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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园镜雾梦(六篇)

2025-10-18 作者:冰虹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冰虹,中华文化促进会会员,中国作协会员,济宁市作协副主席,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导师。


  一.虹园镜雾梦(诗化小说)
 

  浴间的浴盆腾起雾,像极了虹园晓起时的云,缠在窗上,不肯散。我执起盆边的浴巾,正要拭那蒙雾的镜,雾织的帘栊忽然破了道缝——你就立在那光里,眼里是星子似的水亮,衣摆浸着淡白的雾,像从烟水里浮出来的。

  你我找了彼此这样久。从梅影疏斜的廊下,到雪落无声的暮冬,连夜里梦到的竹影,都像衣角扫过的痕。可此刻你在镜中,雾把你揉得半明半暗,像仙鹤立在雪地里的剪影,美得不真切,偏又带着痴魂似的暖——我认得你眼里的慈悲,不是菩萨的端坐,是你曾拥我时的软,是你为我拢发时指尖的轻,是上帝把痴情揉进人间的模样。

  “你在呵。”我没出声,可你像听见了,眉尖轻轻蹙了下。我指尖刚触到镜上的雾,你颊边就垂落一滴凉,竟是鲛绡帕子也兜不住的泪,滚过镜里的衣纹,穿过玻璃,落在我手背上,烫得像我们初遇时你沸腾的热。

  也许“相见”不是眼看见,而是心尖上长出的藤,缠过雾,缠过镜,缠过十万里虚浮的光。我伸臂去拥你,像要拥住风中飘的玉兰花香——可雾忽然散了,像被谁收进了锦囊,你眼中的水亮、颊边的泪,连镜里那点暖光,都跟着化了。

  只剩我立在镜前,水珠从发梢滴在浴盆里,响得像秋夜的雨打芭蕉。镜面上的水痕弯弯曲曲,倒映着我赤裸的美丽身躯,像朵刚从池子里捞起来的莲,瓣上还挂着水珠,却透着洗过的净。又像一万朵莲挤在镜里,每一朵都是我,每一朵都在等那道雾缝。

  我望着镜里的莲怔住了。方才的相遇已“消失”了吗?不是吧,是你把雾揉进了我的发,把泪溶进了我的手,把那点痴魂,种进了我看世界的眼。就像红楼里的梦,醒了不是空,是枕上的泪痕、袖里的花瓣,是刻在心上的“情”字。

  渐渐的,镜里的莲也淡了,水痕漫开,像湖面的涟漪,一圈圈裹住我。最后连涟漪也没了,只剩一片白,静得像虹园的月夜,只有风偶尔推一下窗。我知道,那不是“无”,是你引我走进了那扇门——门后没有雾,没有镜,只有无限的良美,像我们相见时,你眼中心中滚烫的水亮,一直亮着,亮成了我心尖上的月。
 

  二.诗心春眠(诗化小说)
 

  我踱进梦里时,春帷正漫过窗棂。软风携着新柳的绿,把“和谐”二字染得透亮,像蘸了晨露的墨,轻轻落在你心畔——我便在那处织了床锦衾,以诗为经纬,以春为棉絮,悄悄卧进你温热的肌理。

  于是这卧成了眠。你胸间的虹汀是我的枕,远岫的青是我的帐,连你指尖触过的草坪,都漫着苔痕的软,成了我梦里的毯。那些落在你身上的惊羡,像星子落在睫上,我闭着眼也能接住:是檐角风铃的赞,是陌上花开的叹,是你望向春时,眼底漾开的那圈暖。这眠里裹着整个人间,我骨血里卧着流云,呼吸间缠着花香,连美神和爱神都来替我掖紧锦衾——这般尽善尽美,我怎舍得醒?

  我常试着坐起:指尖刚触到春帷的纱,便又跌回眠里。像蝶儿恋着花芯,像鱼儿恋着波心,我恋这卧在你体内的安稳,恋这把“我”融成“我们”的真。可风总带些细碎的问,从梦缝里钻进来:“你将在何处?”我侧耳听,听你心跳的鼓点,听春帷外的弦音——那乐旨藏在花谢之前,藏在星落之前,藏在你睫毛颤动的瞬间,我却辨不清它的落点。

  我问:“我从你体内向何处沉没?”是沉进你眼底的春溪?还是沉进诗行里的旧韵?是沉成你掌心里的暖玉?还是沉成你记忆里的轻烟?其实我早该懂,这“沉没”不是消散,是把我的诗,你的心,揉成同一片春帷;是把我的眠,你的暖,织成同一床锦衾。待弦音销歇时,待春帷轻落时,我便沉进那片暖里,像种子沉进土壤,像月光沉进湖心——是另一种醒,醒在你永恒的心跳里,醒在诗与春织就的,无终的眠里。
 

  三.草原十月遇青君(诗化小说)
 

  十月的草原夜,风裹着草香漫过来,我揣着本翻得卷边的海子诗集,坐在篝火旁。火舌舔着木柴,噼啪声里,忽闻一阵极轻的长调,不是牧人所唱,倒像草叶间渗出来的,裹着露的凉,又带着光的暖。

  抬头时,篝火旁多了个穿青裙的姑娘,发梢缀着细碎的针茅,裙摆扫过草叶,竟没沾半分火星,脚边落着的草,反倒比别处绿得鲜亮。“你是来寻‘远方’的?”她声音软,混着长调的尾音,我愣了愣,指了指诗集上“九月把远方还给草原”那行字,她便笑了,指尖轻点篝火,火星竟飘起来,在半空聚成一片小小的蓝穹庐。

  “海子先生的九月,这穹庐还空着。”姑娘指尖一动,火星又化作牛羊,撒在虚拟的草间,“那时他来,只见草枯风急,以为远方是抓不住的雾,便空着手走了。”说着,她引我往草深处走,脚下的草竟自动分开,露出一条覆着薄霜的小径。行至一处湖泊,湖水映着星子,像盛了满湖琥珀,她俯身掬起一捧水,水里竟映出三十多年前的景象: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草间,琴声呜咽,风卷着他的衣角,草原尽头,只剩空茫。

  “如今十月,不一样了。”她抬手,湖水里的景象变了,牛羊成群,骏马奔过,连云都漫得自在。我忽然想起内蒙友人说的,大海的远方在浪外,草原的远方在脚下,姑娘似懂我的心思,轻声道:“海是翻涌的远,抓不住;草原是踏实的远,走得回去——就像马能寻回草场,牧人能寻回毡房。”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两匹枣红色的马踏着暮色而来,交颈伫立在不远处的草坡上,蜜汁似的光漫过它们的肢体。“那是郭日郭山来的马。”姑娘眼神柔了,“有位作家说马会写诗,是真的。它们的诗,藏在蹄声里,藏在交颈的温柔里,比人写的更诚恳。”牧马人随后而至,不扯缰绳,只轻声哼着调子,马竟似听懂了,跟着慢步,人与马的影子映在草间,竟像一幅活的画。

  篝火渐旺时,姑娘坐下来,清了清嗓子,长调便起了。没有华丽的词,只学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学云飘过时的轻响,学深夜里藏不住的情思。忽有马头琴的声儿从草间漫来,哀怨又温软,像鸿雁捎来的家书;呼麦的喉音沉在底下,震颤着,似草原在低语。“长调不是唱给人听的,是唱给草原、唱给生灵、唱给宇宙的。”姑娘停下,指尖沾了点篝火的光,“唱的是诚恳,听的是情义,这是牧人唱了两千年,没丢的东西。”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鱼肚白,姑娘的身影渐渐淡了,青裙化作草叶,发梢的针茅落在我手中的诗集上。“君要记得,草原的远方,从不是空空的。”她的声音飘在风里,“它在草香里,在长调里,在你心里,只要想回,随时都能来。”

  待我睁眼,原是一梦。篝火已熄,只剩余温,诗集上的针茅还带着露的润。远处,骏马踏着晨光奔跑,长调的尾音似还在草间飘,我想,海子当年没还成的远方,如今已落在这十月的草原上:没有空茫,只有辽阔;没有怅惘,只有能揣在心里,随时归返的原乡。
 

  四.虹园秋夜梦雨客(诗化小说)
 

  虹园的雨珠坠了半宿,青瓦被浸得发暗,像块吸了墨的旧绸。我倚在窗边翻一本泛黄的诗册,指尖刚触到“巴山夜雨涨秋池”那行字,窗玻璃忽然“嗒”地轻响——不是雨打的脆声,倒像有人用指尖轻叩,带着点凉润的气儿透进来。

  抬眼时,窗棂边竟凝着个白衫的姑娘,发梢沾着细碎的雨丝,落地时脚边没沾半分泥,倒漾开一圈极淡的水纹,像雨珠落在池面的模样。“客居此地,闻君翻诗,特来听雨。”她声音软,混着雨打竹叶的沙沙声,竟辨不出是人声还是雨声。我愣了愣,想起幼时听老人说,秋雨久落,会凝出“雨灵”,藏在瓦当竹间,惯会寻懂诗的人说话,原是真的。

  她指尖轻点窗沿,玻璃上的雨痕忽然活了,竟漫成一汪小小的秋池,池边燃着支烛火,两个身影促膝坐着,絮絮的话儿随雨丝飘过来,是义山与亲友叙旧的模样。“这雨,千年都没改性子。”姑娘轻声说,指尖一转,好似秋池又散作雨丝,落在案头的诗册上,刚好漫过蒋捷“少年听雨歌楼上”的字句。

  “你看。”她抬手,雨丝在空中织出三幅影:少年踩雨追蝶,雨落蕉叶都带雀跃;中年卧在客舟,雨敲船篷,眉头拧着漂泊的愁;暮年倚着柴门,雨打霜鬓,眼神里只剩平和。“这雨见过太多人,少年觉它闹,中年嫌它凉,暮年才懂,它只是把时光揉在嘀嗒里,教人防不住岁月。”

  我给她倒了杯茶,热气裹着茶香飘过去,她竟也能捧着杯沿,指尖沾了点茶沫,笑说“如今的暖物,倒比古时的烛火更透亮”。窗外的西风卷着雨丝进来,吹得台灯的暖光晃了晃,她发梢的雨丝也跟着飘,落在我的袖口,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像初秋的风。

  “我每年来一次,看人间的瓦当换了新,楼宇高了,可听雨的人,还是爱念旧诗。”她望着虹园的竹,雨落在竹叶上,是她轻轻的叹息,“这雨是洗礼,也是问候,洗去夏的燥,也问一句‘去年听雨的人,今年还好吗’。”

  天快亮时,雨渐渐小了。姑娘站起身,身形慢慢淡下去,像雨丝融进晨光里。“明年秋雨再落,我还来寻你翻诗。”话音落时,她已散作雨珠,落在竹叶上,最后一滴刚好坠在我的诗册上,晕开“今夜雨敲窗”五个小字,墨色竟比我写的还清润。一个激灵,我醒过来,原来不过是秋雨夜的一个梦。

  次日推开窗,阶前的青苔浸得发亮,竹叶上还挂着未干的雨珠,风里带着秋的清。案头的茶盏里,竟还留着一圈浅浅的水痕,像昨夜有人真的来过,陪着我,听了一整夜的秋夜雨,聊了一整夜的旧诗与时光。
 

  五.虹园冬厨漫记(散文)
 

  虹园的冬来得清透,一夜雪落,檐角、树梢都裹了层素白,推开窗时,寒气裹着雪粒往衣领里钻,连呼吸都凝着白汽。唯有我的厨房,是这冷天里最暖的去处——阳光透过朝南的玻璃窗,铺在米白色的流理台上,把珐琅锅、竹筛、装着香料的玻璃罐都染得软乎乎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暖融融的烟火气。

  过去外婆总说,人到了冬天,心就往厨房里凑。我系上外婆留下的青布围裙,围裙边角还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当年外婆用剩的丝线闲时绣的。先把陶锅架在灶上,往里面添清水,再从冰箱里取出块排骨,冷水下锅,撒上两片生姜、少许料酒——炖排骨汤要费些时辰,总得先备好,等会儿炒菜、烤蔬菜时,汤香才能慢慢漫满屋子。

  淘洗大米时,指尖触到微凉的米粒,颗粒分明,顺着指缝滑进电饭煲,按下开关的瞬间,“咔嗒”一声轻响,像给这厨房的时光定了调。转身去择菠菜,翠绿的叶子沾着些湿意,我把菜根剪下来,放进清水里泡着,让泥土慢慢沉底——外婆从前总说,洗菜要顺着食材的性子来,菜根多泡会儿,吃着才干净。旁边的瓷盘里放着块北豆腐,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等会儿煎至金黄,锅里剩的那层薄油,炒青菜正好,不浪费,也够香。

  灶上的水渐渐沸了,排骨的浮沫浮上来,我用漏勺轻轻撇去,再把焯好水的排骨放进陶锅,加足热水,丢进两段玉米、一块萝卜,盖好锅盖。不多时,陶锅缝里就溢出了淡淡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缠上鼻尖。又取了烤盘,把彩椒、口蘑、西葫芦切成片,刷上橄榄油,撒些黑胡椒和盐,送进烤箱——烤箱预热的“嗡嗡”声,混着陶锅的轻响,倒像厨房的私语。

  趁这间隙,我擦了擦流理台,目光落在台角的竹筛上。那是外婆的旧物,筛眼间还留着当年筛面粉的痕迹,从前冬天,外婆总在这筛子里晒松针熏的腊肉,筛掉多余的盐粒,然后切成薄片,和萝卜一起炖,香得能招来人。那时我就蹲在厨房门口,看着外婆的手在灶台前忙活,一会儿翻搅锅里的菜,一会儿擦净溅出的汤汁,阳光也是这样,铺在外婆的发梢,连银丝都闪着暖光。

  烤箱“叮”的一声,烤蔬菜的香气涌了出来,金黄的口蘑卷着边,彩椒泛着油亮的光。我刚把烤蔬菜端出来,陶锅里的汤也炖得差不多了,揭开锅盖,热气裹着浓醇的香扑面而来,萝卜炖得透亮,玉米吸满了肉汁。又想起前几日读的书,说禅门祖师曾在大寮悟道,也有人写厨房里的人类学——原来这方寸之地,竟藏着这样大的天地。

  正想着,门外传来轻微的声音,是好友蓝来了,身上还沾着雪气,一进门就被香气勾住:“虹,你这厨房,比暖炉还管用!”我笑着往锅里添了些火锅底料,把煎好的豆腐、烤好的蔬菜、泡好的木耳都放进锅里,煮成一锅麻辣香锅——红亮的汤汁翻滚着,花椒、辣椒的香气漫开来,驱散了蓝身上的寒气。

  两人围着小桌坐下,捧着热汤碗,指尖暖得发烫。蓝喝了口汤,叹道:“同样的排骨萝卜,我做的就没你这滋味。”我望着锅里翻滚的食材,忽然想起外婆的话:“做菜和做人一样,要耐得住性子,懂食材的脾气。”不是食材不同,是每个人的手法里,都藏着往日的时光。我跟着外婆学的的细致,现在都揉进了这一粥一菜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厨房里的香气却越飘越浓,陶锅里的汤还在轻轻沸着,烤箱里的余温还没散。这小小的厨房,哪里只是做饭的地方?它装着食材的生长,装着双手的温度,更装着藏在烟火气里的回忆与情感。这些揉在菜里的温柔,这些藏在汤里的过往,都是人生里最暖的印记,像这虹园的冬雪旁,一盏永远温热的灯,等着人归来,尝一口人间的暖。
 

  六.夜阑花语(散文)
 

  儿时枕畔,妈妈总捻着灯花说:“夜黑透了,快合眼。”那时不懂,只觉她袖口沾着的栀子香,漫过我蜷曲的小身子,像给梦盖了层软绒。灯芯爆着火星,她的影子落在墙上,忽长忽短,倒比故事里的仙子还美。

  后来岁月碾过鬓边,妈妈成了灵魂里的旧影。我在瓷盆沿培土,在围栏边浇肥,指尖沾着湿泥时,总听见她又说:“女娃儿要多栽花,今生供得花事盛,来世眉眼带清光。”便真的恋上了花——案头的茉莉要日日梳叶,怕积了尘;院角的月季要常松根,怕闷了气。有回雨打残了半朵蔷薇,我蹲在阶前捡花瓣,忽然想起妈妈说的“要见盛,也要见寂”,倒觉那残瓣沾着雨珠,比盛放时多了几分沉实的美。

  也爱往野径走,寻那些无拘无束的花。石缝里的紫菀,崖边的野菊,风一来就晃得像要碎,却偏把根扎进硬土,开得野气又热烈。我曾追着一只粉蝶,在坡上找见一丛虞美人,红的像燃着的火,白的像凝着的霜。蹲下来时,妈妈的话又漫上来:“要喜花,也得容叶。”可不是么?没有草叶衬着,花也少了几分活气;没有石缝的暗托着,花的艳也缺了几分筋骨。

  人说虹是花的魂,你信吗?虹得有绽放时的炫幻——像芍药蘸了朝霞,要晃得人眼热,连蜂蝶都要绕着转;也得受得住烈阳炙、霜雪摧,像梅在寒夜里咬着劲,花瓣冻得发紫,却不落半分俗态。你见过虹在窗前侍花,落瓣捡来夹在书里吗?虹说:“花要开得浩荡,心要收得妥帖。”这妥帖,原是妈妈说的,开时尽兴,谢时从容,不贪慕蜂蝶的捧,也不怨怼风雨的摧。

  如今夜又黑透,我摸着窗台的花盆,土还留着白日的温。妈妈的声音又轻了,像落在花瓣上的露:“快睡吧。”我想,这黑不是冷,是给花蓄着劲,给心留着空——容得下白日的风雨,也藏得住夜里的星光。等天明,再把新的花种埋下去,就像把妈妈的话,又多记了一遍。

  原来爱花,是爱这世间的明暗相生:有艳就有枯,有暖就有寒;想妈妈,是想这灵魂里的温软长存——妈妈没走,她只是化作了花的香,风的语,是每当我看见花,就想起“要容得下一切,也守得住自己”。夜更深了,我把窗开了条缝,让月光落在花盆上,像妈妈当年,轻轻给我掖好的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