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女诗人王妍丁是一个爱诗如金的人，她写诗十多年，发表诗作若干首，出版的诗集却有限得很。我早就准备为她的诗写一个评论，一来是因为她与我相识多年，也算为我们的友谊作一个见证；二来我的确喜欢她的一些诗，可是没有集中阅读的机会，当然就无从下手。今年上半年，《文学教育》编辑部突然拿来王妍丁发表在《诗刊》上的一组诗，要我作一个评论，这正合我的心意；可是今年七月到了广州的国际诗人笔会上，王妍丁说她居然还没有看到过这篇小文章，真还感觉到有一点遗憾。除了要编辑部寄一本杂志给她以外，我只好再来读一读她的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手挽手的温柔》（2005），以便了结我多年的愿望。

不读不知道，一读真还有味道，我没有想到她的诗竟然写得这么好，可能是我读过的中国当代女诗人中的最好者之一。杨匡满先生在这本诗集的序言中认为，王妍丁写得最好的诗是她那些爱情诗，但我认为同样好的还有她的亲情诗，即收在本诗集最前面的几首，写她的父母、哥哥、姑姑、同学的诗。读了这些诗作，让我们真正地认识到人间真情实在美，而这种人间真情在每一个人来说又不一样，但任何读者只要还有同情之心，就可以从王妍丁的诗中读出那浓浓的真情、那来自心底的令人心动的情愫，非常的真诚、质朴、深厚，同时也非常的诗意化。我们知道，当代的亲情诗在山东诗人桑恒昌那里发展到了一个小小的高峰，然而那是一种比较男性化的情感；在女诗人里面，王妍丁的《散落在被子上的暖意》、《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有一个老人生命开始倒计时》、《同桌的女孩》这样的诗，是可以被当作当下的经典作品来看待的。诗人不是将亲人放在自己之外，而是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中，从自己对于亲人的失去、亲人的关怀的感动出发，但又不完全是一种主观的抒情，少有从前有的诗人那种空洞的、抽象的情绪，而是有故事、有背景、有细节，让整首诗有血有肉，有真情真意、深情厚意，这是非常难得的。

今天我只想以其诗中存在的几类动物意象，透视女诗人王妍丁的内心世界，说明当今诗人的诗路选择。与他者讲述动物的故事，以此来揭示自己隐蔽的内心、当今世界存在的问题和自我人生的无奈，这就是王妍丁诗歌的独到与深刻之处。我认为王妍丁的诗中存在三类动物意象：一类是狗的意象，一类是羊的意象，一类是鱼的意象；这三类引人注目的动物意象，分别代表着女诗人的三种情感倾向，同时也具体而生动地现了其精神探索的历程。

一、             “羊”意象 

先来看“羊”的意象。一般的人都会把“羊”当作自然意象，因为它总是生存在草原或山地上，与自然风物在一起生长；可在王妍丁这里，作为动物的“羊”肯定不是一种自然意象，并且她也没有将它作为自然界的一种动物来看待，而是将其当成自己的朋友，甚至是知心人来进行对话与交流的。她说：“草木在时间里枯黄/而想象却在命运里叠印/羊是我的最柔软的依靠/我是羊的最忠实的朋友”。她所说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羊”，而是那一只跟她行走多年的好朋友式的动物：“那只羊/善良如我/受伤的时候我们便相互/取暖/面对众生  它却/保持一种痛苦的沉默”，正因为如此，“于是我的天空和草原/于是我的手臂和衣裙/就飘荡着它的气息”。到了后来，“羊”其实也就是诗人自己了：“其实沉默不仅仅是金/沉默有时是一种重量/生活中很多的道理/羊不一定都懂/它却与我一样/长久地不能摆脱忧伤”。然而，到了最后，诗人和“羊”又是分离的：“和羊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羊/是真正的智者/羊常常从我的眼睛里/读出天气冷暖/而我却从羊如水的目光里/读出了它内心潜在的高贵”。（诗集，32—33）在这首诗中，从作为自己朋友的“羊”，到作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羊”，再到作为一个智者的“羊”，“羊”的意象在这里就具有了三重性：作为多年的与之相伴的朋友，她与“羊”确实产生了非常深厚的感情；作为自身的一种影子，她从“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作为与另一个自我的对话者，她对“羊”有一种敬仰之心情。因此，“羊”的意象对于理解诗人的诗歌创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其实，她自己就是这样的一只“羊”：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那只“羊”总是“面壁而立”，并且显出很是忧郁的样子，感到很奇怪，她不知道是谁让它像哲人一样有了沉重的思考：“一枝瘦骨伶仃的玫瑰/小心地探出头来/她孤单的样子和羊的站立/如此相像/一时间我恍然窥见了它们/心底的秘密//淡淡的音乐在大地的缝隙间/火焰般弥漫燃烧/把颤栗的羊搂在胸前/我想给无助的它一点温暖”。诗中本来只有一只“羊”，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枝“玫瑰”，其实这一枝玫瑰，正是那一只“羊”的化身，或者说是诗人的一种想象；诗人至此也没有说明，为什么那只本来天真无邪的“羊”，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多了这么一些忧伤？它为什么又那么“无助”？直到最后，诗人才揭示了这一真正的秘密：“为情所困的羊啊/要不要为你画一双翅膀/懂得有爱就去追求/别怕山高路长/别让脚下的草根绊住/飞翔的欲望”。（诗集，62—63）也许在她的生活中，的确是有这么一只“羊”；也许在她的窗帘下，的确有那么一树玫瑰花，然而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人借此所表达的意愿，那就是对自己对心灵所发出的鼓励与对自己未来的期许。诗中的那一枝“玫瑰”与那一只“羊”，从本质上来说，也就是诗人自身而已。诗人一再写到的“羊”意象蕴藏着什么样的意义呢？我认为主要就是诗人以“羊”这样一个意象，真实地表现了一个追求那种天真无邪真情的心灵秘密，那是当代女性所特有的内心奥秘：象“羊”一样温驯可爱的女人，象玫瑰花那样艳丽无比的女人，其情感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如此的灵敏与多思，如此的朴实与纯粹，她对于爱情却总是处于一种寻求的形态。东方女性的深厚与潜藏、婉曲与内涵丰富，这就是诗人借“羊”的意象，所要传达的独特美质与所要表现的精神形态。

二、             “狗”的意象 

在《对一只狗的亲切怀念》里，童年时代的“狗”长得比她壮实，并往往追着生人咬，并时不时地与一只老母鸡闹着玩；到了少年时代，那一只狗“就是看 门的锁”，当然有的时候，也与她一起上学，当“我”在教室里听讲，而“狗”却在门外认真地看天气；而到了后来，当我远离家乡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时，那只懂事的“狗”却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回去；最后，主人感动得流泪，眼泪滴在它那青青的鼻子，它才回去。这一节诗，由于诗人发掘了非常生动的细节，读来特别让人动情：“从乡村回到城市的路上/那只懂事的狗/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是我抱住它的脖子/把一滴眼泪沾在它/黑亮黑亮的鼻头上/它才止住了依依不舍的脚/城市是人呆的地方/那时没有狗住的房子和撒欢的土地”。（诗集，83—84）这首诗的标题叫《对一只狗的亲切怀念》，前面的诗行都是如此的内容，可是后来却是又节外生枝地将目前城里的“狗”批评了一通：城里的“狗”取得了合法的居住权啦，邻居养了一只哈吧狗啦，城里的狗讲究时尚与营养啦，并且附带地将城里有的人“狗心眼”多骂了一下，特别讨厌的是那种穿着旗袍与鞋子而总是将自己当成贵族的“狗”；其实，这是在骂人了。诗人在这里将乡下的“狗”与城里的“狗”进行了对比，美化了乡下的“狗”，而批评了城里的“狗”，其实是深刻地表现了两种生活观与美学观的对立、过去与现在的对立、美与丑的对立。在这首诗里，“狗”的意象只是代表两种类型的动物或人格，与诗人自己的感情特别是爱情没有任何关系，因而许多诗句是一种外在的表达，特别是后面的对于城市之“狗”的议论，诗意就比较淡薄。这是与那一首关于“羊”的诗是不一样的。

诗人另一首关于“狗”的诗，与此就不一样了：在新疆，她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只神秘的牧羊犬”：“那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它轻轻吻了我的手臂/我的手臂接受了它的轻吻/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就像我突然在一夜间  来到新疆/突然聆听了  遥远的喀尔巴什湖/震撼我心灵的  低吟和浅唱/突然看到  千年不化的冰山/和夏日翠绿的草场  手足相处/突然看到  维族老人别样的/智慧与善良”。（诗集，153）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呢？她为那一只在新疆偶然见到的“狗”对自己的亲切举动而感动不已，其实，这种情况在我老家乡下是随时可以遇到的，那是“狗”对远方来的人表示亲昵，当然也是一种友好的表现。而诗人见到这样的“狗”为何如此地大动情感呢？一方面，也许是在那样的特定情景中的特定反映；另一方面，也许是诗人自己那过于敏锐的心灵。于是，她一天到晚都靠在那靠窗的木椅上“冬眠”：“路途遥远/我怎样才能让一只羊离我更近/让慕士塔格峰照耀的/草场上的春天  离我更近/还有那个轻吻了我手臂的/神秘的牧羊犬”。（诗集，152）为什么呢？原来，她是将它当作了哪一位英雄的影子了：“八月的风声细润如脂/如大漠古道上若隐若现的/一缕烟火/那是谁人的前世呢/我听见  一袭奔腾的蹄音/向我急骤  狂奔//身后  是动态的羊群和人/眼前  是骆驼草的青和红柳的红”。（诗集，152）姑且不论诗人在这里对色彩的经营，也不论诗人的超常想象力，她这种对于动物的敏锐感觉，其实就是一首产生的基础。也许在她的旅途生活中并没有那么一只狗，即使是有那么一只狗，也并不像诗人所写的那么神秘，更可能没有好像如遇历史英雄一般的莫名惊悸。那么，诗人在这里是为了表现什么呢？这一只神秘的狗，究竟有什么样的象征与暗示意义呢？我想，一方面可能是为了表达对新疆地域文化与民情风俗的特别感受，没有“骆驼草的青”和“红柳的红”，特别是如果没有那一只大狗，就不足以表现那里的异域风情；一方面，也许是为了表达对中国西部那种遥远历史的感觉，大漠深处，曾经生存着民族部落的一代又一代，正是他们成为中原地带连接西方的桥头堡，而今天我们似乎已经看不到那样的情景了，于是诗人借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狗”的意象，生动地把握了这样丰厚而深远的历史感；同时，诗人是为了借此表达自己的深深的、不便直接言说的恋爱情结，其实，这一点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从诗的最后一节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出来：“我在想  在想我青春的容颜/衰老以前/神秘而多情的大漠雪山啊/可不可以悄悄告诉我  此生/我能与谁  擦出如火的恋情/成为彼此的岸和远方/此生  我能与谁走在一起/用芳草般细密的心思/结  生命中那些微小的甜”。（诗集，154）因此，这首诗其实就是情诗，表达了诗人那种对于爱情的处于寻求途中的一点特别情思，那种只有她能够感觉到的与别人不一样的想象与意象。正由于她还没有达到那样的终点，正由于她还没有得到她自己所希望的爱情，因此，她对于世界事物的感觉，往往总是以此为中心的，并且表现得那么生动而丰富、别致与深刻。

三、“鱼”的意象 

王妍丁的诗集中没有哪一首诗是完整写“鱼”的，或者说是以“鱼”作为中心意象的，但在某些诗中出现的“鱼”意象，却是有着深意的，可以这样说，“鱼”意象是其诗集中其他意象所不可代替的。先看《水上的日子》：“没有一条船能载得动/我还是愿意这样  择水而居/我是个习惯/守住自己秘密的人//浪来了  岸又走了/一茬一茬的水草/我忍受着你擦肩而过时/心的枯萎//许多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却打不开舱门上方的/那把旧铜锁//不能克制的时候  就想偷偷告诉你/可我总是等不到你的背影/划过最深的浪花/我已把自己变成了  一尾最深的鱼”。（诗集，146）诗里所写的是诗人在“水上的日子”，当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季节的在水上的日子。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诗人到了海上或者湖上，她要“择水而居”；其实，这些都只是诗人的一种想象，是对自己的情感形态的一种象征性的表现。其是诗中所谓的“船”意象，是为了表达她对于爱情之“愁”太重，以至于用一条船也载不动，正如古诗中所说的“载不动许多愁”；所谓“浪”的意象与“岸”的意象，是为了表达自己情感生活中的一些故事，那些人生情节与情感正如潮起潮落，虽然来来往往，都始终没有能够留住，于是，我们能够感到的与把握到的，只有那种擦肩而过的忧伤与无奈，终至于有“心的枯萎”之说；而这种无奈，诗人用打不开那舱上的一把“旧铜锁”的意象来加以表达，我认为是再恰当不过了。当然，最令人心动的还是那“一尾最深的鱼”的意象：不能不生活在情感与美好的柔性之中，然而一次又一次地伤心，并且因为无脸见江东父老，只好变成一尾“鱼”，潜藏在深深的水中。“鱼”正是一个独特的女性人生意象：一般而言，好像在水里做一条鱼是自由的、快活的，而这里的“鱼”却是为情所困的、不快活的。真是情深似海呵！于是诗人在另一首诗《此生与谁同船》中这样唱道：“左边是海右边还是海/只有脚下沉默的青石和我/两个无家可归的游客”。（诗集，175）前、后、左、右都是欲望的海，只有水的深处升起“暖人的炊烟”。此时，“一条鱼活泼地游过来/接着是另一条鱼/它们思想的两腮幽幽地/总是欲言又止//两条鱼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们喜欢听我怀旧/听我讲秋天火红的梧桐/讲雪花轻轻坠落时迷人的声响”。而这时的“鱼”，却只是诗人的朋友，而不是诗人自己了；诗人在这里不再要求变成“鱼”，而只是要求成为“鱼”的邻居：“如果此生等不到/与我同船的人/我愿意以海为家/成为鱼一生/没有杂质的邻居”。虽然她并不想成为一条鱼，然而从鱼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孤独与寂寞，看到了自己人生与情感的另一面。因此，“鱼”，也成为诗人王妍丁笔下最为重要的意象之一。

王妍丁的爱情诗的确也如杨匡满先生所说的是相当优秀的，主要体现在其诗情的内在化与心灵化，其情感的独特化和想象的丰富性。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其诗中的两只“羊”的意象（其实是一只“羊”），表达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对质朴生活的向往，也更有她对自我爱情的神伤；其诗中的两只“狗”的意象，不仅是表现了乡下的“狗”与城里的“狗”的不同，同时也表达了她对神秘爱情生活的向往；其诗里的两条“鱼”的意象，一条是最好的朋友，一条是自我的化身，对自己都具有一种一一对应的关系。她的诗里，为什么老是有这样那样的动物意象，总是那么的独特和生动，并且往往都饱含深意，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我想，主要可以从这样三个方面来探讨：一是在她的生活中，也许的确是存在过那样的作为好朋友的“羊”、“狗”与“鱼”，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诗中所写的确是有感而发，不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东西；二是那些诗是其女性情怀的一种外化，“羊”、“狗”、“鱼”等意象只是诗人某一种精神形态的外壳而已；诗人所要表达的，看起来也许有几层，其实最重要的就只有一层，即没有到达爱情终点的女性那隐秘内心的传达；三是诗艺建构的需要，即以一种意象的方式，即与他者讲述动物的故事这样一种方式，来表现自己内心的悲情与渴望。诗人没有选取第一人称，即以动物自我说话的方式，也没有选择与动物对话的方式，我认为是别致的、明智的。与他者讲述动物的故事的角度进行抒情与叙事，就与自己所要表达的思想与情感隔了两层，更容易表达隐秘女子的深层情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比较认同诗人王妍丁的这种选择。

并不是说王妍丁的诗没有缺陷，只是我们目前主要是要肯定其诗歌的价值。她的诗整体性不够强，有的诗只是一个片断，而有的又只有一部分是高度诗化的，而另一部分诗意不足、诗情不浓；同时，其诗的语言还处于一个实验阶段，特色不是太鲜明，质量不是太稳定。相信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会创造出更加深厚、更加典雅、更加精致的诗作来。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