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遇(童话六篇)
一.雪梅遇
岁暮雪落,山径迷濛。景园裹紧皮衣赶路,雪粒打在衣上,响得像碎星。转过山坳,见一茶寮,竹帘半卷,透出暖黄的光,便掀帘入内。
寮中只一炉炭火,一壶热茶。指尖触到茶盏的温,像触到半阙未写完的诗。茶寮外有狸奴蜷着,听见人声,抬眼望了望,又把脸埋进毛里,呼噜得软。檐下悬着串红矾果,颗颗透亮,风过檐角,果子撞着,响如碎玉。
“客人也爱这雪天?”
帘影一动,进来个人。素衣,发上沾雪却无冷意,眉眼像初绽的梅,清得能映出雪的白。景园愣了愣,他已坐到对面,指尖拈起颗飘落的雪,雪在他指上不化,反倒亮了亮,像颗小星。
“唤我雪梅君便好。”他笑,声音轻得像雪落,“这寮是我守的,守着雪,也守着过路人间的瞬。”
景园问:“君是山灵?”
他不答,只指了指檐外的雪:“你看这雪,落时漫天,化时无痕。可你此刻看着它,它在你眼里闪;我此刻看着你,你眼里也有雪的闪——这闪,便是彼此的交付了。”
炭炉里的火噼啪一声,溅出点火星。他拈起案上的红矾果,果子在他掌心亮得更甚:“去年秋,有个采果的老妪,说这果子能忆旧。她握着果子哭,我便知,她是想起了同采果的人。你看,一颗果子的闪,能装一辈子的念。”
景园忽然想起路上的积雪,想起脚边曾碰过的枯草。他似懂景园意,又道:“人总求‘长久’,原是痴念。睡莲开时,你见了;雪柳吐芽时,他见了;狸奴呼噜时,你听见了——这些瞬,便是尘世间的‘在’。来过,消弭了,可那瞬的暖,会在心里留着,像炭炉里的余温。”
说着,他指尖的雪化了,化作一片淡粉的梅瓣,落在景园茶盏里。梅瓣不沉,只在水面打转,像个小小的陀螺。
“我守这山,守了三百年。见过太多人来,太多人走。有人说这是‘浪费’,守着些转瞬的东西;有人说这是‘幸福’,能接住每片雪的闪。我只知,每回有人同我看雪,我指尖便会多片梅瓣——那是彼此注目的印。”
雪忽然停了。檐外的山光透进来,暖得像个梦。他的身影渐渐淡了,像雪融在光里,只留下一句轻语:“谢谢你看到我,也谢你让我看到你。”
景园低头,茶盏里的梅瓣还在转。狸奴已醒,走到帘边,望着山光喵了一声。风又起,吹得红矾果再响,像在应和方才的话。
景园方悟:世间的“来”与“消弭”,原是这般温柔。没有痕迹,却有闪;没有久留,却有暖。那瞬的遇,那眼的注,便是禅里说的“当下”——风吹过,什么都没留,又什么都留了。
茶盏已凉,梅瓣却还在水面,闪着一点淡粉的光。
二.冰儿寻蓝玫记
蓝海之滨有座蘅芜小筑,筑里住著少女冰儿。窗下瓷盆里卧着株蓝玫瑰,苞蕾凝着霜似的蓝,三载未绽——那是她幼时随外婆在蓝海拾得的种,外婆临终前说,此玫需得“心音伴潮生”,方得见真容。
一日薄暮,海面上飘来缕箫音,清越里裹着三分凉,像浸了海水的玉簪敲着礁岩。冰儿循音踏浪而去,潮尖卷着细碎的虹花瓣,沾在她的衣角,竟化作淡蓝的纹。“这是海妖的箫声么?”她想起渔人间的传说,却听那箫音绕着礁群打转,不像是蛊惑,反倒像在引着人寻什么。
踏过第三重浪时,海水凉得浸骨,却没半分刺骨的寒,倒像外婆生前织的蓝绒毯裹着脚踝。每往前一步,袖间的虹花瓣便多一层,叠成半透明的囊,裹着她心头的怅惘——外婆走后,她总觉这蓝海空落落的,连风都带着孤意。忽然箫音一顿,前方礁隙间映出幽光,冰儿拨开缠人的海草,竟见一汪浅潭,潭底浮着颗莹蓝的珠,珠上晃着双含泪的眼,像极了外婆临终前望着他的模样。
“这是海洋之心。”潭边忽然浮起个虚影,着青衫,执玉箫,声音便是那引他来的箫音,“你寻的并不是蓝玫瑰,是藏在忧郁里的暖珠。”话音落时,冰儿袖间的虹花瓣尽数散开,落在潭边的石缝里,竟抽出蓝玫的枝,花苞瞬间绽开,花瓣上凝着的不是霜,是她藏在眼底的温柔。
她忽然惊觉,那些踏浪时的清凉、箫音里的惆怅,不是苦难,是时光裹着初心在等她。蘅芜小筑的窗下,瓷盆里的蓝玫也悄悄绽了,花瓣间晃着海洋之心的光:原来我总以为追寻在远方,却不知那些藏在忧郁里的执念、记挂的温暖,早把归途,酿成了最妥帖的巢穴。
往后每到薄暮,蓝海的箫音仍会飘起,却不再带凉,只伴着蓝玫的香,告诉冰儿:所有的孤独与惆怅,都是为了让你在归途里,看清自己藏在心底的光。
三. 樟巅金翎
老樟的最高枝桠上,总停着一只金翎鸟。它的羽翅泛着暖金的光,像浸过正午的阳光,脚爪是深褐的,嵌在粗粝的树皮里,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也不动。金翎总爱把眼睛闭上,不是困倦,是在听风里的声响——草叶的轻晃、虫儿的爬动、远处溪流的低吟,每一声都清晰得像在耳边,没有半分虚妄。
它的梦里从没有弄虚作假的景,没有凭空长出的谷穗,没有不会坠落的叶,更没有排演过千百遍的“完美捕杀”。就连浅眠时,它也只想着风的方向、太阳的轨迹,想着下一次展翅时,该如何顺着气流滑翔,而非琢磨着如何捕获猎物。樟柯之巅的风最是通透,裹着山林的清气,掠过它的羽间,把所有杂念都吹得干干净净;太阳的光芒也格外慷慨,落在它的背上,暖得能渗进羽毛的根须,让它连呼吸都变得安稳。
低头时,便能看见地球的脸朝上躺着——青绿色的草地是它的衣襟,银闪闪的溪流是它的丝带,远处的村落冒着袅袅炊烟,像缀在衣襟上的碎玉。金翎的脚爪钉在树皮上,那爪子生得坚实,每一根趾甲都泛着微光,它知道,这不是天生的坚硬,是造化用了千万日的光阴,一点点打磨出来的;连它身上的每根羽毛,都是风与阳光细细织就,藏着山林最本真的力量。如今,这双脚爪仿佛能掌控天地:想飞时,便振翅而起,让气流托着自己慢悠悠地旋转,看脚下的山河跟着轻轻晃动;想静时,便落回枝桠,任风掠过,任阳光洒落,做山林里最自在的守望者。
金翎高兴时也会捕食,却从不是为了炫耀力量。它会循着田鼠的踪迹,展翅俯冲,尖喙轻轻一啄,便结束对方的生命——它认为,这不是残忍,是分配死亡,是守护山林的平衡。田鼠多了,会啃食草地的根,让绿意褪去;而它的存在,恰是让这份平衡不被打破。它的躯体里没有奥秘,所有举止都直白而坦诚:饿了便捕食,累了便休憩,想飞便冲向天空,从不用伪装,也不用辩解。它飞翔的路线常常直接穿过生物的骨骼,那不是刻意的凌厉,是自然赋予的生存法则,像太阳东升西落,像落叶归于泥土,无需论证,也无需解释。
太阳总在它的背后,像最坚实的后盾。从金翎第一次振翅飞上樟巅开始,什么都不曾改变:风还是那样清,阳光还是那样暖,山林的法则还是那样直白。它的眼睛不允许改变,那双眼澄澈得像山涧的泉水,能看见草地的枯荣,能看见溪流的涨落,能看见山林里每一个生命的来去。
黄昏时,金翎会睁开眼睛,梳理一下羽翅上的阳光。它看着太阳慢慢沉下山后,看着鸟雀归巢,看着草地渐渐染上暮色,心里格外平静。它只愿像这老樟一样,守着这片山林,守着风与阳光,守着自然的平衡——让该生的生,该落的落,让世界就这样,按着它本真的模样,慢慢走下去。
四. 小木钥的光
老槐院的柴房里,藏着一把巴掌大的小木钥。它的木纹里浸着常年的柴火香,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不像铜钥那样闪着亮,也不像铁钥那样够坚硬,连守院的老花猫都常把它扒拉到角落,说它“连扇旧门都打不开,算什么钥匙”。
可小木钥不难过,它总记得树桩爷爷临终前说的话:“钥匙的本事并不是只能开厚的门,是能走进人心的爱里去。哪怕小,也能载着甜,载着暖。”于是某个清晨,它裹着一片槐叶,从柴房的缝隙里滚了出来,要去寻那藏着爱的地方。
它先遇到了坐在门槛上的一个老爷爷。爷爷的木格窗关了半季,窗缝里积着灰,像蒙了层阴影。小木钥凑过去,听见阿爷对着空桌叹气:“从前娃总在这儿唱,如今只剩我守着冷灶了。”小木钥试着往锁孔里钻,没想到“咔嗒”一声,旧锁竟开了。窗一推开,暖融融的阳光涌进来,落在爷爷膝头的旧布衫上。爷爷愣了愣,笑了,指着窗外落在枝桠上的麻雀说:“你看,这鸟雀的叫声,倒像娃从前的调子。”小木钥靠在窗台上,听着火焰噼啪、雀声啾啾,甜丝丝的感觉悄悄漫过了心尖。
走着走着,小木钥在巷口撞见了抹眼泪的小丫头。丫头攥着空竹篮,说去寻天上的星辰,却忘了回家的路,影子黏在脚边,像化不开的愁。小木钥滚到丫头脚边,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尖。丫头低头看见它,把它放进篮里:“你这么小,也和我一样迷路了吗?”小木钥领着丫头往巷尾走,那里有片矮墙,夜里能看见最亮的星。等月亮爬上来时,丫头的娘寻了过来,抱着丫头笑出了泪。丫头把小木钥举起来,对着星光说:“它不是木头,是能指方向的光,把阴影都赶跑啦!”那一刻,星光落在小木钥的木纹里,连重复的“丫头”“娘”的呼唤,都裹着快乐的光芒,不肯飘走。
后来,小木钥又去了好多地方。它帮卖花的阿婆打开了藏着花种的木箱,让春天的花苗探出芽;帮赶夜路的妇人打开了柴门,让暖炉的火光照亮她的脸;还陪着放学的孩童数过星辰,听他们说“星星是天上的钥匙,能打开梦的门”。
有人问小木钥:“你这么小,怎么能帮这么多人呀?”小木钥晃了晃身子,木纹里的香更浓了。它不说自己曾被当作没用的木头,只说:“我不是木头,我是能打开窗子的钥匙,能载着光亮走。”它说着“爷爷的笑”,说着“丫头的星光”,说着“星辰的梦”,它自己也闪着鲜活的光。
再后来,老槐院的柴房里,又多了好多小钥匙——铜的、铁的、木的,都是小木钥带回来的。它们不再比谁更坚硬,只学着小木钥的模样,去打开一扇扇窗,去把爱送到需要的地方。小木钥说:美并不总是盛大的模样,有时它是微小的暖,是平凡中的鲜活,就像自己,带着柴火香,却能载着星光,给人以明亮。
五. 秋野小刺的七笺愁
秋雾刚漫过篱墙时,小刺就背着它的橡果小袋,在野地里慢慢走。它要把秋天的七种悲伤,都写成小小的笺,藏在树洞里,不是难过的愁,是像晨露沾叶那样,淡得发暖的怅惘。
第一笺愁,是花园的慢别。黄昏把影子拉得很长,小刺蹲在花畦边,看褐色的罂粟花头垂着,里面还藏着夏天没撒完的籽;旁边的百合花梗空了,却还留着半缕香,像舍不得散的梦。它们就那样立着,风来也不晃,像在等最后一只蝴蝶说再见。小刺轻轻碰了碰罂粟花头,它竟落了颗籽在小袋里,“明年还来陪你”,籽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第二笺愁,是雉鸟的徒然。金色林地的草叶间,飘着几根栗色的羽毛。老松鼠坐在树桠上,声音发哑:“雉鸟们被钩子勾走了,它们的脚还想着跑,却没跑过风。”小刺捡起一根羽毛,羽毛上还沾着林地的露,像雉鸟没掉的泪。它把羽毛夹在笺里,想着:下次再听到雉鸟的呼哨,该是明年的春了。
第三笺愁,是太阳的迟归。西天染成蜜色时,太阳像个要收工的匠人,挥着光的鞭子,喊鸟雀们归巢。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小刺的头顶,把暮晚也带了来——风凉了,草叶卷了边,大地裹着金色的纱,温柔得让人心软。太阳沉到山后时,还探了下头:“我只是去歇会儿,明天还来给你们烘暖。”小刺望着余温渐散的天,壮美已是轻轻的。
第四笺愁,是池塘的沉眠。热闹的池塘黑了,水沉下去,像座荒废的小城。甲虫们背着壳,忙着搬离“宫殿”;蜻蜓的幼虫藏在泥里,那片曾经飞满红蜻蜓的水面,成了它们的“地下墓穴”。小刺蹲在塘边,帮一只小甲虫搬粮食,甲虫说:“池塘只是睡了,等春雨来,它还会醒。”塘底的淤泥泛着湿意,像小城藏着的梦。
第五笺愁,是林地的拆营。树们开始落叶子,一片一片,像在拆搭了一季的营帐。枯枝掉在地上,成了“柴火”。小刺捡了根光滑的枯枝,放进小袋——这是林地留下的记号,证明今天它来过。时间像个赶路的人,拎着日子往前走,却把细碎的痕迹,都留给了野地。
第六笺愁,是狐狸的藏忧。远处传来猎人的笑,猎犬的蹄声“哒哒”响,像敲在大地上的鼓。小刺躲在灌木丛后,看见狐狸夹着尾巴跑,它的爪子在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像在向大地祈求。大地睁开眼,悄悄给狐狸指了条山洞的路。等猎犬跑远,狐狸探出头,舔了舔爪子,眼睛里满是忧伤。
第七笺愁,是窗里的皱痕。小刺趴在村头的窗台下,看见老奶奶坐在窗边,手指摸着脸上的皱纹,像摸着旧日子。窗户外,去年的露天游乐场空了,木马落了灰,滑梯蒙了尘,像个卷了行李要走的旅人,曾经的笑声,都藏进了皱纹里。老奶奶叹了口气,却把晒好的南瓜子,撒了一把在窗台上——给路过的小兽,也给旧时光的快乐。
天黑时,小刺把七笺愁都藏进了老槐的树洞里,旁边放着罂粟籽、雉鸟羽、太阳的余温。它想,秋天并不是结束,是像落叶归土那样,把现在的怅惘,变成明天的养分。等明年春雾漫过篱墙,树洞里的笺会发芽,七种悲伤,都会长成新的快乐——就像游乐场会再搭起帐篷,太阳会再喊鸟归巢,秋的告别,是为了明年春天更好的重逢。
六. 寒庭鸽语
寒飙卷地,旷庭无履迹,唯有群鸽敛翅相聚。风刃割过檐角,它们却未失半分翩然,素羽拢着暖意,宛若坠落在冷冬里的星子。咕鸣低回,自庭心漫向四垠,不是聒噪的絮语,倒像细碎的琴音,漫过青石板的裂痕,熨帖了广场的空寂。
它们眼睫沾着霜花,却对周遭的动静存着几分机警——许是风里藏了未卜的惊扰,许是天生便带着对世间的审慎。可这份警惕里,从无惶惶,反倒藏着一种通透的从容。谁能料得,这毫不起眼的躯壳中,裹藏的原是不逊于人间的清欢与意趣,似将风花雪月都揉进了绒羽深处,只待同伴递来一眼相契,便悄悄交换心底的细碎。
忽有一阵风缓了些,敛缩的羽瓣渐次舒展,像被暖阳吻过的棉絮,慢慢蓬松起来。这舒展里,藏着世人穷尽心力也难成的自在:无需计较归途的远近,不必牵绊俗事的纷扰,无需言语相邀,亦无需刻意等候,振翅间便各赴旧巢,把一场相聚的圆满,轻描淡写地收进了翅尖。
空庭倏然静了,却未归最初的沉郁。风里漾着清浅的气息,是羽间残留的旷野风,是翅尖携来的晨光碎影,竟将周遭冷硬的空气都焐得温软了些。这群携着幻梦的灵禽,终是隐入苍茫天色,唯有余响在风里绕了两圈,凝成一尊无形的雕塑——它立在寒庭之上,藏着忧郁,也藏着哲理:自在,不是固守一方的孤寂,也不是追逐喧嚣的热闹,而是能于寒夜共赴一场素心之约,亦能于风起时各寻归途,把平凡的起落,都活成了超越尘俗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