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时间与风雪包裹的乡愁图谱
——读王善让先生的散文《半个故乡》后感
读完王善让先生的散文《半个故乡》,久久不能言语。这不仅仅是一篇关于故乡的文字,更是一幅被时间、距离和风雪共同勾勒的情感地图,一条在三十一年光阴中悄然断裂又重新缝合的生命轨迹。作为同样经历过他乡漂泊的人,我在字里行间看到的不仅是王善让的影子,也是千万游子共同的精神肖像。
一、故乡的“残缺”与“半个”的重量
散文开篇便道出了一种令人心碎的真相:“父亲带走了我一半的故乡,还有一半,在母亲身上。”这种“半个故乡”的比喻,精准地捕捉了当代人乡土情感的核心困境——故乡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完整存在,而是随着亲人的离去而逐渐消解的精神家园。
王善让在父亲去世时因工作未能返乡的遗憾,那种“趴在笔墨狼藉的桌子上大哭起来”的场面,令人感同身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送终”是孝道的重要环节,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愧疚感,成为了王善让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这一笔不仅写了个人的遗憾,更触及了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情感困境——在职业与亲情、责任与情感之间,我们常常被迫做出令人心痛的选择。
更深刻的是,王善让意识到,当父亲离去,自己“连做一个游子的资格都失去了”。这一认知击中了漂泊者的身份危机。游子,至少还有一个可以回归的“家”;而当父母离去,那个物理空间的家就变成了“老屋”,那个精神家园的故乡就成了“半个”。这种身份转变带来的失落,远比地理距离更加难以逾越。
二、时间的悖论:三十一年的“过客”心态
文中一个细节令我震撼:“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新疆三十一年了?”三十一年,足够让婴儿步入中年,让青年走向暮年,但王善让坦言,自己始终“把自己当成一个过客”,始终认为“迟早我是要离开这里,回到家乡”。
这种心理状态揭示了时间体验的悖论:我们以为的“暂时”可能是一生,我们期待的“将来”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王善让用投机商的比喻精妙地形容了理想的消散——那些曾经令人兴奋的人生设想,如同看到项目失败的投机商,一哄而散。人到中年,才发现许多选择已经失去,许多道路已经关闭。
这种“过客”心态的持久性,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的心理状态,也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离乡者的普遍境遇。我们带着“终将归去”的念头在外打拼,却不知这念头本身已成为支撑我们在他乡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一旦这个念头消失,我们在异乡的存在意义就会面临严峻的拷问。
三、双重边缘:故乡与他乡之间的身份悬置
王善让描述了自己与故乡通话时的尴尬场景:家乡人用乡音问候,自己却用“蹩脚的普通话”回应。这种语言转换的困境,象征了游子在两种文化之间的身份悬置——既不完全属于他乡,也不再完全属于故乡。
更令人心酸的是王善让有意“抹去身上故乡的元素”的自觉努力。这种行为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机制?是对融入他乡的渴望?是对故乡牵绊的抗拒?抑或是对自己选择的一种证明?或许都有。这种自我改造的工程,让游子成为了文化上的“混血儿”,既无法彻底抛弃原生文化的基因,又无法完全接纳他乡文化的全部。
与此同时,王善让见证了边疆的变化,却看到故乡“似乎并没有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这种双重视角带来的对比,让游子陷入了更深的精神困境:如果故乡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那么“叶落归根”的意义何在?如果故乡在记忆中停滞甚至倒退,那么他乡是否反而成为了更具活力的“新故乡”?
四、贫穷记忆:逃离与愧疚的根源
文中对童年贫穷的描写尤为触动人心:唯一裤衩破得不能穿、八岁光着身子在村里转、红薯面窝窝头吃得胃里泛酸水...这些细节不是简单的忆苦思甜,而是构成了王善让人生选择的基本底色。
王善让坦言:“当初的离开,不是对家乡的背叛,只是因为要更好地活下去。”这句话道出了无数离乡者的真实心声。对贫穷的恐惧、对尊严的渴望、对更好生活的向往,成为了逃离故乡的最原始动力。这种逃离不是背叛,而是生存的本能。
然而,这种生存选择在成功后往往转化为愧疚感。当王善让想象如果留在故乡的另一种人生时,他想到的不仅是平淡,更是“至少我能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求医问药、端茶喂饭”。这种“至少”背后,是对未能尽孝的深深自责,也是对选择代价的清醒认知。
贫穷不仅是物质匮乏,更是精神创伤。王善让提到“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那个年代留给我的自卑”,这种从童年植入的精神印记,成为了一生难以摆脱的情感负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故乡既是我们想要逃离的起点,又是我们无法割舍的精神脐带。
五、雪的记忆:童年苦难与成就的悖论
文中对那场大雪的描写,是整篇文章的情感高潮。十岁男孩凌晨起床,踏着齐膝深的积雪走八里路参加考试,脚上手上脸上全是冻疮……这些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我们眼前。
这场大雪在文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
首先,它是贫穷的物质性体现。大雪让家里的穷困无处隐藏,让一个十岁孩子过早地直面生活的艰辛。
其次,它是成就的催化剂。正是在这场大雪中,王善让完成了全县竞赛并获得第二名,这个成绩成为他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第三,它是记忆的锚点。三十一年过去了,王善让仍能清晰地记得面馆的位置,记得那碗素汤面的温暖,记得母亲给的三毛钱。
最后,它是时间的隐喻。王善让将这场雪与《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那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相提并论,说“我记忆中的那场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三十一年”。这不再是自然界的雪,而是精神世界里的雪,是永远飘落在记忆中的乡愁之雪。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获奖后那个场景的对比:母亲脸上“绽放着的笑容,和那个灰暗寒冷的冬天很不相称”。这种不相称恰恰揭示了苦难与成就之间的悖论关系:正是最寒冷的冬天,孕育了最温暖的记忆;正是最艰难的处境,成就了最值得骄傲的时刻。
六、逃避还是使命:对自我选择的审视
王善让对自己三十多年异乡生活的反思尤为深刻:“我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是在逃避——逃避生活,逃避现实,逃避亲人的生老病死,逃避生死离别的痛!”
这种自我剖析的勇气令人敬佩。大多数人对自己的选择都会进行合理化的解释,而王善让却直面其中的逃避成分。然而,这种逃避是否完全消极?或许正是这种逃避,让王善让能够在边疆扎根,能够在另一种生活中找到意义。
王善让提到当年省领导问他是否想回故乡工作,他回答:“我的使命就在边疆,已经扎根在边疆了。”这句话在文章的语境中读来格外复杂——它既是自我选择的确认,又可能是一种自我说服;既是责任的承担,又可能是逃避的借口。
这种复杂性正是现代人面对选择的真实状态:我们的选择很少是纯粹出于单一动机,往往是多种因素——理想、现实、逃避、承担——交织的结果。重要的是,我们能否在多年后正视这些选择的全部真相,包括其中的矛盾与遗憾。
七、母亲的故乡:另一半的精神家园
如果说父亲带走了半个故乡,那么母亲就是剩下那半个故乡的守护者。文中母亲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却处处温暖:给三毛钱让孩子吃碗热面,大雪天让孩子多睡会儿,拿着喜报时脸上绽放的笑容...
在王善让的情感图谱中,母亲是连接故乡的最后纽带。当父亲去世,故乡就只剩下“附在母亲白发之上的半个”。这种以亲人作为故乡载体的体验,是中国乡土文化中极为独特的情感结构——故乡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与那个地方相关的人的总和。
随着母亲年事已高(文中提到“母亲也进入耄耋之年”),这“半个故乡”也面临着随时可能失去的危险。当母亲离去,故乡是否就完全成为记忆?还是会在下一代心中以新的方式延续?这是王善让留给读者也是留给自己的问题。
八、时间中的故乡:变化与永恒的辩证
王善让几次回乡的体验,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消失。池塘、荷花、芦苇、晒场、麦秸垛、菜园子、水车、老井...这些构成故乡意象的要素都不复存在,甚至学校也变成了民房。
这种变化让王善让困惑:“记忆中那个美丽的乡村去哪里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那个乡村只存在于记忆中,存在于特定时空条件下的个人体验中。
然而,正是这种变化,反而证明了故乡的真正本质:故乡不是永恒不变的地理空间,而是特定时间点上的情感体验。故乡的价值不在于它的不变,而在于它在变化中依然能够唤起我们的情感共鸣。
王善让对边疆变化的观察——“每一个地方都在发展建设,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前进”——与自己故乡的对比,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反思:也许不是故乡没有发展,而是我们的记忆将故乡定格在了某个特定时刻;也许不是故乡变得不好,而是我们的情感不接受故乡的改变。
九、散文的力量:细节中的普遍性
作为一篇散文,《半个故乡》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将个人体验提升到了普遍性层面。通过具体而微的细节——写春联的场景、电话中的乡音、大雪中的跋涉、冻疮的疼痛——王善让构建了一个既能被个体识别又能引发集体共鸣的情感世界。
文章的结构也值得称道:从父亲的离世开始,到边疆生活的反思,再到童年记忆的闪回,最后回到现实的沉思,这种时空交错的结构恰如记忆本身——非线性、碎片化却又有着内在的情感逻辑。
王善让的语言质朴而有力,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在简单描述中蕴含深情。比如“窗外的夜色墨块一样坚硬寒冷”,比如“积雪瞬间涌了进来,似乎要拥抱我”,这些句子在具体描述中自然生成象征意义,不做作,不刻意。
十、结语:在漂泊中寻找归属
读完《半个故乡》,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精神状况:我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漂泊者,无论身在何处,都带着某种“半个故乡”的感觉;我们都面临着身份的多重性,在故乡与他乡之间寻找平衡;我们都承载着家族的记忆与个人的选择之间的张力。
王善让先生的散文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没有提供简单的答案,而是诚实地呈现了问题的复杂性。故乡是什么?是地理空间还是情感记忆?是过去的存在还是未来的可能?是逃离的起点还是回归的终点?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的回答都构成了自己独特的生命故事。
文章的结尾,王善让透过漫天大雪,“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破旧棉衣的少年,艰难地在风雪中行走”。这个画面既是个人记忆的闪回,也是象征性的表达——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在风雪中行走的少年,背负着自己的过去,面向不确定的未来,在时间的长河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
也许,“半个故乡”恰恰是最真实的故乡状态——它永远无法完整,因为完整意味着终结;它永远留有缺失,因为缺失激发思念;它永远在变化中,因为变化是时间的本质。而正是在对“半个故乡”的书写中,我们得以重新整合那些破碎的自我,在文字的疆域中,重建一个完整的精神家园。
在这个意义上,王善让先生的《半个故乡》不仅是一篇散文,更是一次精神的返乡之旅——通过文字,他不仅为自己,也为所有漂泊者,找到了在记忆中重新抵达故乡的可能。那场下了三十一年的大雪,还在纷纷扬扬,但雪中行走的少年,已经在文字中获得了永恒的温暖。
2025年12月23日于库尔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