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馆外(外一章)

真是缘分,我置身于竹里馆外。
我想走进去;我却没有走进去;也许我根本就走不进去。
层层叠叠的翠竹,仿佛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
因为有些距离,并非脚步能够轻易跨越;
因为有些境界,亦非凡俗能够轻易抵达。
归来且闭关的竹里馆,只有月亮进得去,似乎也只欢迎月亮进去。
归来且闭关的竹里馆,也只有琴声出得来,乐音如流云出岫,显然不是对于嵇康的生硬模仿;而那傲啸也出得来,如穿透寂寥之夜色的飞鹰,也穿透了我成为知音的耽想,肯定要比阮籍的啸歌更有内涵。
竹里馆主人是想要让世界遗忘他,因为他只想与天地交流,与星月对话。
置身竹里馆外的我,却于那些闭关不住的具有强大穿透力的歌响里,读到了缘于深沉孤独灵魂的呐喊,感受到了灌顶于我的神性力量。
胶柱听音,这才越发感到因缘际会的神奇。
竹里馆,那是诗意与宁静的专属区;竹里馆里只可意会的心灵独白,虽然我还不能完全彻悟,却还是获得了积极而多向度的玄妙暗示,仿佛也有了点入世亦出世之感。
非常珍惜这种兴会神到的机缘,也欣然接受竹里馆内传输给我的超然物外的自由精神,轻松卸下了身上积垢已久的莫名毁誉,远离了焦虑、恐惧与忧郁,仿佛名士一般与自己的灵魂共舞。
也许,这座竹里馆,注定只能存在于我的遥望之中 。
然而,置身于竹里馆外,却与古人共顶一轮皓月,忘却了时空,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我也站成了一株静默的修竹。
与竹里馆里的丛竹站到了一起,进入精神极度自由的逍遥境界,与天地合一而倚秋风自笑,而这种感受和顿悟也化着内心的强大。
日后无论我站在哪里,也无论要我怎么站,我都会站成这种竹的姿态,也都会站成一种高世的挺特和拔俗的潇洒。
辛夷坞里
走入一片山坳,走入辛夷花坞。
这个诗谷,让我常来,无数次地来,仿佛有什么缘起。
我知道我来迟了,或者说我根本不该来,或者说不该这个时候来,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然而,我却还是来了。
走进污俗无法抵达的圣洁,感受到比故乡还要亲切的亲切。
大雅至美的辛夷花,高洁如芙蓉,绛紫色地高高燃起在高傲的枝头,光芒四射的沉寂。
这些经过诗佛王维培育的辛夷花,躲过了污染,躲过了尘嚣,躲过了物累,也躲过了生生灭灭。
这些个大朵大朵盛开的盛唐意象呵,也已经成为历古弥新而生生不息的美学文本。
我简直没有勇气对视,怕读不懂这花的神秘,拈花微笑。
因此,我将感应细胞全部打开,鼓足了勇气要做一回心灵的碰撞。
然而,真怕惊扰花开花落的自然节律,只是深深静读,只能默默地谛听那精神的呼吸。
我却还是宛如触电一般,被深度禅意击中,心中那点本能的静意也给点得霍亮,一时许多的会意,如得喻示的沟通。
难道是你懂我趋静,才特意站成这个素处以默的姿态?
静美是你最好的姿态。那是一种真正的静,弃绝了凡尘,揖别了所有的喧嚣和烦躁,也摒除了念心和奢想。
开花不开花都是静,超越了物理意义的静。
天道至寂,心与境寂,这种透心彻骨的静,让我也有了息机静虑的十分自信。
我的季节已不年轻,也早没了那种依乎天性而开出些美丽来的任性。
无须热闹如夏花,也无须静美似秋叶,最是渴望也能够保持一种心念不起的素净和肃静。
宁可寂寞开无主,也要寂寞开自主。
花开花落自做主,没有花开的荣耀,也没有花不开的悲哀;不因为有人欣赏而花开,也不因为无人欣赏而花不开;不以花开来显示我在,也不以花不开来表明色空。花开时自由自在,花不开也无怨无悔。
花之开落,与美丑无关,与外界无关,也与生灭无关。
辛夷花以超稳定的内心平静,或开或落皆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寂寞。
我是为享受寂寞而来吗?我也能够享受寂寞吗?
禅坐于辛夷树下,真不是要因花悟道。
我却还是将那些自由开落的辛夷花,读成一部心经。
然而,注定了我不能超离尘俗,虽然我天性好静,虽然我也愈发趋静。
我只是想要跻身辛夷坞,成为一朵辛夷花,成为王维笔下的那朵辛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