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部诗集,或许可以让我们恢复一些对生活的胃口。诗中流露出某种单纯宁静的情绪,而且这种情绪是自然随意地从日常生活里表现出来的。我们的日常生活并非像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样没有值得记录的价值,只是因为发现本身并不简单,它需要敏锐的思维和独到的眼光。抛开了日常生活,单纯从理念和形式出发的艺术,是艺术的灾难,是危险的倾向。“掌心”带有某种隐匿的气质。摊开的手掌放弃了防御和戒备,从而从容地展开。让我们来看看,从“掌心”中盛开的“风景”里有着怎样的温热和韵律。
鼓楼上空的鸟儿/你低头瞧见的这个行人/也是一位匆匆游子/在这座城市的天空和大地上/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现在,黄昏就要来临/游子的心儿多么渴望飞翔/就让你的翅膀/把我的心带上(《鼓楼上空的鸟儿》)
祁人的诗歌强调了日常生活与世界存在的诸多可能性。作为一个诗人而言,在日常生活中,除了要面对自己的心灵,还要与世界达成有效的对话关系。个人的全部内心活动和日常生活应该被准确地纳入到世界的范围内,构成其内容的一部分,而世界的复杂性、心灵与日常生活的矛盾性又恰恰体现为个人化的表述,这需要用诗意的语言来阐释,尽管这种阐释有时是秘密而痛苦地进行的。诗歌写作注定是一条漫长的救赎之路,注定是一种个体生命的自我回归。通过语言的“炼金术”和对词语的重新发现,召回一种个体生命对外部世界最原初的关切和体验,并以此来回应这个无奈的现实世界。
黄昏的降临诱发了祁人的思乡之情,他在“鼓楼上空的鸟儿”身上找到跟自己一样的漂泊心。这首诗决不是记录一次简单的经历,决不是以“物眼”观察世界。要修炼到“心眼通”的境界,当然不是一日之功,面对诗意的萌动,它在我们身边忽隐忽现,诗人要做的乃是用诗的想象填补画像中的虚线。在填补的过程中,一个鲁愚的诗人会完全扭曲那张忽隐忽现的画像;一个急于求成的诗人会以自己的偏狭强加于诗,因而吓跑了诗歌的灵性;一个不真诚的诗人,虚荣地以流行的时装装扮它,因而以庸俗替换本质的真纯;只有“心眼通”的诗人能完成这幅创作,并再现艺术的幻象。很少的诗人能够做到这一点,令人欣喜的是祁人做到了。
二
从诗歌所涉及的内容来看,多是爱情、亲情。其实,诗中的爱情、亲情只是情感的外露,仍然只是载体,它真正的目的,是通过对爱情与亲情的抒写,来完成对人生、命运的追询,对美的无可把握的喟叹。人生、命运也好,美也好,都是那样的无规律地运行。苦涩与沉重,它们隐匿在光亮的生活背后,不动声色,紧紧吸附在日子粗糙的皮肤上,像一只顽固的大眼蜗牛。
命运总喜欢迈不规则的脚步/人世间才有了阴差阳错/我们才如此擦肩而过/而我们都没有什么过错/唯一的错是你真心爱我/令我今生今世无以承诺(《不是爱你,也不是不爱你》)
想念梅/想念一株/叫做梅的花朵/和爱情//坐在夏日的深处/想念开在另一季节的梅/想梅的盛开与凋零/梅殷红的指甲/梅纤纤的身材/梅洁白的手臂/梅期待的眼神/梅怀揣的心事/梅悄然的泪滴……(《梅》)
诗歌对称或对应于人的心灵,心灵的变动不居,隐秘或剧烈的抖动,对记忆和未知事物的迷醉,对词语可能性的永远的好奇心,这些相应地决定了古老的诗歌之道也同时是新异的诗歌之道。每一个诗人都会有自己的具体生存语境,生命经验,都会有自己面对的语言境况和新的文学素材,但是,对诗的旨归却有相对的同一性,它是心灵对世界的浸渍、洞透。诗人常常迷恋于世界的复杂性。大地、信仰、历史、狂风、时间、闪电、灵魂、语言和雪花等等构成了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要存在多久?这永远是一个永恒的没有答案的诘问。但是,人类的历史就正是在这种无休止的诘问中发展而来的:
偶然之间/你轻轻一推/命运之门便启开了/...... /偶然之间/或者于想象之外/你轻轻一击/岁月之河便解冻了/命运之门/亦然洞开(《命运之门》)
作为一个诗人,只要愿意做这个庞大世界中细枝末梢的观察家,真正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融入到世界中去,世界本身所包含的秘密就会接二连三地打开。
三
妨碍诗人接近一流诗作的病根通常是知性的泛滥。身边永远都不缺乏这样的例子,这些写作者埋头写诗,搜肠剐肚,构建各种搭配奇特的词组,滥用谬喻等手法,殊不知随意操纵的语言拼贴早已经扼杀了诗歌的灵性。人与语言的关系是先天的,不能由写作者恣意捏造,只有当写作者了解语言结构中深藏的矿层,诗意才会在敏感和悟性的结合中闪闪发光。勤于感受是祁人的创作优点,当然这种感受还渗透了诗歌的悟性。没有喧嚣的字词,没有花哨的意象,但语言背后却使人领略到一种不可言传的“意”。感性和理性的失衡,都有可能消解诗人生命的体验,如果强加给读者,那更是一种精神的侵略。读者心灵的震撼并不来自感觉的强刺激,而是来自诗境的魅力。海德格尔在《语言的本性》一文中再三嘱咐诗人要倾听“语言”对他说的话,而不是自己滔滔不绝地对“语言”进行训导。这也可以用里尔克的话来印证:“艺术乃是万物的朦胧愿望。它们想要成为我们的所有秘密的图像”。
每一天的清晨/打开居室的窗户/我张开的双手/总是蒙不住诗扬嘹亮的歌声/亲爱的张,那晶莹的双眼/总会闪烁在身前身后/令我品味每一天生活的滋味/像每一个这样平常的日子/诗歌,一步步向我亲近(《寄自西绦胡同13号西门》)
诗在两个世界里徘徊,幻影重重,时而天上时而人间时而深渊,留下来几片絮语或者一段段空白。在这个因声嘶力竭而疲惫不堪、因享受精致的食物和睡眠而大脑便秘的世界上,这一番坦诚直白的表述如同冷水浇头,汹涌的激流扑面而来。切实的冷暖和爱怜完全保留了下来,显示出伴随着人建造和完成人本身这一创造性行为而带来的秘密。生命的幻象有多大,诗的空间就有多大,人类的生存空间就有多大。作为伴随心灵渡过生存空间危机的诗,其任何幻象,源于诗人对客观事物瞬间变化的机敏洞察、规律参悟、宏观把握。这种幻象启示着宇宙人生最深的真实,诉之于人类直观的心灵与情绪意境,并从不同角度折射出人类智慧的光泽。
四
只有当夜晚钻出公文包/卸去身份甩开风气/家就让你活在自己的世界/将周身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像除去一切沉重的东西/躺在柔软的床上/家便轻轻地覆盖上来//半睡半醒之间/ 想想世上/再没有比脱裤子更轻松的事了(《世上再没有更轻松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