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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无倦沧桑


作者:李松涛  来源:中国诗歌网  责编:周占林  日期:07-09-10 17:41:40  点击:


引首第一句,
  时年也恰是三十九岁:
  “试看书林隐处,
  几多俊逸儒流。”
  今天,我用我的三十九岁,
  读他的三十九岁,
  并由此及彼写点儿
  行将“不惑”的人生杂感。
  
  有神的地方,
  最容易闹鬼。
  自上而下颁布一条谜语——
  高粱谷子在田野里猜不着,
  锤子锯子在作坊里猜不着。
  智多星摇扇一笑,
  告知:此谜无底!
  
  唉!许多人用许多时光,
  苦思一个不存在的结果。
  地球为此想痛了脑袋,
  森林的毛发一片片脱落,
  只有日月星辰不见老,
  这种事儿它们经得多了——
  跟着雄鹰,却沉下了海底;
  跟着蚯蚓,却跃上了天空;
  跟着游鱼,却进入了沙漠;
  跟着烛火,却坠入了黑渊。
  山歌、渔歌、牧歌、夯歌……
  休止符后沦为悲歌;
  战歌、情歌、颂歌、凯歌……
  间奏刚完转成挽歌。
  水泊梁山的路上,
  替天行道的旗下,
  尽是些迷乱的断章。
  
  我,从娘肚里一爬出来,
  就陷入了杂色教导的重围。
  我被点拨着、启迪着、指引着,
  无数列祖列宗先哲师长,
  都想把我塑造成他们的样子。
  各不相同的手势,
  为我指出各不相同的道路。
  仅有的双脚困惑丛生,
  袜子和鞋伴我无所适从。
  识字后,我又注意到,
  世间所有貌似正经的文章,
  都是关于方向和走路技巧的——
  正着走、反着走、侧着走、
  滚着走、爬着走、连滚带爬着走……
  努力学前人的招式,
  总不像,常常跌得鼻青脸肿,
  待终于走得可以乱真时,
  自己也就折腾成了一条影子。
  
  ( 每条路都是一缕胡须,
  既可绊住你的双脚,
  又可勒住你的脖子。)
  
  而一个先天失聪的人,
  走得最自由、最漂亮、最成功。
  他留下的脚印酷似耳朵,
  一左一右,倾听泥土质朴的声音。
  要想留下属于自己的足迹,
  只能往没路的地方走,
  当然,首先是挣扎着走出那些——
  千秋百代四面包抄的教诲。
  
  满眼瑞雪飘飘,
  独不见地上发白;
  盈耳豪雨哗哗,
  却不见草叶滴水。
  ——问题出在了哪儿?
  预警装置尚未投产,
  灾祸显得突如其来。
  
  疾病流行时,
  一半医生鼾声大作,
  另一半医生染疾卧床。
  断桅失桨之际,到处都是——
  拥挤在大树底下避风的庸才,
  横躺在文献字行间放赖的侏儒。
  时装里还有脊梁吗?
  时光里还有喉结吗?
  灾难因何结胎?
  痛苦缘何孕育?
  植物人吃阳光,喝月光,
  能吃能喝,就是不能思想。
  ——由于脑子失忆,
  身子成了一堆废墟;
  忘了收信人的地址、甚至姓名,
  求救的呼喊无处投寄!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
  天天都是感恩节。
  温馨的许诺刚刚出口,
  落地便冻成了坚冰。
  
  我在屋里熟悉子丑寅卯之时,
  窗外已发生了至为深奥的事情——
  能清高的未必能清醒,
  能清醒的未必能清贫,
  能清贫的未必能清白。
  人与人在一灯之内,
  心与心在万山之外。
  天堂打个趔趄就是地狱,
  天使把脸一抹即成魔鬼。
  
  表情候鸟般顺遂凉热,
  心情珠蚌般深藏不露。
  苦寻的未必是热爱的,            
  死守的未必是热恋的。
  唱五音不全的歌,很潇洒,
  说字正腔圆的话,很狼狈。
  鼻子眼睛注定拗不过脑袋,
  ——它想向后转时,
  你休想朝前看。
  我与一面掉了水银的镜子
  反复磋商人生大计,结果面面相觑。
  ( 水银被高俅倒进御酒,
  拿去毒害卢俊义了。)
  
  我刮胡子,人说我正自杀;
  我睡大觉,人说我已死亡;
  进屋,脱下脏衣服,
  人说我该想起妻子了;
  出门,穿上新衣服,
  人说我该去会情人了。
  (嘴是永不闭合的枪口,
  嘴是永不愈合的伤口,
  嘴是永不弥合的风口。)
  
  低头系鞋带的工夫,
  有人趁机踹我屁股一脚,
  忿忿地直起身来,
  视野里尽是笑脸。
  想亲嘴,找不到嘴,
  想握手,摸不着手,
  只好公式化、概念化、
  不问对象地胡乱表示一气——
  说猫狗穿皮大衣过夏,不热!
  说金鱼穿连衣裙过冬,不冷!
  说为己而生,生不可恋!
  说为人而死,死不可怕!
  
  想活得面面俱到,
  却活得捉襟见肘。
  灵魂困乏令四肢疲惫,
  心绪滂沱令脸色泥泞。
  为了对付四周嶙峋的坎坷,
  人生无奈,滑动中平和如水。
  先人在神话里射日补天,
  后人在现实中随波逐流。
  装困的打一个哈欠,
  装病的甩两声咳嗽,
  装傻的丢下硬币,
  装疯的脱掉裤头,
  装醉的先骂自己,再骂别人,
  ——这一切装得章法分明。
  装出一个掩体工事,
  隐蔽自我,警惕他人。
  
  光鲜的理想一朝贬值,
  精神成了反胃的东西。
  腰包鼓得富可敌国,
  心房却穷得揭不开锅——
  权势与钱财垫高的欲望,
  露出了道德的贫困线。
  明天,抽象为胡说八道,
  今日,具体得乱七八糟。
  身不由己已是常事,
  心不由己也是常情。
  人,被迫同失意调笑,
  年华与才华愤然出走。
  
  摸黑与近人说几句私房话——
  话不投机,又恶语相向,
  从撒娇,到撒泼,再到撒野,
  ——奔袭只用三秒钟。
  
  眼里事故,凝视成嘴上故事;
  心中故事,传讲为头顶事故。
  先用双手怕冻似地捂住两耳,
  再用双手怕光似地捂严两眼,
  而后用双手一齐捂紧嘴巴——
  深恐一句话溜出唇外,
  造成一颗头颅离颈的险情。
  ( 诸多事,为长者讳,为尊者讳,
  断断不可说破,
  ——说破就要淌出婴儿血。)
  自知浑身裂口、缺口,
  却必须守口如瓶……
  
  快乐遍寻不到,
  烦恼不请自来。
  始知要在厄运中求幸运,
  无异于在妓女中找处女。
  
  我想哭,可又作难——
  不知该用哭老子的喉咙?
  还是该用哭儿子的喉咙?
  又怕声音与眼泪失调,
  弄出声泪不能俱下的尴尬。
  那一刻,我知道了何为窘境——
  无法深入,也无法退出,
  不能站稳,又不能逃离。
  当我承认不能承受时,
  便用微笑的表情诉苦。
  
  噢!一场视听之外的六月雪,
  险些让历史白了头……
  
  我是一种感受的终端,
  也是一种情绪的起点。
  有些颇具分量的话,
  倘说出来,就轻松了,
  ——可我不便说;
  有些颇具浓度的泪,
  如流出来,就爽适了,
  ——可我不愿流;
  让抗暴的欲望爬上心头,
  也就算英雄了一回,
  ——可我不敢想。
  还剩最后一条常规路:自尽!
  想跳井,井里没水,
  想投河,河浅见底,
  想服毒,药是假药,
  想上吊,攥着绳索找不到一棵树。
  ——活不起,又死不成,
  还有比这更无奈的吗?
  倘若事先知道如此——
  我宁可当牛做马,也不为人!
  我宁愿胎死腹中,也不出世!
  
  见我有冤屈和不幸——
  李逵说,我借你两把板斧!
  武松说,我借你一根哨棒!
  林冲说,我借你一柄尖刀!
  鲁智深说:我借你一身力气!
  吴用说:我为你出一个主意!
  戴宗说:我替你跑一趟!
  我闻听慌忙摆手辞谢:
  小可还对付得过去!
  
          二
  
  我的日子不用我操心,
  印在台历上,全都现成,
  只须掏钱把自己的未来领回家,
  生活就煞有介事地开始了。
  挂历上的景致美成一个姿势——
  日日夜夜累得声息皆无,
  有鸟不叫,有泉不流;
  彩色电视机里的风光倒是不同——
  带着导演教会的动作,
  也伴有录音师修饰过的效果,
  只是所有的花和宴席都不香。
  
  (风自做主张地把门推开,
  起哄的尘屑乘机攻入,
  雾,装模作样地抵挡了两秒钟,
  便狼狈地全线溃退。)
  
  先前的称文物,
  现在的叫垃圾。
  有名的秦始皇只剩下了名字,
  无名的兵马俑却依旧完好。
  僧人把烟头看成香火,
  瘾客把香火看成烟头。
  亲情。爱情。友情——
  食盐?味精?五香粉?
  朗声笑的,放声哭的,
  忧愁的,烦闷的,沉思的……
  ——时代的表情杂乱无章。
  正史说罢,打道回府,
  野史叙完,倦卧荒村。
  然而,并非所有的历史,
  都是结过的旧账。
  
  早晨,影子藏在身后,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
  我有足够的时间和耐性,
  等它转到前面来。
  掌握了太阳那嬉皮士的规律,
  我将在午后从容端详——
  那条属于地却受制于天的、
  没有一丝重量的倒伏物。
  虽然耗去了整日生命,
  毕竟以不动制动了,
  ——我窃喜自己惰质的成熟。
  没人可怜就得自怜,
  没人喜爱就得自爱。
  但我不会从御膳酒楼出来,
  打一个清朝味的饱嗝,
  就自以为和光绪或慈禧,
  拥有同等的口福与殊荣了。
  
  被我挪来挪去的是地球仪,
  ——而不是地球;
  被人呼来唤去的是我的名字,
  ——而不是我本人。
  形影素面相对,自问:
  喂!如果挤进字典,
  你有资格和“人”并肩站立吗?
  如果钻进词典,
  你会和“良知”打成一片吗?
  如果按偏旁部首翻下去,
  纯洁、真诚、正直……你都认识,
  可不谙弄虚做假的它们认识你吗?
  唔!自尊源于自省——
  我能否在“半夜”让自己“三更”?
  ——更正!更新!更生!
  
  啄木鸟惬意地甩头,
  大概一条松毛虫下了肚……
  
           三
  
  可恶的月亮不是东西——
  忽而眯眼,忽而瞪眼,
  看完周朝看隋朝,
  看完元朝看明朝,
  如今又来惯性地看我。
  人类一辈接一辈上场下场,
  仿佛在为它义演折子戏。
  期待,已经满面皱纹,
  而它无话可说似地不予评论。
  
  看父亲衰老,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临摹起来,
  岂料演习竟成了实战,
  我也不经意地做了父亲。
  儿子又开始用我当初的眼光,
  出神入化地琢磨我了。
  ( 我是不曾修改却再版过
  若干次的启蒙课本吗?)
  
  基因这玩艺,让我懂了
  生命的出处与去向,
  即使我更了名改了姓,
  也改变不了血脉,那一代代
  暗搓出又待续着的绳索。
  啄木鸟手术刀似的尖嘴,
  在我的肉穴中狠狠一拧,
  时间上游次第传来一串凄厉,
  ——可见我与祖宗的关系,
  真是难解难分。
  (历史和现实常如双胞胎,
  长得酷似,往往让你——
  误认了模样,叫差了名字。)
  哦哦!我是谁?而谁又是谁?
  ——如此的追问,让哲学,
  蔫成了一条夹尾巴狗……
  
  季风,路过光秃秃的树梢,
  发出对这个世界的嘘声……
  ( 金圣叹若是俯视大地,
  准得对世态炎凉大加评点,
  但他对沧桑却无力像对
  《水浒传》那般实行腰斩。)
  
  哦!地球,是一部分人
  快乐寄居的府第;
  却是另一部分人
  不得不投宿的凶宅。
  钟摆以否定的摇头方式,
  宣布对世界的观测结论。
  ( 杀虎。射雁。猎狐。
  火烧芦荡。倒拔垂杨柳……
  ——无须怂恿,蛮劲冲天。
  心田失地千里,怎样收复?
  脑海惨遭污染,如何拯救?)
  人类随意欺负大自然,
  成了不打腹稿的拿手戏,
  这岂能不惹起山山水水的公愤?
  
  混浊的江河湖海,
  发出一波一波液态的通牒;
  蓬头垢面的土地,
  埋伏着一垅一垅的潜台词。
  有根的植物被刨根烧火,
  有心的动物被剖心下酒。
  奇花异草一萎不振,
  珍禽异兽捻断归期。
  超载的地球迅速疲倦着,
  忧郁的地球急剧衰老着,
  地球哇,几乎可以看做是——
  漂浮宇宙的一口悬棺了!
  
  搬山的愚公,搬家的智叟,
  寓言之外同时预言——
  不曾经历的即将发生,
  地球的原住民,正在失去最后的
  房基地与立足点。
  脉跳,已成隐约之物,
  人类就要输掉所有的压岁钱!
  
  鸣蝉呻吟的拖腔缠上高枝,
  青蛙叫苦的音律窝在低洼,
  这高高低低的痛点,
  让赶路的生活绊绊磕磕。
  拮据的日子,宛若凫渡汪洋,
  肢体不动就得沉底。
  风浪也有,漩涡也有,
  能游到理想之岸者甚少。
  ( 浪里白条张顺和混江龙李俊,
  不也被招安的大水冲走了吗?)
  
  哪里还有慧眼慧耳——
  望景外之境?听弦外之音?
  
  看这个反差过大的多面体,
  许多人视力一天不及一天了。
  我却要用一辈子的工夫,
  有滋有味地阅览这个世界,
  我坚信五千年积累的腐殖质,
  足以长出一茬照眼的好花。
  
  遍地断木刺破裸足,
  漫天雷火烧焦眉鬓,
  当头颅与脚互诉经历时,
  思想,轰然诞生了。
  唔!今天已非昨日的拓片,
  多情时光,给人以真传……
  
          四
  
  大道无门,荣辱林立,
  谁把刑场改成了驿站?
  十字坡的十字路口,
  守着一朵蒲公英,我喘息坐定。
  
  跟人从初一跑到大年三十,
  无意之中把自己弄丢了。
  人,不能站在自己的外面,
  此情此景中的此时此刻,
  忘我之我,决定——
  把眼睛收回来,看看自己;
  把耳朵收回来,听听自己;
  把鼻子收回来,嗅嗅自己;
  把手收回来,摸摸自己;
  把心收回来,想想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材料呢?
  当皇帝肯定不成,
  我怕自己不能英明伟大,
  无力对付一系列政变兵变,
  也排解不了后宫争宠的纠纷。
  历史没有提供杰出的楷模,
  可不光彩的例子比比皆是,
  闹不好一出门,就碰上那株——
  与崇祯打过交道的歪脖树。
  那么,谋个一官半职如何?
  当文官,我不会审案子和收税,
  更不会欺下瞒上、营私舞弊;
  做武官,我又不善运筹帷幄和征战,
  只能拨转马头败下阵来。
  
  ( 说实话,我讨厌打仗,
  可战争和时光搞同性恋,
  它公然称自己是——
  政治家解渴的一盘冰淇淋,
  社会爬坡的一根龙头拐杖,
  人类最爱吃的一桌保留宴席。)
  
  当平民,怕受窝囊气,
  当囚犯,怕发配沧州,
  当好汉,怕头领答应招安,
  当和尚嘛……
  不让吃肉倒可以接受,
  ——我有胆石症,恰好忌这个,
  可我怕不让结婚生儿育女。
  哎!思来想去,一跺脚叹道:
  ——晓得了!吾非大器,
  洒家还是写诗混饭吧!
  不料,宋江闻听上前打拱,
  惶惶告诫:兄弟切记,
  写诗的人千万莫喝酒!
  ——好心!怕我上了江州刑场。
  题反诗,容易发生在酒后,
  胆小如鼠的灵感,
  借着酒劲竟可胆大包天。
  我只偶尔喝三分之一瓶啤酒,
  绝不碍事儿!
  另有党籍和军籍,
  屋里屋外不懈地提醒,
  我就知道我是我了,
  就清楚出门须听天气预报了,
  就明白先看日历后写日记了。
  
  错走一步,叫可恨的失误;
  错走一生,叫可敬的追求。
  我身后,那一程程走过的路——
  是一截截越嚼越甜的甘蔗?
  还是一根根咬不动咽不下的筷子?
  
  我曾捧着《诗经》大惑不解,
  诗怎么会谓之为“经”?
  甘苦相系,终于悟透了——
  “诗”乃语“言”的“寺”庙,
  ——爱什么,什么就是经,
  且任何经,都可以念上一辈子。
  属于诗人的感叹词“啊”,
  被有意掩口省略成——
  佛经中“阿弥陀佛”的“阿”,
  圣经中“阿门”的“阿”。
  
  ( 朝拜头皮,供奉眼屎,
  脂粉气的喵喵声,
  泼皮气的汪汪声,
  玄虚深处,文坛不时传来——
  阿猫阿狗无调式混声合唱。)
  
  我俯身把一瓢瓢心血,
  浇到诗的根部,
  可我的诗总也长不大。
  全身心地写了多年诗,
  却不知一直在诗之外;
  无意识地做了半辈子人,
  不知是否也在人之外?
  想超脱,却落了一头凡尘,
  想遁世,却寻不见一条退路。
  ( 退路早就隐进胎衣,
  来时的子宫关闭已久。)
  
  诗人,不是能对人生
  删繁就简的智者——
  沏一壶清茶,斟一杯恬适,
  坐看别人匆忙。
  眉毛,是情绪的小道具,
  无足轻重却高高在上,
  对酸甜苦辣它没有发言权,
  ——不少人恰是社会的眉毛。
  可诗人正相反——
  他是眉侧的耳朵,
  他是眉下的眼睛和嘴巴,
  是接收器!是监视器!是报警器!
  所以,诗还是挺有用的,
  不然历代文字狱中,
  也不会总有诗人显赫的囚室。
  
  真正的诗人,
  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
  而将世界置于脑后。
  稻谷与葱姜喂灵喂敏的嗅觉,
  监测世风的平仄——
  诗是备忘录!
  诗是吁天录!
  诗是启示录!
  诗在生活中的发言,
  绝非可有可无的旁白。
  诗人是座活火山——
  随时可以喷发光芒和热量。
  唉!诗人的笔,
  也常是啄木鸟的嘴,
  弄得蛀虫和想睡午觉的树木们,
  联手诅咒那笃笃叩击之声。
  
          五
  
  地平线富于吸引力,
  却总也追不到;
  死亡线不具魅力,
  却出其不意地横在脚下。
  
  生活可能原地打转,
  生命却是单程车票。
  俯仰间,新鲜的事物颓然生锈,
  胎毛一不留神成了胡须。
  协作中忙乱的双脚,
  一撇一捺地走完了人生。
  ( 未待葬于黄土,
  先已葬于红尘。)
  日月经天,这两枚小钱,
  买走了所有人的性命。
  
  世无长生不老之人,
  被山呼万岁的天子,
  没有一个活过百年。
  腰缠万贯的,囊空如洗的,
  最终都要殊途而同归。
  求名者,成名者,逃名者,
  谁也走不出公共的句号。
  择墓的,掘墓的,守墓的,
  一个个都钻进了坟墓。
  阴间的拘捕证,不用当事人签字,
  愿不愿意,末了都得出境。
  《水浒传》里的大忠大奸,
  不都是另一世界的公民了吗?
  
  一生领衔当两次主角,
  一生客串若干次配角。
  ——迎生,送葬,乃是人间
  最频繁、最要紧的活动。
  而人人向往的天堂,
  没谁真正进得去;
  ——就如同入住了骨灰盒,
  没谁出得来一样!
  
  噢!人生是本游记——
  无论篇幅长短,
  只能通读一遍。
  
  死了宋江,死了卢俊义,
  蔡京和童贯用红帖子,
  向四方同党通报快讯;
  死了林冲,
  高俅退朝乐颠颠启轿回府,
  与儿子对饮,一醉方休;
  死了鲁智深,
  欺小凌弱的镇关西横摆肉案;
  死了李逵,
  拦路抢劫的李鬼笑磨假板斧;
  死了吴用,
  梁中书重备生辰纲;
  死了武松,
  蒋门神二返快活林……
  
  ( 蛀虫们纷纷从病木中爬出,
  彼此一团和气地点头致意,
  祝贺天敌啄木鸟夭亡了。)
  
  我,不知怎么也跟着死了,
  死得似乎一点儿不难受。
  ——许多不该死的都死了,
  在下的死不是太正常了嘛!
  我决定灵魂出壳之前洗个澡,
  好干干净净去向阎王报到。
  
  沐浴中,自我审视,
  发现周身上下龌龊之极——
  脚走了许多肮脏路,
  手干了许多埋汰事儿,
  惨不忍睹的情景眼睛看了,
  污言秽语耳朵听了,
  乌烟瘴气鼻子闻了,
  脑袋里还有成团不洁的念头。
  胸前、背后、腋窝、脐孔,
  均须做一番彻底清理。
  不料冥冥中有惋惜声传来:
  你洗掉的,乃是人类数千年,
  在你身上囤积的精华呀!
  我不觉大惊——
  咦?这是人语?还是鬼话?
  
  为九州纹身的黄河,
  卧在不远处听着;
  为华夏撑腰的泰岳,
  立在不远处看着。
  落叶。衰草。寒露。残星——
  从来的季节就有序而无情。
  八百里水泊倏然结冻,
  梁山一夜荒成弃园……
  
  蓼儿洼宋江李逵下葬之际,
  金銮殿正庄重地例行早朝,
  四大奸臣联名启奏——
  南方花石纲已押运到京,
  扩建御花园即可动工。
  宋徽宗听罢,龙颜大悦,
  瘦金体的喉咙道一声:准奏!
  于是,开封城里大兴土木,
  并将剩余的建筑材料,
  用二十年的从容时间,
  由北宋运往南宋——
  修一座风波亭,备用!
  
  ( 啄木鸟落羽纷纷,
  装订成史书的中心页……)
  
      邻家的挂钟隔墙又打错了点,
      可天在窗外还是照常亮了。
      醒来,惊魂未定地发现——
      我依旧以昨夜的姿势陈躯床上。
      既然已从噩梦中生还,
      那么,一切都由不得你了。
      暖气不热,且漏水,
      煤气不足,啃面包,
      给妻子装饭盒,
      给孩子系红领巾,
      连跑带颠写罢三封信——
      贴张八分邮票,寄外埠朋友;
      贴张四分邮票,寄本地法院;
      最后一封挂号,寄诗刊,
      向软心肠编辑讨点菜金补贴。    
      未及更换肚里隔夜的气体,
      就必须开始重新做人了。
      暗锁。明锁。匆匆出门,
      慌慌张张走了一百零八步,
      忽然记起:一忘了洗脸,
      二忘了把《水浒传》合上……
  
                              1988.5.15   草于沈阳
                             1988.11.10改于沈阳
                             1992.8.18   再改于沈阳                         
                             2006.2.21   重修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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