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这是一位无形的画家。他画出的景物,却是有形的。
爬山廊、八角小亭、牌坊、假山石、松柏……该有的都有了。可还跟画不完似的。他累吗?
一朵远道而来的白云,忘乎所以地飘进了画面。不想画不行呀。
风景其实不需要画家的。风景,在自己描绘着自己。
山有了,水有了,就缺人了。等待你我去填补。
看风景的人,看着看着,一不小心,也成了风景。被别人看着,或者,被一杆看不见的画笔修改着。有的人,每一分钟都在老去。有的人,每一分钟都在变得年轻……
人在画中游,难免神情恍惚,觉得自己,也像被画出来的。
是画进入了我的眼中,还是我真的进入了画中?我在亭台楼阁间游走着,东张西望,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是这幅画的过客,还是主人?
即使画中人纷纷离开了,这幅画,恐怕还将继续画下去。
它不仅不需要画家,也不需要观众。它自身就具备着最原始、最充沛的创造欲。
从古到今,它就像一个无限的梦境。我们能被它梦见,哪怕只一会儿,也是我们的幸运。 虽然我们并不承认是它梦中出现的人物。
我们总以为,是自己想来这里的。
嘿,谁能说得清:是人梦见了风景,还是风景梦见了人?
刘托著《颐和园》一书,有很好的解说词:“万寿山前山的著名建筑有许多,以位于西部山腰中的画中游最具代表性,这组建筑物的组合方式以外敞空间为主,内聚空间为辅,充分利用地形的变化,每座建筑既是重要的景观,又是绝对的观景地点……画中游的建筑选址恰当,互不遮挡,左右均衡,前后衬托,充分表现了这个山地小园林的皇家特色和仙山琼阁的诗画意境。无论是登楼观赏山湖风景,还是沿廊游览,恍若置身画中。”
我听到之后觉得:不是他在解说风景,而是风景自身在解说,解说人与风景的关系。
五、后山·谐趣园
凤凰涅槃的四大部洲
跟万寿山前山的佛香阁相比,后山的四大部洲建筑群,是另一重海市蜃楼。在树林、岩石间若隐若现,亦真亦幻。我觉得这简直是神仙居住的宫殿。今天,我要敲敲它的门。
这组仿照西藏桑鸢寺建造的汉藏式喇嘛寺庙建筑群,占地约两万平方米,在万寿山北坡呈阶梯状分布,自山顶延伸至山麓,形成长达200米的中轴线——与其说是中轴线,莫如说是风景线。乾隆时期,称其为后大庙,由南北两部分组成。北半部分属于汉式建筑,殿堂布置仿照“七堂伽兰”的传统规制,有重檐歇山顶、黄琉璃瓦的正殿和东西配殿;南半部分则是典型的藏式佛教建筑,以香岩宗印之阁为中心,以四大部洲为平面布局。
四大部洲到底什么意思?佛经记载:佛居住在须弥山,周围是咸海,海上四方分布着四大部洲,构成人类的聚居地——北俱卢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东胜身洲,分别为方形、圆形、三角形、半月形,对应佛家称为“四大”的地、水、火、风。
佛经里作为宇宙世界象征的四大部洲,以建筑的形式,投影在万寿山北坡:香岩宗印之阁代表须弥山,四大部洲环绕周围,每一大部洲旁分建两个小部洲。阁后东西两侧布置日台、月台。阁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建有黑、绿、红、白四座不同颜色的梵塔。
这哪是寺庙呀,简直像一座庞大的迷宫。我在其中要迷路了。
1860年,四大部洲全部建筑被英法联军焚之一炬。现在我们看到的寺庙群,都是在废墟中重建的。光绪年间,香岩宗印之阁改建为一层的佛殿,供奉从大报恩延寿寺遗址迁来的三世佛和十八罗汉像,南赡部洲改建成山门,内塑哼哈二将。其余建筑,皆是1984年按原样恢复的。
四大部洲,经历过风、雨、雷、电,又经历过火的洗礼。它像凤凰一样从灰烬中得复活。 凤凰有多美,四大部洲就有多美。
你不可能见到凤凰,那么,就去颐和园看看四大部洲吧。
四大部洲东西两侧还有善现寺、云绘寺。均为喇嘛庙宇。兴盛时期供奉着一万余尊神像。看来神比人还多。在同一时刻,神像恐怕比顶礼膜拜的香客还多。
花承阁遗址
万寿山后山东麓,原有花承阁,是乾隆时期建造的一组佛殿。1860年,英法联军的一把火,使之面目全非。残存的半月形城台,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座八面七级、高约16米的多宝琉璃塔,孤独地矗立。塔身由雕刻596个佛像的彩色琉璃砖镶嵌而成 。翘檐下悬挂小小的风铃,像精致的耳环。在荒凉的残垣断壁间,一座完整的宝塔,本身就构成最大的幸运。它屏住呼吸,倾听风声、雨声,松涛声,乃至遥远的经卷被掀动的声音。你说它有多寂寞就有多寂寞。
塔前有石碑,用满、蒙、汉、藏四种文字篆刻乾隆皇帝御制的《万寿山多宝佛塔颂》,叙述了塔的形制。可视为塔的小小传记。
在我眼中,这块皇气逼人的石碑是多余的。因为塔本身,就是一座碑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碑。纪念碑。是为了忘却的纪念,还是需要永久铭记的?它记载着国门被坚强利炮撞开的耻辱,皇家园林被焚之一炬的耻辱,祖传的风水宝地被铁蹄践踏的耻辱。同时还记载着仇恨与警醒。
即使在屈膝的年代,塔也不愿意倒下。塔不仅没有倒下,还承担了新的使命。它悄悄变换了身份。周围的残砖碎瓦,也获得了新的秩序。废墟,其实比纪念碑更具震撼力,也更有纪念意义。今天,我来到废墟中间,跟宝塔形影相对。我不是来考古的,我是来觅诗的,觅刀丛中的小诗。
后湖
春天的后面还有春天。后湖比前湖更像一个多余的梦。它隐蔽在万寿山的背影里,自生自灭地想着心事。譬如今天,它忽然想到了我。它想:如果有一位诗人来为我唱一首歌该多好!
我果然就来了。
我看见它的想法,水一样流动。而且有细微的反光。这是一面会流泪的镜子。泪水流多了,甚至能托起落叶,托起船,托起沿岸的山峦和建筑的倒影。它承受着重也承受着轻。
前湖叫昆明湖。后湖叫什么呢?后湖没有正式的名字。我们只能把它叫作后湖了。
后湖之后,还有什么人?是的,还有更多的梦。颐和园的北宫墙可以作证。
梦需要作证吗?梦又怎样证实呢?我来了,为了验证幽闭的后湖是梦,还是真?
小小舴艋舟,从东部的谐趣园出发,一路向西,抵达荇桥,把一个梦从头做到尾,溅起的浪花很快就平息了。后湖又恢复最初的寂静。我究竟是做梦的人,还是别人梦中的人 |