽空
无底的深渊让她消尽在求生当之中
记得她最喜欢田野了,却被困在病床上

时间和呼吸被凝固,像十字架
医院是盛产幽灵的
一个个黑影在病房门口擦肩而过
慢慢消逝在白色的尽头

那条田埂丢下了她
那几亩地一下子成为荒原
空旷与空洞没什么区别
除了枯萎,就一个孤零零的她

写这首诗,就像她离去的状念
被疼痛,摁在一张疲惫的病床上
心电图像田野的风,在空中闪动
人要如何体面地作最后的告别?

 刊于2025年第4期《钟山》


夕阳辞

我住在小区的最顶楼
我经常会在28层的阳台上看夕阳
看日落, 看傍晚的金色的鳞光
看着看着就流下眼泪来

就像二十五年前乡村的小溪边
你的马尾辫是少年时最美的风光
那时看你,也看性平的莲花
我不带背心,只带汗水
再过多少年,我会回到乡村的溪边
喜欢乡土的诚实,小溪的清澈
以及四季轮回的守信
坐在夕阳下看着你,再擦去汗水

如今怀旧的我,也分不清
迎风流下的泪水与少年的汗水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是因为看久了落日
很难写出动情的诗歌来了

刊于2024年第5期《诗歌月刊》


沉默不语
 
你只有回到从前才能更动情
你只有回到乡愁里
才能让自已轻浮的人生连根拔起
山水不在眼睛里, 在血脉里
 
我经常使用这个名词
有时我又把它当动词
走一程又一程山水
才能真正理解满世界的乡愁
 
你无法理解的他乡
也是无法丈量的故乡
就像天涯与咫尺哪个更模糊呢
人生这条路越走越晦涩
 
有一种怀旧是心怀善良的
比山水里藏一只鸟更难释怀
与目光短浅或长远没关系
听风雨,听鸟语,听祖辈留下的遗言
 
我爱山水,躲避乡愁
我恨山水,山水沉默不语
我不能说出明媚也不能说出烂漫
漫山遍野也无法安放灵魂

刊于2024年第1期《雨花》


不需要

不需要说的,一定
留在水墨上,或者
留在诗词上
不说,并不代表没有
一切花草树木
让春天去宽恕
 
不需要写的,一定
留在心里,或者
留在尘埃里
不写,也是一种写
一切定了或没定的局
让爱去宽恕
 
多少爱,像痛苦
像万事万物的轮回
像流水木鱼,经过寺庙
如果不小心
被佛主看见
 
我需要给佛主写封信
我想说:亲爱的佛主
什么是人世间的因果
经书是否与月光一样明亮
书画是否与山水一样美丽
诗词是否与心灵一样干净
 
春天再来的时候
我们不需要打听烦恼的事情
一起劳作,一起流汗
一起热泪盈眶
一起眷顾这热爱的生命

刊于2024年第2期《上海诗人》


我们只为一行诗
 
我去一个无人的地方
写一首虚无的诗
就像你给我的, 像道家一样的悟性
无为的人生那么短
永恒的天地那么小
仿佛只能容下一行诗
 
我写了很久
还是写不出那行简单如鸟的诗
像天空里拥挤的翅膀
像秋风里飘落的光阴
我怀疑这首诗存在的意义
 
如果悲伤来了
我就摸摸自已的胸口与良心
如果空虚来了
我就忍不住触碰那一方白净之地
像我们约定的仅有的转世情书
 
如果有一天,   我老了
还会想起  要重写那行慌乱的诗
重新调整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用一生积攒的风晴雨雪
将感官与感觉一点点浸染
像被身体与时光抛弃那样写
就能写出爱情不挨饿的样子

刊于2024年第1期《雨花》

  作者简介:邹晓慧,出版诗集《纯粹》《回归》《六如》等多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诗刊》《花城》《钟山》《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诗歌作品, 入选多种中外选本,获奖若干,现居江苏常州。
 

  评论一:

“神的角度”与诗的完成
——邹晓慧2024—2025年诗作简述

◎方文竹

  通读了诗人邹晓慧2024—2025年诗选11首,时间跨度两年,感觉到不易把握,其实,“不易把握”本身即是一种“把握”,一种诗人写作的标识性自构状态和美学创化的境界,从这个角度看,“不易把握”是邹晓慧写作的优胜之处,特别是探索性诗人往往具有此类特质。再说,“把握”也是一种留骨剔肉的做法,或许遗漏了某些弥足珍贵的元素。

  “不易把握”只是大而化之的说法,总得有摸象式的解读吧。其实,“我们必须要从神的角度去看春天”(《花朵颂》)大体上规定了邹晓慧这两年诗作的写作路径和精神特质。首先是写得有高度,“就像那些易散的云雾/是我写在天空上的诗词”,于是乎,“千年一笔是神明圧得韵”(《山水画廊》)。本来,高度是“神”定向的,而在把握上实属不易,好在诗人拥有其自身的语言方式(语言在此是本体式的)。高度是由心灵提升的,表现在观物取象的写作上是诗人长期修炼和精到的运作方式。如邹晓慧的诗歌具有思考的本色或,说邹晓慧是一位思考型的诗人。“像十字架/医院是盛产幽灵的”(《告别》)。“思想和语言的雨水/能穿透铮铮铁骨”(《雨水》)。此类句子在邹晓慧的诗中出现较多,并像“雨水”渗入所表达的内容。

  单独直入,省略了环节的枝杈。无法“明媚”或“烂漫”,“漫山遍野也无法安放灵魂”(《沉默不语》),就像“因为看久了落日/很难写出动人的诗歌来了”(《夕阳辞》)。特别是《不需要》,“不需要”什么呢?佛主不仅“看见”,更是打捞了一切。“像被身体和时光抛弃那样写”(《我们只为一行诗》),如此一番还能剩下什么呢?除了精神,就是精神,归结为“爱情”,这不仅是生存哲学,更是神学,因此“神的角度”显像了。

  总之,省略了之后是更多,空白处是世界大白。这就是世界的真相,诗人的高超认知能力和把握能力。

  但是,邹晓慧的诗并不显示出虚飘、空泛、高蹈,而是踏实、坚挺。从立意到词句、起承转合都是有物和接地气,有温度的诗即现身说法。

  《失眠与幸福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呢?当然是与“存在的全部意义”有关。诗里没有“我”反而有“你”,因为它表达的是一个匿名的主体,一个时代的隐性“水位”,最终归结为“一个老百姓与命运抗争”。揭示的力度和深度在众多同类作品中是非常突出的。

  《到去处去》的结尾诗人感叹:“我从来不是一个乡村诗人”,其实没有诗意是更大的世界元素与垒积于内的心灵重量,荒芜是一幅最多彩的图画。

  至此,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不易把握”,“神的角度”,精神高度与独特的写作手法等在邹晓慧的诗作里统一了起来。仅仅两年的成就着实不易。

  作者简介:方文竹,安徽怀宁人。60后诗人、批评家。先后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硕士。1983年5月在《飞天》杂志发表处女作。出版诗集《九十年代实验室》、散文集《我需要痛》、长篇小说《黑影》、多学科论集《自由游戏的时代》等各类个人著作22部。入选《新诗百年诗抄》《中国新诗三百首》《中国文学年鉴》等。获中国当代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散文诗大奖、安徽省社科出版奖(文学类)、安徽新闻奖、安徽散文奖等。
 

  评论二:

谈谈邹晓慧诗歌中的现代性困境与精神救赎
◎杨琼

  近段时间由于母亲辗转于病榻,加之琐事的忙碌,正欲丢掉诗意的时候,邹晓慧老师的诗,又重新把我拉到一个精神觉醒的诗意王国。从他的诗作中,我看到了一扇扇观察当代人心灵的重要窗口。他的作品,从《失眠与幸福无关》的都市焦灼,到《山水画廊》的自然皈依,再到《乡村诗人》的文化乡愁与《告别》的生命沉思,完整地绘制了一幅现代人在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喧嚣与宁静之间挣扎求存的精神状态。这些诗歌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抒发,更是对一个时代普遍精神状态的诊断与记录。其价值在于,它们拒绝提供廉价的慰藉,而是以诚实的笔触直面生存的裂痕,并在此裂痕之中,执着地探寻着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修复之路。

  一、深度表达异化劳动与存在性焦虑

  《失眠与幸福无关》一诗,是邹晓慧对都市生存状态最为直接的剖白。在这里,“失眠”被从其生理学表象中剥离出来,被赋予深刻的社会内涵,成为一种典型的现代病症。诗歌开篇便指出其与“幸福”的无关性,实际上是对现今消费主义所吹嘘的“幸福神话”的冷静分析——物质的丰裕、社会的认可,其实都无法兑换一个安宁深眠的夜晚。

  这种失眠的根源是双重的。首先是社会性根源:“城市向加班的人们呈献生活的影子”。这里的“影子”一词极具分量,它暗示了一种异化的生活:劳动者与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过程乃至自身本质相分离。加班所换取的“生活”,并非真实、完整、属人的生活,而只是一个空洞的投影,一个被资本逻辑所规定的幻象。身体被束缚在岗位,灵魂却在暗夜中无家可归,失眠正是这种身心分离状态在生理上的剧烈反应。其次是存在性根源:“胡思乱想的念头,一直深入体内”。这些念头之所以“恣狂如野兽”,是因为它们承载着个体对生命意义、时间流逝、责任重压的本真性追问。当白日的喧嚣掩盖了这些追问,夜晚的寂静便使其如潮水般涌来,尖锐地灼伤毫无防备的自我。“七叶神安没有用,安神补脑也没有用”,宣告了任何外在的、物质化的解决方案在此种精神危机面前的彻底失效。

  最终,失眠凝固为“老炼通透的生活模式”。变成了一种被迫的、充满痛感的“适应”,是精神在持续高压下形成的“老茧”。它揭示了现代人生存境遇:我们前所未有地拥有控制物质世界的能力,却前所未有地失去了安顿自我内心、掌控自身节律的能力。邹晓慧将 “一大帮人”的集体境遇融入诗歌的思想,诗歌便具有了社会批判的锋芒,自然就成为一份关于当代人精神健康方面的病理报告。

  二、精神修复的诗意空间里的自然与神性

  面对都市的异化与失眠的煎熬,邹晓慧的诗歌本能地向另一极敞开:自然与神性。这并非一种简单的逃避,而是在为漂泊无依的灵魂寻找一个稳固的站点。

  在《山水画廊》中,他构建了一个与都市截然对立的价值体系。最高境界的山水画是“没有画家作墨的,空灵的”,这从根本上颠倒了以人类为中心的艺术观。他所推崇的,是“比明镜更透明的天然素描”,是“白云覆盖在山色上”的自在秩序,是“新安江就自由地在身体里流动”的人与自然的交融状态。画廊中的“住久”,最终导向“自然就成了水边的世外桃源”。这里的“自然”是双关的,既指自然而然的过程,也指自然界本身。诗人暗示,真正的救赎不在于短暂的观赏,而在于长期地“居住”于一种与自然规律相契合的生活方式和心灵状态之中。船与山路互喻为“命运的船”与“世外的路”,则打通了空间与命运的隐喻,指明了一条通过地理上的回归来实现精神超脱的路径。

  《花朵颂》和《雨水》则将这种自然崇拜提升到神性维度。“从神的角度去看春天”,意味着以一种超越功利、充满敬畏的审美眼光来重新发现世界。花朵的“香气与故事”、诗歌的“诗意”、诗人的“灵魂”被置于同一价值链条,善良被等同于诗性——“善良的人天生就是诗人”。这种浪漫主义的美学,为“善变的人性找到春天”。在《雨水》中,自然元素“雨水”与人文产物“酒”、性别特质“男性的胆魄、女性的柔美”以及地域文化“江南”被巧妙地编织成一个有机的象征网络。雨水清洗信念,酒再生胆魄,而这一切最终归于“以幸福女子的面貌出现”的美好生活理想。这些诗篇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救赎方案:通过观山水、赏花朵、向善、以及与自然规律的认同,来抵御现代社会的焦虑感与虚无感。

  三、消逝的乡土中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家园

  邹晓慧诗歌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并未将自然田园简单处理为一个现成的、完好的乌托邦。在他的诗歌地理中,与都市焦虑同样沉重的,是作为文化记忆载体的“乡土”的无可挽回的消逝。《乡村诗人》便是一曲直抵人心的挽歌。

  诗歌开篇便是一种放弃的姿态:“乡村陈旧不陈旧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并非真正的淡漠,而是极度伤痛后的无力言说。随后展开的,是一幅文化凋零的图景:“鸟与人分不清哪个更少”,“风的形状就是乡愁的模样”。乡村不再是一个充满生命差异的实体,而被抽象为“稀疏的形容词”,其丰富的、活生生的“朴素的品质”和“旧的人情世故”正在迅速同质化、空洞化。诗人敏锐地指出,这不仅是一种空间的变化:童年的纯真、老树上的风筝、三十年前的错误与悔恨……这些构成个人与集体的记忆,已经“无法回去”。

  于是,“故乡”在物理意义上死亡的同时,却在精神意义上被重新建构和禅化,成为“心中最后的寺院”。这是一个极具张力的意象:寺院是超脱、宁静、提供终极关怀的场所;而“最后的”一词,则充满了绝境中的坚守意味。那个现实的乡村消逝了,但作为精神符号的“故乡”却变得更加重要,成为抵抗都市异化、安放漂泊灵魂的“最后”的圣地。诗人声称“我从来不是一个乡村诗人”,恰恰是最深刻的自我认识。只有清醒地意识到乡村已然失落、自己已被连根拔起、成为文化上的“流亡者”时,那种书写才获得了其悲怆而真诚的“乡村性”。这里的乡愁,不是对具体物象的怀念,而是对一种有机的、完整的、人与土地及传统紧密相连的生活方式及其所承载的价值体系的哀悼与追念。

  四、坦然表达对生命终点的凝视与生命存在的勇气

  从都市的当下困境,到自然的理想空间,再到乡土的过往记忆,邹晓慧诗歌的精神探索最终不可避免地抵达了生命的终点。《告别》一诗,将所有的焦虑、追寻与乡愁,凝聚在一个极其具体而微的死亡场景中,从而获得了存在层面的重量。

  诗歌以“心电图穿过生命防线”这一冰冷的技术意象开场,瞬间将生命简化为一组行将消失的波形。死亡被描绘为一次无法完成的书写——“在最后一张纸上画些什么”和一次彻底的虚空——“身体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抽空”。医院成为“盛产幽灵”的现代死亡空间,与病人“最喜欢的田野”形成尖锐对比——人最终未能归于土地,而是困于白色的人造囚笼。

  然而,诗歌的力量在于面对虚无时的坚韧凝视。“人要如何体面地作最后的告别?”这个没有答案的提问,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它拒绝将死亡完全医学化、技术化,拒绝让生命的落幕陷入沉默。通过书写这一“被疼痛,摁在一张疲惫的病床上”的状态,诗人完成了双重意义上的“告别”:一是对逝者的哀悼,二是对所有生者必将面临的此一终局的提前沉思与练习。心电图像“田野的风,在空中闪动”,这一结尾的意象至关重要。它将冰冷的机器符号与充满生机的自然意象强行并置,在绝对的断裂中创造了一丝诡异的联系。这暗示着,或许对生命有限性的清醒认知——向死,恰恰是能让我们更本真地筹划生活——而生。

  当我们处于精神困境中的时候,不妨读读邹晓慧的诗歌,他的诗歌语言,深刻而精准,直抵内核。这种“去比喻化”的朴素,恰恰成就了一种思想的清晰与力量的直接。他不在云端构筑虚幻的楼阁,也不做毫无理由的无病呻吟,而是在我们共同经历的生活废墟上,尝试用诗歌的语言进行一场艰难而珍贵的重建,这也真是邹晓慧诗歌的魅力所在吧。

  作者简介:杨琼,高校教育工作者,出版诗文集《琼音独听》《琼音韶华》等,主编《劳动故事》《信息检索与处理》等多部全国通用教材,在各大刊物及文学网站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