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黄昏（组诗）

简单的一生
 
父亲弥留之际，嘴里还不停地
呼唤他自己的母亲
之前他是个每天
给我驼背的母亲做饭的老头
之前是改革开放的小摊贩
之前是种地的农民
以及制坯和烧窑的瓦匠
之前是解放前不提也罢的辛酸史
——如此简单的一生
只在风石堰度过
却积攒了天高地厚的沉默，和
中国几千年的漫长岁月
 
 
银杏长在松林中
 
那株银杏长在一片松林中
起先有两株，不知什么时候
死了一株，留下的树桩被锯平了
一天下午，我路过林子
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坐在上面
像坐在父亲的坟头
看一片片叶子，确切地说一共五片
在风中旋转着落下来
格外孤独，又格外安心
 
 
小城黄昏
 
翻过莲花路一段很长的坡
我看到小城一些诗人
被风吹得倾斜。有些
已变得陌生
欢乐可以给予；悲伤
都留给自己吧
如同一辈子辛苦的存款！
你说。你这样说
转眼间，夕阳就溜下去了
 
 
宇宙矿脉
 
对美的巨大浪费，是天地常态
只有上苍的明镜配得上它
仰望星空，也仅仅看到宇宙矿脉
那极小、极短暂的部分
而隐藏的无穷，令人不断前行
不因为孤独而停止探索
 
你不是诗人或哲学家
而是黑暗矿道里，爱好天文的
挖煤人
当我们在县城斜巷酒馆相遇
你提到宇宙矿脉时
让我突然放下酒杯，变得目瞪口呆
 
 
秋  分
 
我注意到，昼夜等长的
春分和秋分
已是成家以后的事
以前浑浑噩噩，所谓青春懵懂
直到有次打牌至天明鸡叫
输个精光
早餐钱都是别人付的
那天日历上写着：秋分
从此昼短夜长
直到春分……
我默默记下这些
决心戒掉打牌的恶习
懂得，一点珍惜时光的意义
并不是
从一般的觉悟开始
而是仿佛突然间
醍醐灌顶
由一个局外人
变成了时光流逝，我也在其中
 
 
知天命，给晓燕
 
遇到你以前
我没有完成自己
我这样说，你笑了起来
你说什么时候
诗人说话，都这么难懂了？
很难懂吗？我一边自忖
一边看窗外有鸟飞过
二十七楼，已经可以看清许多东西
再远一点，是闲云在天边
几乎看不出移动
它们自然而然存在
谈不上完成了什么
而我们，却是命运刻意安排
在茫茫尘世
走走停停，最终牵手
在同一片屋檐下
两个苦命人，哪怕再苦
也要相濡以沫
 
 
为废酒坛而作
 
偶然路过一家酒厂空地
废酒坛堆积如山
一只猫在游荡，像酒鬼的孤魂
一半阳光；一半阴影
互相提醒着恰到好处的生活
 
有些陶坛破得不成样子
有些嵌缝上的铁条
锈迹斑斑；还有一些看起来
仍然完好如初，却会慢慢渗漏完
一切交给时间的秘密
 
我只是下意识地停留片刻
却仿佛把自己的一生搁在了这里
晚餐的酒迟迟不喝
窗前树仍在守候
胸口不由得，一阵凉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