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折痕里的岁末
纸薄如翼。
最后一页飘向蜀水,模仿水纹的弧度。
边缘微倦地卷起——那就折吧!
趁暮色四合前,把余下的时辰,折成鹤。
雾是蜀地天生的折痕。它将三星堆的熹微折进铜绿,把父亲远行的背影折成一粒钢扣的暗影。
我推着纸的峡谷,时间的褶皱,直到那道弧线自己有了抬头的愿望。
远方的稻田保持缄默。屏幕上的绿整齐得令人失语——
听不见泥土翻身时细碎的响动,量不出稗草在风中倔强的踉跄。
无人机的影子那么轻,轻得让屋瓦上的霜又厚了几分。
鹤歇在窗台,与兰草分饮薄雾,也饮邻家漏出的、不肯安歇的微光。
茶凉透时,喉间泛起铜与当归的余味。岁月是只反复淘洗的槌,唯有空腔,才能听见回响。
我腾空自己,等那句“去赴纪念”落进胸膛,发出冰面初裂的脆响。
屏幕深处,雪下个不停,掩埋去年写偏的一个地址。
光标规律闪烁——是这个时代配给的均匀心跳。像被驯服的雨,只往规定的方向坠落。
另一面光里,雪山在无数目光中静默地白。
少年的笑与积雪凝冻在同一帧静止里:被保鲜的年轻悬停着,而真实的冷正从像素缝隙游走,将温软的方言磨成标准的光滑。
那些只有此地才懂的起伏,在数字的秩序里逐渐失重,像茶香散入没有回音的虚空。
雨来时,叩问石牌坊上被光阴浸透的誓言。
水沿着“不许垂泪”游走,终于在“许”字的钩处一跃,汇入锦江墨绿的古老。
雨声将万物熨成相似的平顺。
母亲的顶针,父亲勋章冰凉的背面,备忘录里通往“明日”的虚线……此刻都显露出被水抚摸过的安详。
鹤起身时,翅尖只沾三样:茶馆里一段说到静极处便悬住的往事,红汤中最后一粒花椒炸开的灼麻,街灯下,那道被光阴越拉越长却未断的影子。
它飞得缓。并非驮得太多,而是需要时间辨认——哪些乡音正在屏息,哪些耳朵已然失聪。
那些未被江水冲淡的声响,在无尽的复制里渐渐磨平了最初的纹理。
风翻动我,像翻一册毛边的旧籍。未写的纸页微微透光,如炭火中的橘悄悄褪去苦涩,香气从内里将封冻的时节撬开一道暖隙。
远处,早班列车切开江面。震波抵达时,手掌正覆于木案——有些折痕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与年轮完全重叠。
鹤已化入天际,淡如一滴宿墨。
我坐在渐亮的晨光里,成为山河合掌时,那道最深、也最温存的折痕。
2025岁末于蓉城“静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